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涤垢浴清波 奇艳当前萦绮念  飞花呈丽景 香光如海起仙音

  郑隐见有人来,忙把衣服放下。口虽喜诺,觉着衣全破碎,污秽不堪,主人家无男丁,无法借换。终日病卧榻上,盖着锦被,还不觉得;似此衣履破碎,伤疤累累,前胸破了一大片,不能遮掩,如何出去见人?不去自是不舍。明知无衣可换,说也无用。正在为难,忽见秋雁捧了一身新衣赶进,笑道:“大姊怎的性急?也不想想,郑叔病卧数日,这个样儿,如何能去?”随对郑隐道:“此是三姑前日见你衣履破碎,恐愈后无法更换,特令我姊妹赶做了一身。快随我们去往桃林西边红霞溪中自行洗沐,将衣换好。

  另外一块灵药,乃疯老前辈所赐,命你洗前将伤疤擦满,待有半盏茶时,再入水洗,包你复原,不留半点痕迹。我家也有这类灵药,但是好得没有它快。听疯老前辈口气,对你十分关心。性又好酒,照例不醉不走,为时尚早。三姑最恨人脏,越干净越好。不要心急。”郑隐闻言,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偷觑二女,仿佛以目示意,急于更衣洗沐,也未留意。

  郑隐随着二女由桃林中穿过,到一小溪前面,二女指了途向,各自走去。郑隐见清溪如带,并不甚宽,当地正当溪中部最宽之处。两丈多高一座孤峰,云骨撑空,由水中平地拔起,形势十分陡峭。上面好些大小洞穴,大者如拳,小者如足。无数清泉细流,由这些孔窍中喷射而出,玉溅珠喷,夹着漾漾水烟,往下飞洒。溪中水色碧清,深只四五尺,水底平沙如雪。只峰脚下略长着几丛水藻,翠带飘飘,随波摇曳。泉鸣潺潺,声并不洪,与清风击石之声合为幽籁,自协宫商,甚是娱耳。峰上下碧苔肥润,一色鲜明,杂以各种红色细花,已极鲜艳。峰旁更有一座小亭,兀立水上,碧瓦朱栏,大仅方丈,另有小桥与之通连。亭中设着一个白玉短榻和一个珊瑚衣架,上挂一幅轻绢,知是主人沐浴之所。妙在四外桃花,当中一片清泉,那峰好似一根碧玉簪倒插水内。两头清溪映带,花光倒影,景色幽艳,水中再加上这样一座华美清洁的小亭。再一想起女主人花晨月夕,清泉沐浴情景,心神先已陶醉。

  郑隐四顾无人,忙在岸上把旧衣全数脱下,裹成一团,弃向桃花树下。敷好灵药,待了一会。见那小亭地面明如晶玉,清光鉴人。恐有遗垢,遭心上人不快,先就溪边洗净双足,捧了新衣鞋袜,赤脚先往亭内,望着架上所悬轻绢出神,疑此是心上人平日清泉浴罢,拂拭凝脂之用。意欲先行把玩,还未近前,心头先自怦怦跳动。刚伸手要拿,偶一低头,猛想起对方乃神仙中人,那位神僧遇事前知,如何可以生出遇想?再说这等天人,理应香花供养,永为臣仆,也不应有此亵渎之念。忙把心神强行镇静,想要摒去杂念。无如积想成痴,相思刻骨,又当无人之际,处在这等美妙景地,微一闭眼,便觉心上人的婷婷情影和沐浴时的秀发披肩,柔肌如雪,活色生香情景,如在目前,满腔深情热爱,老是按捺不下。由不得凑近前去,朝那随风披拂的粉色轻纳亲了一下。猛觉脸烧身热,百脉欲沸。忽听疯和尚笑语远远随风吹到,不禁大惊,忙往水中纵下。吃清泉一浸,心身自然清凉了些。暗骂:“我真该死!神僧和她现正等我同饮,如何在此胡思乱想?心上人未必知我此时心意。长幼三人全是少女,也不会被她看见,神僧却瞒不过,定被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惶急,先就水中跪下祝告,求其原恕。并说痴爱无垢,并无邪念,望乞神僧恩怜,只求结为神仙眷属,同在一起修炼,于愿已足。

