第十回 宦家爷喜联才美借唱酬诗择偶 穷途女怕露行藏设被窝计辞婚
词曰:
春如水,眼前有个人儿美,人儿美,引唱牵酬,结成连理。说来只道深深喜,谁知听了惊无已,惊无已,自愧佳人,却非君子。
右调《忆秦娥》
话说楮媒婆,将贝公子一顿窝盘拿倒,贝公子就不言语了。到天明起来,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个不止。
吃过早饭,楮媒婆就邀贝公子带领家人到宁无知家来取回礼物。不期走到宁家门口,门尚未开,楮媒婆连忙上前去敲道:“我们昨日这样辛辛苦苦,还绝早起来,他一个无事人,怎这样好睡。”
敲了半日,方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开门。楮媒婆等门一开,便走入去。入到堂中,竟不见人,急往房中,房中又不见人。因走到牀上一看,不但并不见人,连被褥俱无。便吃了一惊,忙问这丫头道:“妳相公哪里去了?”小丫头道:“我家相公昨夜忙乱了半夜。我自在灶前方才起来,不晓得相公哪里去了。”
楮媒婆着了急。再看时,却喜得那些礼物俱在,连忙请了贝公子进来查收。及查收完,再寻聘金,却全然没有。便寻箱觅笼,揭天揭地,险不连地皮都要翻转,哪里见个聘金。楮媒婆方着急道:“不好了,一定是这没良心的见财起意,拐去逃走了。宁无知,天杀的,害得我好苦呀!”一时着了真急,便哭哭啼啼要寻死起来。
贝公子先前气恼,今见她哭得可怜,又要寻死只得转劝她道:“这事俱不与妳有关,都是宁无知的拐骗奸计。今早才走,身带重金,料想逃去不远。我今着人禀了县官,着人广捕追求,少不得要与我追了出来。”楮媒婆听见贝公子如此说,方才住了哭。叫家人拿了这些礼物,一起回来。贝公子回家越想越恨,欲要明告出宁无知做成圈套用美人计哄他拐去千金,又恐这事关碍着幸尚书与廉解元,反为他出力,做得不爽利。
因再三思算,只着人到县中禀说宁无知拐骗贝衙千金逃去。县官只得出广捕文书,差人缉拿。又过不多时,贝公子的父亲任满来家,立刻寻了一头亲事与他成亲,贝公子只得将此事隐瞒决计不提。正是:
天边有月便思抓,放屁方才着手拿。
空里未来巧先去,想来原是自家差。
却说毛羽,一日政事清闲,因对白氏说道:“前日所说幸公子与小燕亲事,若骤然说起,只恐幸公子未必晓得我小燕才貌,心不乐从。我欲使他二人或词或诗,各做一首,一可知幸公子的才学,二可显我小燕能诗,幸公子若为小燕诗才折服,然后与他言及姻事,他必乐从。妳道如何?”白氏道:“老爷这论,最为有理。”
毛羽遂吩咐家人,治酒在园中亭上,又使人到书房中来请幸公子。此时幸小姐正在书房中与秋萼言及不能回去,彼此凄楚。忽见毛羽着人来请吃酒。幸小姐欲待不去,又恐拂了毛羽;欲去,未免又要一番遮饰,便十分不快。秋萼道:“他既来请,小姐只索大胆去走走。倘在便处,求他早些送回也好。”幸小姐听了,方才欢喜。
过不一会,毛羽又着人来请。幸小姐只得同走入园中。只见毛羽夫妇已在园中。
幸小姐上前相见毕,毛羽道:“贤侄在此,我因政务经心,并无宁刻,今日喜得清闲,愚夫妇备得一杯水酒,与贤侄作家庭竟日之欢。”幸小姐听了,忙打一躬道:“小侄受老年叔、叔母之恩,感恩无已。但近日念及椿萱,久违定省,每心戚而未安。适蒙见招,又不得不去戚而就饮也。”毛羽道:“这也不消愁虑。须俟来春,定当使人送归。”幸小姐听了不胜感谢,遂同入席。
