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正言规友 当道锄奸

  诗曰:

  偏傲一生志不回,至亲竺少笑颜开。

  鱼书远寄来千里,佩服良言免忌猜。

  宝珠出嫁,请柯爷抱轿,四处找寻不见。丫环回了夫人,夫人怕错过吉时,只得叫进儿子鸣玉,抱了姐姐上轿。夫人含泪送女儿到轿子内坐下,打发轿子动身。外面三声大炮,建昌县领轿先行,一路鼓乐细吹细打,喜炮连天,迎到宣府。轿登内厅,自有宾相赞礼,两边喜娘搀出新人,又是宾相赞礼迎出新郎。宣爷是穿的学士品级服色,登了红毡,与新人并肩站定。

  先拜天地,后谢圣恩,回来交拜已毕,用五色红巾拉入洞房合卺撒帐。少不得有诸亲友男女人等,看新娘,闹新房,直到二更方散。宣爷夫妇方才共上牙床,解带宽衣,效鱼水之欢,一夜恩情自不必说。

  到了次日起来,夫妇只拜家堂,又遥拜公婆,拜毕,夫妻坐下,先是里面仆妇、丫环叩头,后是外面家人、书童等叩头。

  这一日是家宴,并无外客,夫妻对面坐定饮酒,如媚、如钩左右执壶斟酒。宣爷叫声:“夫人呀!想下官为夫人的婚姻几于性命不保,夫人为下官一幅诗笺亦几死于非命,你我夫妻从患难中成就这段良缘。若不亏裴伯父一力周旋,你我夫妻焉有今日,应当供他长生禄位,早晚烧香,保佑他寿命延长,公侯万代,还报答他不尽呢!”夫人道:“妾看老爷那诗句,本无一毫私心,遽被贱婢抖起风波。吾父不察,要将妾治于死地。裴伯父设法救妾回去,待之不啻亲生。后来戏耍得我夫妇如醉如痴,意总不解,到今日梦总醒了,方知裴伯父一片为你我的婆心,真是莫大鸿恩,胜于父母,这等人将来死后聪明正直而为神。妾闻老爷困于奸相府中,好险呀!又是圣眷隆厚,非但免罪,而且加官,要算难得。”宣爷道:“下官有一件不解的事请问夫人。”夫人道:“老爷有何事不解?乞道其详。”宣爷便把错投柯庸夫家中,遇见无艳一段情景的话,向夫人说了一遍。夫人听说也微微而笑道:“那是我二房叔叔生的一位不争气的贤妹,那一件丑货老爷竟看上她么!”说得宣爷哈哈大笑,便叫丫环斟上酒来,一面吃着酒,又道:“夫人你我姻缘虽已成就,蒙岳母看待十分亲热,只是岳父终有芥蒂在心,并不与我女婿一面,却是为何?”夫人道:“我父秉性执一如此,老爷不必见怪。若要翁婿相和,除非老爷去写两封书信,一是家报呈与公婆,回禀完娶吉期,使堂上双亲放心;一是呈与裴伯父,请他作个主意,代你翁婿解和,别人都劝不醒的。我父只怕裴伯父。”宣爷点头称是。夫人又道:“两个丫环如媚、如钩俱随妾,从死中得活,今年已不校妾非妒妇,老爷不如收做东西二小星吧。”宣爷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我与夫人结褵,伊始,恩情正深,怎能分惠于他人?”夫人道:“老爷拒却不收,使二婢何所归。若使将二婢另行择配远嫁,妾身又不放心。”宣爷道:“下官有个善处之法,包管夫人心安。”

  夫人道:“依老爷怎么办法!”宣爷道:“下官亦有两个自幼随身的书童,一叫抱琴,一叫醉瑟,年也不小,何不以二婢分配之,仍在你我随身服事,岂不妙哉!”夫人道:“老爷之言极是。”说罢,俱吃得尽欢而散。

  过了三朝,宣爷写了两封书信,一是家报,一呈裴爷,打发家人星夜去了。这里又与夫人拨了两间耳房,收拾了做洞房,择定吉期,抱琴与如媚一对,醉瑟与如钩一对,各成花烛。两对夫妇感激老爷、夫人之恩,自不必说。

  到了满月以后,柯夫人要接女儿回门;又伯柯爷不与女婿会面。初上门岂有不双双受礼的,便对柯爷道:“今接女儿回门,女婿是要同来的,你断不可再躲向别处去,不与女婿会面,受他个礼么!”柯爷道:“我见了宣家小畜生就有气了。回门只好你受拜,我是不与他见面的。”夫人笑道:“你也太执拙了,一个亲女婿须将前事休题,方是正理。”柯爷还要回答推诿,忽见家人送进一封书子来,禀道:“启爷,京中裴爷有书到来,请爷电阅。”说着将书子呈上,柯爷接过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年愚弟裴长卿顿首,致书于柯年兄阁下:京都一别,本拟饯别江岸,以尽朋友之谊,谁知飘然远引,不领杯水之情,似乎于交道未免落落寡合也。然独有可原者,金兰之好,尚不敌骨肉之亲。亲如女婿半子也,女之赖以终身,岳之赖以养老,非泛泛疏远可比。若论前事,不怪自己多疑,启枕畔谗人之渐,反怪无心数语,结生平莫释之冤。虽订秦晋,犹如吴越,此弟之所大不解也。况婿初登仕版,即邀圣眷,其将来职分定在你我之上。其后之欲赴功名,非不可藉其援引,全你我燕翼之谋。