  祝罢起立,既忙着走,恐洗不干净;又无浴中,不敢再动那块轻绢。只得回往树下,把旧衣撕下一大片,当作浴中,匆匆洗完。又去瀑布下面冲洗了一阵,觉得舒畅非常。

  再看身上伤疤,已成了大片黑皮,微微发痒。顺手一揭,全撕下来,依然细皮白肉,和未受伤一样,大为高兴。忙去亭内拭于水痕,将发理好,穿上衣履。重又向空拜谢,祝告神僧,请求默佑。快要起身,目光又扫到那幅轻绢之上,勾起前念,心又一荡。暗忖:

  “心上人乃天上神仙,此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万幸,非分之想,决难梦见,想要一亲玉肌,此生未必有望。这幅轻绢,曾经拂拭心上人全身,似此奇缘,难得遇到。反正不作非分之想,趁此无人,稍微把玩,再亲它一下,略解相思之苦。便神僧知道,不过笑我情痴,当不至于有什变故。”念头一转,忙赶近前,打算亲了就走。及至二次拿在手里一看,不禁失望。

  原来那绢竟是新的,从未用过。方才因是初经奇丽,心荡神移,断定玉人所用。不曾想到对方虽非尘俗中人,人品何等高华,如何肯把兰汤拭体之物公诸外客?匆匆亲了一下,正在心情陶醉得趣之际,天人交战,猛又警觉,强制情欲,匆匆人水。不特未暇细看,也未敢去取用,不料竟是新的。早知主人备作客用,也不致用那旧衣洗浴。暗骂自己糊涂。既一想:“这块浴中不用也好,只要神僧怜我情痴,不为叫破,心上人必当我误认御用之物,不敢妄动,背后如此,为人可知。”想到这里,一看亭中,尚有几个脚印水迹,忙取破衣拧干擦净,方始起身。

  郑隐照着二女所说,赶到一看,席设桃花深处。心上人玉容微酡,似含薄醉,吃四围花光一映,更增娇艳,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灵鹃、秋雁正在分食一枚仙桃,操刀欲切。对面坐着疯和尚,似已大醉,靠着树干,沉睡方甜,相隔约有三四丈。秋雁忽然回顾,娇呼:“三姑,郑叔来了。”无垢竟如未闻。直到郑隐走到席前,想要拜谢,无垢方始微笑拦阻,请同就座。郑隐悄问:“姊姊,神僧怎会吃醉?我还未及谢恩,请其赐教呢。”无垢摇手,还未及答,忽听疯和尚梦中喃喃说道:“今天奇怪,我酒还未吃,心先醉了。照此量小,以后如何是好?”底下语声便已含糊,只听出几句似偈非偈的醉话。大意是说:良缘止此,情贵专一,人定胜天,不可自误。底下又听不真。一问无垢所说何语,更连一句也未听出。暗忖:“听神僧口气,分明良缘前定。休说与这等天人结为夫妇,便得一亲玉肌,百死何恨,怎会情爱不专?”心疑神僧暗示玄机,心中狂喜。

  忙在心中默祝:“只求神僧大发慈悲,我与无垢姊姊果是夙缘,从此努力同修,万劫不二。”果然心刚念完,疯和尚又在醉梦中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只一失足,形神皆灭。一劫都难,哪有来世?”郑隐越料语有深意。自知心志强毅,女的心性又极高洁。我固不会变心易节,她也不致为我误了仙业。神僧必是恐我道心不坚,意在警惕。

  当时也未在意。

  无垢心中有事,始终没听出所说何语。知其平日就是这样疯疯癫癫,好些话方才已作长谈,便未理会。悄问:“隐弟,你想什么?给你留了半枚仙桃。稍进饮食,也该走了。”郑隐先还借别。无垢笑道:“不必如此,听神僧说,你那好友任寿,已将藏珍得到,现正想你。快些吃完,由我送你回去,行路较快,就便也可使我见识藏珍威力。”