毛羽同白氏并坐了一席,幸小姐坐了旁席,不一时酒至肴来,大家同饮。
饮了半晌,毛羽停杯说道:“贤侄在书馆中,必然沉酣经史。但用功亦不可太过,太过必为书所困。所以古人学诗,以破其困,不但文人宜学,即妇人、女子亦皆可学,而享美名。如班姬、道蕴至今传诵不已。故我每于闲暇,必以诗训小女。喜得小女有些宿慧,近来诗也可观,为我夫妇最爱。贤侄雄才,应是翰苑之流,岂无斗酒之能。而为此默饮,何不构思措辞,或词或诗见惠,而使我畅饮也。”此时幸小姐坐久,正要告辞,不期毛羽要她做起诗来,心中好生不悦。忽听见称他女儿能诗,不觉自己诗兴勃勃,一时忘情,便欣然说道:“小侄虽不知诗,蒙老年叔善诱,又闻掌珠比诗,小侄虽不敢与香奁争胜负,亦当献丑以资一笑。”毛羽大喜,遂使人送过笔砚,一幅锦笺。幸小姐举笔在手,欲向毛羽请韵,因暗想道:“只不知他女儿诗才是如何,想是他溺爱,过为夸张,我何不在诗中少寓褒贬,看她可晓得?”又想道:“倘若看出来,岂不怪我。”又想道:“她是女儿,我也是女儿,就轻薄了她,也不妨事。”遂展笔写了一首七言绝句,送与毛羽。毛羽接看,只见是一首绝句,诗柄是寓意,再一看去,上面写道:
疑桃疑杏实难猜,想是从天摘降来。
一片深情无处问,不知花色向谁开。
毛羽看完,不胜欢喜道:“此诗吐词香艳,大有深意。”因看了又看,遂唤过一个侍女来说道:“可将幸公子的诗送与小姐观看,就要小姐和一首来,我好赏鉴。”侍女接过诗入内,见了小姐,送上幸公子的诗道:“老爷要小姐和他一首,老爷要看。”小姐看完,不胜称赞,却又点头微笑,遂取笔在诗后题和了一首。侍女持出,送在毛羽面前。毛羽看完,不胜喜色,遂付与幸公子。幸小姐接看,只见上写的是:
欺桃欺杏不须猜,独具根源挺秀来。
笑倩东君休莫问,有时并蒂得同开。
幸小姐看完,不胜惊喜道:“原来老年叔有此闺秀,小侄偶尔狂言,不意令嫒小姐测破,使小侄抱愧多矣。”毛羽见他称赞,不胜欢喜,因使侍女送酒,又饮了半晌,毛羽说道:“我向来不欲使贤侄即归者,实有私念存焉。我愚夫妇年过半百之外,只生得小女一人,因梦燕入怀,就取名小燕,今才十六,赋性灵慧,为我二人所钟爱,久欲与她择一佳婿,完我夫妇之愿,不意才人不能易得,故守字闺中。今观贤侄翩翩,才如班马,欲使你二人结百年之好,乞贤侄万勿推辞。”
幸小姐正想着诗中意味,惊惊喜喜。忽听见毛羽要将女儿招他,不禁吃了一惊。惊定,只得说道:“小侄当日违母命走出,原为避亲。今避亲结亲,是益彰不孝之罪矣。此事断然不可。”毛羽道:“前日贤侄避出,只为其人不能好合,故避而出也。今你二人诗意皆相信服,亦且年相似,貌相若,非好合而何?贤侄若虑尊公尊堂有言,俟成亲之后,我遣人致书于尊公,尊公亦必愿也。”幸小姐又再三苦辞,毛羽笑道:“才人难得,我意决矣,不必过辞。”幸小姐见他苦逼,因暗想道:“我若再推辞,就不能相安。不如暗谋归计。”遂不回言。
白氏又在旁相劝,幸小姐只得说道:“这且慢作商量。”毛羽夫妇见幸公子说出“慢作商量”,知有肯意,不胜欢喜。又欢饮多时,方才席散。
