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小书生移眉戏老师 蠢丈母变心逐娇婿

  先生名分虽然重,也要才高惊众。若凭口耳教人诵,安可羁天纵?分明一对娇鸾凤,若弄风波相送。不知乐也焉知痛?但做痴人梦。

  右调《桃园忆故人》

  话说廉清用移眉戏法,正捉弄逄寅,忽一眼见幸尚书走入,恐怕看见先生面孔便要罪他,便急急念咒解了。幸尚书却不径入,侧身窃视。只见廉清跪在地下,儿子却在旁掩着嘴笑,又见先生含怒而坐,双手摩腹,叹气不已。幸尚书看了半晌,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走入向先生拱手。

  逄寅正气得没法,忽见幸尚书走来,恐怕看见眉目颠倒可羞,忙用手捂着面孔,立起身来说道:“我晚生叨居西席,怎反受门墙之侮?了不得,了不得!”说罢,依旧去坐着。幸尚书看见他如此,不好细问,便点头唤公子到旁边去问道:“今日先生为何如此?”幸公子也不说详细,只指着廉清说道:“是他捉弄坏了先生的面孔,故此先生着恼。”幸尚书听了大惊,忙走到廉清身旁问道:“你是个聪明人,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若父?先生的面孔你如何敢作弄坏他的。”廉清道:“先生鄙薄小婿久矣。凡事图赖,欲加小婿之罪。小婿因念师生名分,不得不顺受其罪。若图赖说坏了先生面孔,这事小婿也不必辩,只请大人看看先生面貌。若是先生面貌有损,门生甘罪无辞,若照常无恙,则图赖不问可知矣。”幸尚书听了,只得来看逄寅,逄寅见幸尚书走近身来,只认做眉目还未复原,因将手放下道:“老先生请看,终不成晚生是这等眉眼。”

  幸尚书近前一看,见原是好好的一个面孔,心下便有些不悦。便说道:“从来婿称娇客,有半子之份。今先生须眉如故,而虚言有损,令其长跪。毋乃视吾子是尚书之子,视吾婿为外人?不屑教诲,而分彼此也!”逄寅见说须眉如故,便连忙复取镜一照,见眉目依然。只得施礼道:“晚生谬叨师范,实与割股同科,焉敢徇私。不屑教诲。但令婿顽恶已非一端。又自持小慧,佞口巧饰。不从师教,终日默坐书房。晚生久欲面言,却念是老先生爱婿,不敢出口。不期今日与令郎讲解书史,只见令郎发笑,细究笑因,方知是令婿用幻术将晚生眉移眼下。因恨其戏辱师长,故薄施责罚,非有他意。”

  廉清还要强辩,幸尚书因作怒道:“小子怎如此狂妄?不思进益之功,但逞愚顽之性,何自弃乃尔?你说从师在馆中读书,你且说,一向所读何书?”廉清道:“既负读书之名,则何书不当读,莫说眼前经史,就是大人一楼珍秘,皆在小婿腹中矣。焉能一一举其名,以应大人之明问。但思读书不足贵,明理为贵。故小婿只喜默认潜通,以会圣贤之旨。先生这些陈章腐句,褊见浮词,小婿实不愿闻。”

  逄寅听了大怒道:“你有何本领实际,敢在尊长面前放肆!若论你这等大言不惭,就该出个大题目,考你一考,恐人说我有成心。也罢,我如今出一对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见你才情高逸,是我污蔑你了;若对不来,只跪到天明,起来还要受责。你可敢对么?”廉清道:“就是大题目见考,门生也不怕,何况小对。但请出来我对。”逄寅只因道听了一个绝对,记在胸中,故如此说。见廉清敢对,转假思了半晌,方终念出一句道:

  北斗七星映水连天十四点

  幸尚书听见先生出了这对,想一想,殊觉难对,心甚踌躇。不期廉清听了笑说道:“这样对,要对何难,怎也来难人。”幸尚书道:“既是不难,何不对来。”廉清道:“这样对莫说一对,便两对也不难。但须放我起来才对。”幸尚书道:“先生规矩,不可不尊。还是对了起来才是。”廉清道:“自古诗成七步,从未闻跪着对对之礼。”逄寅见他借此推辞,料难对出,等他对不来再羞辱他。便说道:“既是这等,且容你起来。对不出来再跪不迟。”廉清随立起身来,信口念道:

  西方五百燃灯照壁一千尊

  幸尚书见廉清果然对了,又对得切当。因笑嘻嘻对着逄寅问道:“先生你道此对,对得如何?”逄寅心下拿稳廉清绝对不出来,进见他容容易易对了,正惊得没摆布。忽听幸尚书又含讥来问,甚觉没趣。欲贬它不好,却又贬不出;欲要赞扬几句,一时又不便倒了旗枪。只得勉强说道:“令婿才是有些,晚生非不知。只怪他好为夸诈之言,故我晚生每每抑之,欲成全其品。”廉清道:“门生字字皆老实之言,不知哪一句近于夸诈?请先生指教。”逄寅道:“已往者俱不究了,就是方才这一对,也实实亏你对了,只这一对也是你万分侥幸了,怎又说两对也不难,岂非夸诈!”廉清道:“这怎叫夸诈,先生若要两对,便再对一对何妨。”逄寅道:“你若能再对一对,我就真服你是个才子了。”廉清道:“先生请听。”因信口又对一句道:

  长空一虹穿云隔雾两条桥

  逄寅听了,只惊得吐舌,因向幸尚书谢说道:“令婿天才,实非等闲所能窥测,晚生甘拜下风矣。”幸尚书满心欢喜,却不好现于颜色,只得周旋说道:“小婿虽有些小聪小慧,却素性顽劣。先生可推薄面善善诱之,学生自然报德。”不一时,家人备出酒来,大家共饮。幸尚书再三宽慰,与逄寅直饮得欢然,幸尚书方才别出。幸公子相送入内去了。正是:

  俊骨灵心自不凡,真青何碍出于篮。

  如今满月当头照,不怕疏星不抱惭。

  却说昭华小姐,自从离了书房归到绣阁,幸夫人请了一个女教师来,教小姐刺绣描鸾。不期昭华小姐聪敏异常,教着便知。不上年余,早已件件精熟,绣的做的无不玲珑鲜巧,夺人眼目。夫人见了甚是欢喜,便将万卉园中一座花萼楼,与昭华小姐做了卧室,又使两个侍女跟随伏侍。一个叫做春花,一个叫做秋萼。二人之中惟秋萼做人乖巧,小姐甚是喜她,日不离身。此时昭华小姐已是十三岁了,却长成就如一朵出水芙蓉,千娇百艳。更兼她同着哥哥与廉清读了这几年书,出口便成章句,时常绣工之暇,便学做诗消遣,也不甚到前面来。

  忽于一日,因见珠帘之外,嫩柳初黄,莺藏枝内。小姐见了甚觉可爱,一时诗兴勃勃,就做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诵,甚觉得意,便携了此诗来见父亲道:“孩儿今日偶学做诗,只不知可是这等做法,来求父亲指点。”幸尚书听了大喜道:“孩儿做诗是绝妙的好事,快拿来我看。”昭华小姐便在袖中取出,双手送上。幸尚书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的诗柄是:

  莺藏嫩柳

  妆罢惊闻黄鸟音,几回闲傍绿杨寻。

  只疑密掩丝还弱,不道疏遮色已深。

  飞去才知非久住,啼时方识是潜阴。

  同形同影防人见,好似春闺儿女心。

  幸尚书细细看完,不禁大喜道:“此诗引喻精工,不即不离,大得风人遗意。不意孩儿具此灵颖之才,虽道蕴、班姬不多让矣。喜得我有眼力,招了廉清这个才婿与妳为配,方成佳偶。不然岂不辜负。”父女俱各欢喜。

  过了多时,这日幸尚书因廉清戏恼了先生,只得陪在书房中吃酒,消他之气。吃完酒辞了先生,遂同公子回到夫人房中,恰好昭华小姐也在房内。幸公子一见妹便朝着她只是笑。小姐见他笑得有因,遂将自己身上周围看遍,却无可笑之处。便问道:“哥哥今晚回来,为何朝着妹子只是笑?必有缘故。”

  幸尚书见问,知是为此,便也忍不住笑起来。遂将廉清做戏法弄先生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不觉连小姐也笑将起来。笑定,小姐又问道:“后来却怎么了?”幸尚书道:“先生大怒,罚他跪着要打。是我再三劝了,方才饶打,便狠狠的出了一个绝对叫他对。幸得廉清果然是个奇才,顷刻间便轻轻对了两对,使先生不得不服。”小姐听了便问先生出的是什么对,他对的又是怎样的。幸尚书一一说出。昭华小姐道:“此对果真是亏他敏捷,不然只要跪到天明了。然虽如此,少年忒觉轻狂。一个先生岂可如此作弄?只怕将来师生不睦,还有参差。父亲还宜规责他才是。”幸尚书听了点头道:“孩儿之言甚是有理。”因对儿子说道:“以后廉清与先生有什说话,你须来对我说知。”说罢,各自安寝不题,正是:

  名园漫羡好花枝,皆赖东君好护持。

  若使风狂还雨横,安能留得大开时。

  过不得两月,适值文宗发下牌来,着各府、州、县考试童生。孝感县知县早已大张告示在外,催童生到县考试。幸家家人看见,忙来报知,幸尚书便着儿子与廉清去考。廉清再三推辞道:“小婿学力有限,也不耐烦去考。”幸尚书苦苦叫他去,他只是不肯,只得单打发幸公子由先生陪去,又着家人料理伺候。

  不消两月,府县有名送到。你想一个尚书之子,搏领青衫,一如吹灰之力。早将幸公子名字高标,不日报到。幸尚书与夫人不胜欢喜。逄寅更加欢喜。次日送幸公子谒庙,拜谢宗师。幸公子披了红,坐在马上,一对对彩旗吹竽,一路迎了来家,好不荣耀。此时亲戚盈门,俱来贺喜。幸尚书已大开宴席,着优人扮戏,款待宾朋亲戚。

  这日逄寅上独桌,幸尚书下陪。亲友列坐,俱各欢然畅饮。饮到中间,诸亲戚尽向逄寅,赞他教法高妙,又赞公子年少多才。此时厅后垂帘,夫人同着昭华小姐与众姬妾侍女,皆在帘内看戏。这廉清在席上,偷眼见韶华小姐坐在帘中,隐隐约约的容光飞舞,直透出帘外,分外好看。因想道:“隔了这几时不曾相见,小姐竟长成这等标致,十分可爱。”便推着看戏,东旁走走,西旁坐坐,借此时时偷看帘内。

  却说夫人有个兄弟,叫做宁无知,年纪只得二十四五岁,为人甚是尖薄,能言利齿,又倚着姐夫、姐姐的势,便暗暗在外不务本分,游手好闲,人俱让他三分。今见外甥进了学,遂来相帮料理。这日在席上,看见廉清好动,风风耍耍,心甚不悦。因想道:“我外甥女这等标致端庄,却招了这个厌物。若配得一个宦家公子,我后来也有些风光。”因吃着酒,只是踌躇。忽想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妙,只不知我姐姐意下何如?等我明日慢慢探她,再作算计。”一连忙了几日,方得清闲。幸尚书同公子出门拜谢去了。

  宁无知遂乘便见姐姐问道:“外甥进学,人人称羡。久闻得姐夫赞廉家学生才高,为何不叫他去考?考做个秀才,也还有些体面。”夫人道:“他哪里有才。不过是你姐夫溺爱不明,哄人罢了。前日叫他同你外甥去考,他死不肯去,你看他这个脸嘴,可是有才长进的。只可惜你外甥女,这样聪明,却配了这个呆子,只好误她一世罢了。”

  宁无知听了,正合己意,暗暗欢喜,便说道:“这样看来,果然无才了。我这几日见他在席上,一些坐性也没有,怪不得外面人说得不好听。我做兄弟的听了,甚是无颜。”夫人听了忙问道:“外面人怎么说,你是我至亲骨肉,有话不要瞒我。”宁无知笑道:“也没什话说,只笑我姐夫没主意。编了几句歌儿,我还记得,念与姐姐听听:

  孝感县,幸昭华,莫怨娘亲只怨爷。

  不思凤人豪华子,只想丝牵豆腐家。

  儿郎久惯挑清水,小姐新来推磨车。

  赶着挤浆三鼓睡,恐迟烧火五更爬。

  花容月貌锅边秀,云鬓蛾眉灰里夸。

  好块羊肉落狗口,说与旁人也要嗟。

  莫待后来自己悔,幸喜如今未破瓜。

  不如借重媒人力,别寻公子抱琵琶。

  夫人忽听到“推磨”“三鼓”“五更”便不住的流泪,再听到“羊肉”“狗口”竟大哭起来道:“我当初原是不肯的,都是你姐夫的主意。如今怎么好!”宁无知见姐姐认真哭起来,便连忙止住道:“是我兄弟一时多口,万万不可声扬。倘然姐夫知道,定要怪我,我就当不起了。”夫人便止住泪道:“今日你姐夫不在家,没人听见。我一向懵懵懂懂,含忍在心,你今说明,恨不得立刻将这小孽障逐出,女儿另寻人家,方才快活。兄弟你有什好主意,可快与我计较一个。”宁无知道:“有了姐夫这等门第,甥女这样人才,怕没有公子王孙,兴兴头头来求去,就做夫人奶奶。但只是姐姐虽有爱甥女的心肠,只恐姐夫心中偏见了,未必肯听,说也没用。”幸夫人道:“你说的哪里话。我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他难道不要嫁好的,倒要嫁不好的?你但放心。我拼着工夫说他转来,不怕他不依我行事。”