  郑隐一听无垢还要亲送,可知方才误会,已全冰释,情非泛泛,由此决可时常往还,不禁狂喜。同时无垢已将仙桃推过。郑隐见那仙桃装在一个玉盘之内,好似无垢已然吃过,只有一半在内。桌上除主人自酿的仙桃酒外,酒菜无多,精洁异常。笑道:“桃大如爪,又是仙种,有此半桃,想也饱了。”无垢笑说:“山居无什兼味,隐弟不妨多吃一些。”

  郑隐答道:“我还想向神僧求道,不知可否惊动?”无垢未答。疯和尚忽然惊醒,怒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怕我跟去惹厌么?请还请不到呢。”说罢,奋身而起,一路叫骂,拖着两片破草鞋,穿林而去。郑隐误以为真,急喊:“神僧请回,弟子岂敢无礼。”

  一面飞步追去。疯和尚头也未回,看去走并不快,偏是追赶不上,接连几闪,便没了影子。

  郑隐还待四下搜寻,连声求恕,忽见二女追来,说:“三姑请你回去,吃完好走。

  疯老前辈向来如此,你追他不上,快回去吧。”郑隐无奈,只得同回。无垢见他面带愁容,笑道:“我看你和他交情甚厚,怎会不知他的脾气?当初如何相识?”郑隐便把结识疯和尚经过说了。无垢笑道:“这就莫怪了。此老最重恩怨,我看他对你甚好,决不至于得罪。只管放心,吃完走吧。”郑隐见心上人殷勤劝饮,笑语生春,不忍坚拒。前事似早无干,心更高兴,吃完起身。无垢令其并肩而立,取出一道灵符,朝空一展,便有一片银光拥了二人,同时飞起。

  二人到后一看,才知任寿早起,往卧眉峰未归。书僮胡良,本经二女送回,因在途中发生一事,刚到不久,见主人归来,忙即上前拜见。郑隐令往翠屏峰探看任寿在未。

  胡良答说:“主人受伤第二日,我被申仙姑带到里面,在门外看了一眼,当日由二位姑娘送到翠屏峰后谷,便行分手。我正要翻山回来,遇一怪老太婆,唤往她的洞内,住了两日,赐一隐身灵符和两粒丹药,吃后可以七日不饥。令在峰旁小洞中等,如见有人私人主人所去洞内,立将灵符展动。守到昨夜,果见两妖人去往洞内,忙照所说将符展动。

  老太婆忽然飞来,跟着便将妖人引走。今早见任大爷由当地经过,忽然折转,走往洞内。

  两妖人也去而复回。老太婆也赶了来,随听洞中风雷之声,命我速回。午后往看,崖洞已成了一片整的。”

  郑隐不信,同了无垢赶往一看,果是一片整崖,只得回转。郑隐还想赶回卧眉峰去,无垢断定任寿必回,令在当地等候。郑隐见无垢肯留,甚是心喜,便将下人全数遣开,陪在园中对弃。无垢连问疯和尚以前有何话说。郑隐答道:“起初雪中救人,原是一时仗义。等到发现对方是位有道高僧,第二日便不辞而别。只在行前略示仙机,并留了一封书信,指点拜师之事和翠屏峰灵药藏珍,并未提起别的。日前误犯姊姊禁制,便由寻他不见而起。”无垢闻言,也未再提。