  弟处局外,尚为兄婿极力周旋,岂有至亲而不见面?又弟所不取也。感悟发于一心,休谓逆言之入耳。药石寄于千里,当知忠告之宜听。不然兄之薄情寡恩,恐为天下后世笑,书不尽言,兄其鉴之。

  柯爷看了书字,不禁哈哈大笑道:“裴年兄真良友也。”

  夫人便问裴公寄来什么书字。柯爷就将书中的话向夫人说了一遍,又道:“裴年兄也是劝我翁婿解和,书中言语句句金石,令我不能不拜服。而今细想前事,皆由我多疑之误,致惹秀林之谗,与宝珠何干!又与女婿何干!就是他四首《玉人来》诗,未必他就说的是我女儿。总因我一点疑团,弄出无限风波,反叫裴年兄做了他们的大恩人,我倒做了老厌物。夫人呀!我今知悔了,回门自然见女婿的。从此相好,不致相尤。”夫人笑道:“这便才是。”果然到了回门日期,宣爷夫妇来到柯府,见了岳丈、岳母,大拜八拜。岳母见了女婿、女儿,自然是亲热的。此刻岳丈见了女婿,更加亲热,时刻谈讲,下棋吟诗。

  又叫儿子鸣玉,讨姨丈的教。直是分离,翁婿情同骨肉,留女儿在家住对月,并连女婿也留下了。此乃是翁婿相好如初之时。

  不料朝中却闹出一个大变动来,只因奸相蒋文富在朝威权日重,又有一个巩御史在他门下助纣为虐,引了一班趋附的小人夤缘进来,或做文官、或做武官,都是奸相作主。前因女儿一死,天子不将宣生治罪,反升他官职。将我师生一个罚俸,一个革职,岂不可恨。阴生异志,暗蓄死士,打造军器,勾通外国,欲图大位,谋为不轨。朝中只怕了裴刑部、宣学士二人,还不敢动弹。但牙爪已成,这个风声已有些传到朝中来,众文武俱吃一惊,只有天子不知,却拿不住他一个实证,不敢劾奏。

  唯裴爷是个精明强干之员,每日朝中出入,俱留心此事。这一日也是奸相的逆谋应当败露,裴爷正出朝来,要回衙门,未到里许,忽见前面两个人在那里厮打,一个黑凛凛的大汉,将一个少年汉子捺在地下,拳打脚踢,打得地下那汉子喊叫救命,由不得心中大怒道:“禁城之内,谁敢如此行凶,吩咐手下将这大汉并被打的汉子带来见我。”手下答应去了。

  两个人叫那大汉莫打,快去见老爷,有话问你。那大汉并不瞅睬,还是打他的。二人向前来拉,被大汉一手扫去,二人俱跌倒在地,急急爬起来回裴爷。裴爷大怒道:“如此撒野,这还了得。又吩咐添六个人上去,用大铁链锁来。”下面答应,蜂拥而去,共是八人,方把一个大汉捉了锁将起来。地下被打的汉子也爬起,跟着到了裴爷面前跪下。那大汉还立而不跪。

  裴爷先问那被打的汉子道:“你姓甚名谁?因何被他打的?”

  那汉子禀道:“小的叫段二,本京人氏,卖菜为生。因今日挑了担子上街卖菜,遇见这大汉问路,问蒋丞相府在哪里,小的回他在杏花街上。他一定要小的引他去,小的怕耽误自己生意,不肯去,他就把小的菜也撩吊了,篮子也踹破了。是小的一时不忿,要与他拼命。那知他人长力大,将小的掼倒在地,一阵乱打,打得小的浑身疼痛。望老爷救命呀!”裴爷见这大汉异言异服,形迹可疑。又是来找奸相府的,必有原故。当街不便,相门赏了段二一个银踪子,赔你菜担,你做生意去吧。段二千恩万谢而去。裴爷将那大汉带至衙门,坐堂审究。命牙役在他浑身一搜,搜出两边里脚打腿内,每边一把瘦描条利刃,肚兜内四个金条,一色洋钱,并无别物。问他是哪里人,他回说是车迟国人。问他到中原来找蒋相做什么?他就吱晤不答。反复穷诘,并不开口。裴爷大怒,先打了一百个掌嘴,又套上铜夹棍,三收三放,大汉依然不招。及用到锡蛇、红绣鞋诸般飞刑,才打熬不住,招出是国王打发他来下书与中国蒋丞相的。裴爷又问:“书在哪里?”大汉回道:“现在头发肚里。”裴爷又叫人在他头发内,果搜出一封私书来,外面还有车迟国宝樱拆开从头一看,只吓得裴爷魂不在身。书中甚话惊人,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