幸小姐退归书房,细想其事,只暗暗好笑。秋萼见了,因问道:“小姐今日吃酒回来,为何这般欢喜?莫非毛老爷许送小姐回去么?”小姐道:“不是送我回去,是饮酒中间叫我做了一首诗,不期他的女儿也和了一首。他夫妇可看我二人唱和的有情有趣,甚是欢喜,遂要将他女儿嫁我,苦苦逼我应承。妳道可是好笑么?”秋萼听了大惊道:“这件事是个愁帽儿。小姐就该硬回他了,为何还要笑?”小姐道:“妳这痴子,我怎么不回。但他夫妻二人一团高兴,又在我面上用了无限的恩情,怎好就放下脸来拂他之意,扫他之眉?只得回他『且慢作商量。』”秋萼道:“小姐妳回得不好了。『慢作商量』就是肯了。他们认真做起事来,我二人在他笼中,到了临时,怎能保得不露出本相来?”小姐道:“我细细想来,并无别算,惟有同妳悄悄回去,方保得没事。若在此栖身,实实回他不得。”秋萼道:“小姐怎看得回去这样容易?当初我们出门,原只说是廉家路近,故此大胆而行。后来错走了,幸喜遇着他们,故得将计就计,暂居于此。只合装聋作哑求他送回,为何又与他女儿逞才竞学,比较诗才,做了文字相知,妳贪我爱,使她父母想到招赘之事。”幸小姐道:“妳这话就说差了。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我为何贪她爱她。”
秋萼笑说道:“小姐聪明一世,怎这般一时懵懂。小姐自知是个女子,自不贪她。她见小姐眉无黛绿,面如傅粉,自认是潘安、子建,却怎叫他们不贪你爱你。他们既贪你爱你,一旦逼迫成亲,却如何区处?”小姐道:“去不可,住又不可,叫我也无法奈何,只好随他逼迫吧。满拼着逼到临期,说明我是女子,也只索罢了。”秋萼道:“若到事急说明女子,则亲事自然寝矣。但又有一虑,不可不知。”小姐道:“又有何虑?”秋萼道:“小姐与我,孑然一身,在数千里之外,得以安然无恙者,人只道是男子也。若由此而打破机关,使人知是女子,毛老爷自然罢了,倘辇毂之下,又有豪华如贝公子者,一旦来求,则我二人举目无亲,岂不危乎!”
幸小姐听到此处,不禁大惊大骇,一时急得没法,连酒都急醒了。只得说道:“想来想去别无良策,还是同妳悄悄回去的好。”秋萼道:“回去可知是好,但回去又有回去的不妙。”小姐急问道:“回去有什不妙?”秋萼道:“若要说明公然回去,毛老爷既思量招赘,自然不放。若要私走,我打听得京师地方,拐骗成群,奸人出没,小姐与我虽是这般改装,然行住坐卧之间,未必尽如男子,设或冶容诲淫,一时露泄于人,那时孤身二女,进退两难,就不妙了。”小姐听到此处,惟有暗泣。
又想了半晌,忽对秋萼大笑起来道:“我今有一个妙法在此,亦可作千秋佳话。”秋萼忙问道:“小姐有什妙法,可说与我知道?”小姐道:“我如今进退无路,莫若应承做亲方得全美。”秋萼听了大惊,又大笑道:“小姐怎么与她成起亲来?”小姐也笑道:“成亲是假,恳归是真。我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岂不归期有日矣。”秋萼听了不胜欢笑。二人又计算了一番,方才就枕不题。正是:
一边认真要嫁,一边苦苦推辞。
不是这番算计,至今怎得称奇。
却说廉清,被幸尚书催逼进京会试,只得拜辞起身。带着家人到了京师,只因场期尚早,便在玉泉山作寓。廉清在寓中坐了几日,便又坐得不耐烦起来,遂带了一个家人终日到城中各处游玩。此时天下举子俱各纷纷到京,传闻廉清少年解元,人人愿与交结。只因这一交结,有分教:
看不上自骄,气不过自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