  跟着,任寿回转。郑隐二次受了误伤。无垢见伤太重,知非寻常伤药可愈,重又将人带回家去医治。任寿看出二人十分情厚,颇代郑隐喜欢。又由胡良口中问知大概。心想:“无垢两姊均是仙人,方才已见过一位,还有那位神僧,必与师父相识。他们都在卧眉峰隐居来往,如往寻访,不知能否问出师父下落?还有双剑威力如此神奇,如不及早见师传授用法,似此厉害,如何敢用?那两位老仙令我自练,也不知能否如意。左右无事,何不用起功来?”当夜便照所说,按照以前坐功,运用真气,如法勤习。先还不敢将剑全拔出来,未了试出只要真气凝炼,按照古仙人所留剑诀,用志不分,不特双剑全可制住,收发也可如意,渐渐对着剑尖呼吸,居然试出人剑互相吸引,生出感应,能以真气驾驭。到了第三日夜间,便能由心运用,无须伤人,飞出多远,均可随意收发,随念而至,越发高兴。因青索剑煞气较重,决计把紫郢交与郑隐,自留青索和那灵翠峰。

  第四日一早,便兴冲冲往卧眉峰赶去。到后一看,灵鹃、秋雁一同迎将出来,引了任寿往里走进,说是郑隐第二日便已伤愈,只前胸肌肉尚未长好,已和好人一样。任寿心中一放,便同走进。和主人刚一见面,郑隐便把任寿拉向一旁,说起日前到家,刚上完了伤药,大姊无妄、二姊无咎先后飞到。始而互相争论,又把无垢唤向一旁,谈了一阵。跟着,便由大姊作主,说二人夙世情缘,今生应为夫妇,只问郑隐愿否。郑隐自然喜出望外。本定任寿到后,完姻合卺。昨夜无垢忽往房内,笑对郑隐说:“如为寻常夫妇,至多修一散仙。以你我二人的资质,天仙也非无望。两姊便为此事争论。二姊竟说你是我的情孽,将来必至两误。大姊却说我玉骨冰心,生具仙根,虽然有此一段情孽,必能善处。随将我唤去说了。我因怜你情痴太甚,为我两受重伤旧前疯和尚又允力任其难,只要我答应这场婚姻,必以全力助我成道。我知此人言出必践,更因二姊说话气人,直言双方情投意合,我已心许。二姊无法,才由大姊出来作主。你如真爱我,便做一个名色夫妻,同修仙业,彼此都好;否则只有年余恩爱,便要分手多年。这两样我全可依从。但我为人意志坚决,向无更改,既不容你中途反悔,更不许你到时强留,今日一言,便算定局。好在你那日已曾说过,能得常共往还,于愿已足。现在虽是名色夫妻,从此仙山同修,永不分离,自比一年零三月禽处兽爱要强得多。你意如何?”

  郑隐一则爱极无垢,听出话风不愿做那实际夫妻,恐其不快,以前的话又收不回来。

  心想:“此女性情温柔,迟早总可感动。果能同效于飞,死都无恨,何况还有散仙之望。

  事须缓图,何必使其不快?”想了想,慨然答道:“实不相瞒,自从一见仙容,早已刻骨铭心,爱逾性命。无如仙凡分隔,不敢作那非分之求。又知姊姊恩怜,全由受伤所致,惟恐伤愈便要分别,从此天台路远,仙洞云封,休想再见颜色。为此日夜乞求,宁受伤痛,不愿离开姊姊。后蒙深情垂怜,结为骨肉之交,私心喜慰,梦寐难忘。不料那日痴心太甚,爱极忘形,本是倾吐心腹,谁知姊姊误会,差一点没有把我吓死。直到二次养伤,蒙大姊、二姊作主,姊姊以夙缘前定,慨然下嫁。我早心想,能够常见颜色,已是九生之幸,何况神仙美眷,夫妻同修,从此天长地久,永为不贰之臣。我对姊妹奉若天人,早已由爱生敬。纵然有时情不自禁,只要姊姊面容稍微不快,我便惊惧欲死,如何敢于违背?不过我对姊姊实是爱极,别的不许,只求平日允我稍微亲爱,应了景儿如何?”