  宁无知道:“我看这廉清呆头呆脑,一些人事不知。况且当初又不曾收他什么礼物,要变动还是易为之事。但我常闻得,他同甥女在学时过得甚好,不知近来两人如何?”夫人道:“他们同学时,年俱幼小。过得好不过是贪玩嘻耍。自从你甥女出了学中,将近三年,他两人从未见面,哪里还记得了。”宁无知道:“我看甥女倒是个有心机之人,不知她心中又是如何,姐姐也要探探她的口气方好。”夫人道:“自来女儿随娘。我自有法劝她。你如今只是替我留心寻个乡宦人家,悄悄来对我说,我自有主意。”宁无知欣然答应。又过了一日,回家去了。正是:

  非娘苦苦要歪缠,只为双睛看眼前。

  谁料眼前看不定,好将一片结成冤。

  幸夫人听了兄弟的一番言语,信为实然,便时常在幸尚书面前絮叨琐碎,说招坏了女婿,害了女儿。喜得幸尚书耳朵还硬,只付之一笑。幸夫人见他不听,便暗暗叫家人小厮,将无作有,来说廉清许多不好之处,要使幸尚书听见。又吩咐家中人不要敬重他。自此廉清时常与家人小厮们争闹,家人只是不理。亏得幸公子往往斥责,家人还不敢十分过甚。廉清也不放在心上。

  一日,夫人对了幸尚书发急道:“我的女儿是你嫡亲骨肉,一个尚书小姐怕没有宦家来求!就不然,便寻个旧家子弟结亲,也不辱了你。我女儿又不聋,又不瞎,又不是瘸脚烂足没人来求,你为什偏许了这豆腐家小厮做女婿,玷污家门。你先前还说他有许多好处,我还痴心指望,到如今痴头呆恼,懵懵懂懂,竟像个憨哥。在学中不但不肯读书,又日日与先生抢白,家人吵闹。良不良,莠不莠,有什好在哪里?不是我寻事他,你须想想,一个豆腐的种草,有什坚牢。若出了我家门,只好依旧去揭腐皮、捣石膏罢了。终不成我的女儿嫁了他,同他做这买卖。我就死也是不愿的。”幸尚书听了笑道:“我的眼睛断断不是错看。妳须耐心,后来必要做官。”夫人听了,一发着急道:“官从书里来。他读了这几年书,考也不敢同我儿子去考,难道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我时常见了他就要气得发昏。你想是要气死我了!”幸尚书笑道:“夫人且不必着急。我自有处。”夫人见他有肯听信之意,便暗暗欢喜。

  过了数日,幸尚书因想道:“他如今在此学中,外与先生不合,内与丈母不投,叫我一时也难照管。我莫若将他送在西来庵中,等他住些时,再作计较。”遂悄悄叫了一个老家人吩咐道:“廉相公在家读书不便,况且与夫人近来不睦。你可悄悄送他在西来庵密云和尚房中。说我老爷致意他,说廉相公借寓读书。薪水之费,我自着人送来。”家人便去说知。密云和尚见幸尚书送女婿到庵中看书,不胜大喜,连忙应承。

  幸尚书因悄悄对廉清说道:“你胸中所学,惟我识汝有一举冲天之志。但你行藏磊落,习成傲放,往往与人事不合。故俗眼人每生讥谤。与其在家开衅,不如择地藏修。我今送你在西来庵密云长老处安顿。你须潜心理会,以图上达,勿负吾向日赘你之意。即有他言,勿信可也。”廉清听了连忙跪下道:“小婿蒙大人垂青驯养,定当致身青云,以报此鉴拔之恩。安忍自弃。”幸尚书听了大喜,连忙扶起。又悄悄付了五十金与廉清道:“取去以为攻书之用。至于日用之事,我自着人照管。”廉清便要入内拜辞丈母,幸尚书忙止住道:“不消,迟迟可也。”廉清只得别过,同着老家人到庵中而去。正是:

  非狂非妄也非痴,人到多才自不羁。

  举动俱从天上见,世间浅眼岂能知。

  廉清去后,幸夫人甚是欢喜,便时常与兄弟商量,要劝女儿改嫁,一日因走到花萼楼来与小姐说话。因这一说,有分教:

  萱草生愁,桃夭抱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