  无垢笑道:“无怪疯和尚说你没出息。如非那日伤愈,你往溪中沐浴更衣,背人时作出那些丑态,我也不会向你叮咛。话已说定,永无更改,否则休怪薄情。”郑隐才知那日沐浴更衣,天人交战情景,心上人竟早得知。强颜笑道:“姊姊冤枉我了。当我未入水前,想起那是姊姊平日沐浴更衣之处,当地景物陈设又是那么清艳华丽,诚然触动情怀。但才一转念,自知不合,便自镇慑心神,不敢再存他念。姊姊神目如电,既悉隐微,我那悬崖勒马以及水中跪祝,想必也都知道。”

  还待往下说时,无垢笑道:“亏你没羞。我因见你没有浴中,将二姊海外带来的芙蓉绢剪了几尺,与你应用,你却误认是我所用。也不想想,我虽非世俗女子,何致把贴身浴中供一男子使用?看你始而作尽丑态,后来发现新中不曾用过,那种失望神情,幸而连日相处,尚谈得来,受伤由我而起,又有疯和尚竭力为你说话,任换一人,早已为我飞剑所杀了。实不相瞒,此间禁制,多是二姊所留,具有好些妙用。除你来那夜,因疯和尚暗助,一时疏忽而外,外人休说深入禁圈以内,只要在五十里内,一言一动均难逃我耳目。你以为暗中默祝,活未出口,我便不知你那鬼心事么?我因事前疯和尚再三向我苦劝,心想你来时装得那么老成,反正免不掉这场情孽,不问夫妻真假,终是同梦之人,有何嫌忌?想看你背后对我如何,果然狐狸尾巴全现出来。总算还有几分挽救,再加一个疯和尚苦劝,果如你初到亭内那种丑态和存心,也不会理你了。”

  郑隐被她问得无言可答。见无垢说时双颊红晕,面带娇羞,语声轻柔,娱耳醉心,心中爱极,又不好意思出口。只得挨坐上前,一把搂着细腰,握着纤手,红着一张脸,赔笑道:“好姊姊不要说了,从此改过,把姊姊敬若天神就是了。好在未来岁月还长着呢。”无垢笑道:“爱则有之,敬则未也。”郑隐见无垢被自己搂紧,毫未推拒,只觉暖玉温香,宛然入抱,柔肌凉滑,吹气若兰,不由心神皆荡,四肢欲融。一面搂紧,一面笑道:“卿忧亦忧,卿喜亦喜,喜怒哭笑,均是深恩。不容我花开并蒂,带结同心,难道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也是不许么?”口中说话,就势想往脸上凑去。无垢把头微偏,回眸娇嗔道:“你这叫是恭敬么?刚一起头,便这样缠人,以后我真替你担心呢。”郑隐连日看出无垢外和内刚,只能以水磨功夫,至情感动;再闹下去,对方一生戒心,连想稍微亲热,都是艰难。忙即放手,正色说道:“我真该死,既然敬爱姊姊,当以姊姊之意为重,如何今日爱极忘形,又自忘却?以后再犯,请姊姊提我一声如何?”

  无垢道:“事在自己,单我提醒何用?人非太上,孰能忘情?只要能有克己之功,稍微亲热,又有何妨?”郑隐正色答道:“本来此时尚未拜师,仙缘遇合不知何日,理宜清心寡欲,同求仙业。与其图那片时之欢,还是道成以后,永矢双栖,要强万倍。小弟业已知罪,姊姊不必试我。即此朝夕聚首,已出梦想之外,如何还不知足?此时业已悔悟,只请放心便了。”无垢见他意甚诚恳,心暗喜慰。知次日任寿必来,算是媒人,等行礼正名,将景应过,再在当地同居,静候仙缘遇合。

  任寿听了,自是喜慰。虽觉女家两姊应该到场,以为仙人不尚俗礼,也未在意。当日便向男女双方道贺。郑隐忽然惊道:“大哥眉毛怎么长出好些?容貌越发清奇,真和画图上仙人一样了。”任寿连日一心练剑,用志不分,有时虽觉眼角发痒,也未留意。

  闻言刚想起翠屏峰八字朱文,无垢已递过一面镜于。就手一照,果然双眉长出寸许。心正惊喜,忽听门外疯和尚笑道:“你二姑和大姑赌气,一个不来,难道我疯和尚就做不得女家媒人?”

  任、郑二人闻声,连忙出迎,疯和尚已和秋雁一同走进,三人均有心事,想要求教,疯和尚笑道:“先吃喜酒,到了桌上,再说不迟,我喉急着呢。”无垢正色道:“酒食现成。今日之事,全由神僧一人作主。我姊妹三人几乎为此失和,总算隐弟尚知自爱,话已说定,不愁反悔,即便果如家姊所料,也不至于铸成大错。将来我夫妻如有危难,你却要一力承当,全我们始终呢。”疯和尚朝郑隐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也明知事非容易,我和尚既然出头管此闲事,自无话说。即便是我冤孽,也决不会误你,放心好了。”说罢,又朝郑隐看了一眼。任寿见他双眉微皱,欲言又止,心方奇怪,无垢已然起身拜谢,随请人席。宾主四人,一同起身。

  席设桃林深处临溪一间大厅之内,灵鹃、秋雁早用五色桃花系上喜彩,里外都是繁花布满,灿若云霞,疯和尚朝二女喝道:“好好桃花,被你两个如此摧残,只供一日之欢。何如留在枝头,长久赏玩?你们也不怕造孽?待我疯和尚为你们减消这场冤孽吧。”

  说罢,大声喝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还尔真如,大观自在。”喝罢,张口一喷,厅内外所结花屏彩幕上的花朵忽然连枝飞起,朝四外桃花树上冉冉飞去。一时花雨缤纷,锦云潋滟,顿成奇观,晃眼都尽。任寿方觉此举虽然隐蕴无限生机,到底二人头一天喜期,把一片繁华晃眼化为乌有,如在常人眼里,岂非不祥之兆?偷觑郑隐面容,果带惊疑。无垢却是笑容满面,十分高兴,连赞佛法无边,真乃幸事。疯和尚笑道:“你幸我不幸,有什相干?炔拿酒来,”郑隐本来觉着扫兴,因见无垢玉靥春生,笑语如珠,高兴非常,全不以此为意,略微动念,也就放开。这一顿酒,直吃到深夜。疯和尚又在席上沉沉醉卧。二女因姑娘新婚,暗运巧思,点缀风华,便请任寿陪着疯和尚少坐。

  二女同引新人回房,随把手一扬,那千百枝桃花树上忽然现出无数宫绢花灯,齐放光明。望去灿若繁星,明灯万盏,与花月争妍,繁华富丽,花团锦簇,巧夺天工,耀眼生缬,奇丽壮观,从来未有。二女各在前面撑着一盏宫灯,引导新夫妇同归洞房。无垢只笑骂了一句淘气,便和郑隐起立,由二女前导,穿行灯海花林之中,往新房中走去。

  云鬓仙裳,在花林中略一出没,随听细乐之声,笙萧迭奏,响彻水云,悠扬娱耳。

  任寿心想:“主人共是姑侄三人,这满园花灯,还说事先赶造,行法点燃;这细乐之声,少说也有七八人吹奏,从何而来?莫非还有人来道贺不成?”不禁呆望,侧耳静听。待了些时,忽听疯和尚自言自语道:“人世繁华,不过如此,明日终要还它一个干净,痴女娃真个多事。”任寿回顾疯和尚说完前言,重又呼声震耳。一时无聊,因闻乐声忽止,走向厅前,想看那些花灯何物所制,如此好看。还未出门,便听一声轻雷响过,眼前倏地一暗,立有万片锦云,同自花间涌起。只当禁法触动,忙即退回,觉无异兆。

  再定睛朝前一看,先前所见上万明灯,已随残云飞舞,同时消灭,无影无踪。只剩明月桃花,依旧争妍,碧空千里,素魄流光。溪中泉声潺潺,自成音籁,四外静荡荡的。不特方才大片繁华美景,转眼消歇,连方才宾主对谈,良宵喜宴,仿佛均是梦境。回顾座上男女诸人,俱都不在。只剩厅中残灯孤悬,冷焰无光,疯和尚伏桌而卧,杯盘狼藉。

  方才良朋相对,丽影双双,笑语如珠,柔情似水,只于此中依稀留出一点痕迹,回忆前情,猛触灵机,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疯和尚忽然醒转,朝着桌上猛拍了一下,哈哈笑道:“你醒了么?”任寿忽然大悟,扑地便拜。疯和尚笑道:“这个也是多余,快随我走。”说罢,拉了就跑。任寿以为又和那日一样,用缩地移山之法,陆地飞行。谁知并未走远,过桥一转,顺着卧眉峰下,行约小半圈,前面忽现一座崖洞。疯和尚笑道:“此中大有佳境,你一人敢进去么?”

  任寿恭答:“神僧令我入洞,必是有意玉成,怎敢违命?但是弟子愚昧无知,此行有何使命,还望明示仙机,以免延误,致负恩意。”疯和尚笑道:“自来福缘多是定数。你那眉毛现已生长,从此便入佳境。此洞长达数十里,与翠屏峰相通,内中歧路甚多。只要照我所说,不要走错,自有遇合。万一遇上什事难于应付,可将这枚铁环带去,照我所传诀印,口诵六字真言,向空一抛,自生灵效。无论遇见多么奇怪的事,不可害怕。

  可惜好些话不能预言,全仗你志诚勇毅,机警胆大,以及这双剑护身,即便不能尽如人意,怎么也可挽回一半。还有一层,你累世修为,夙根至厚,此番转世,全为前生心愿未了。如论根骨功力,非但目前三清教下,近数百年无此人物,便你未来两位师父,也未必如你。休看你此时尚未入门,不久便要青出于蓝。在未遇令师以前,毋须自卑,致为好恶所诱。此环除供危急防身之用而外,还可用以鉴别善恶。以后无论遇见任何人物,你只要将环放在眼前,隔环往外一看,便可看出多半。任他多么高明的邪魔外道,也必现出原形。因你福缘深厚,越是法力高强的邪魔,越不敢于伤你。此行如成,功德无量。”随把洞中途径走法,一一说了。

  任寿见他说时十分注重,话也一点不疯。再接过铁环一看,大只寸许,黑黝黝的,并看不出有何奇处。心想:“眼前便是一位神僧,何不拿他先试一下?”心念一动,立时放在眼前,隔环一看,疯和尚相貌未变,只是头上隐隐现出一圈佛光。还待再看下去,疯和尚已大怒道:“我叫你去寻老魔头晦气,看我作什?”任寿连忙谢过。疯和尚喝道:

  “此去逢石即住,见血而归。不可心软,自寻烦恼。明日你见了郑隐、申无垢,休提今夜之事。”说罢,转身就走。

  任寿还想请问,疯和尚已不知去向,暗忖:“神僧行事,令人莫测。所说口气,洞中好似邪魔所居,为何又说我有遇合?修道人管什艰难危险,既命前往,必有用意。”

  便往洞中走进。因是由明入暗,先见洞中沉黑,以为这等黑暗山洞,目光决看不见。谁知所服灵药早生奇效,不特身轻力健,连目光也有异寻常。竟能暗中视物。起初不曾试过,还不觉得,及至走进,洞中并无亮光,不知怎的,目光到处,全能看见。那洞外观深才两丈,便到尽头。里面怪石纵横,高高下下,甚是难走,又极阴湿污秽,如非有人指点,决想不到里面还有人口深藏怪石缝中。任寿事前原经指点,只要把人口寻到,便可通行。前半洞径又险又窄,最狭之处,必须低头侧身,贴崖擦过。上下均有怪石阻路,锋利如刀,走起来稍不留神,撞在上面,不死必伤,形势奇险。仗着目光敏锐,视暗如明,就这样,仍费了好些事,随时留心,才将前段走完。前途虽较平坦,忽又现出好多歧径,纵横罗列,密如蛛网。稍不留心,便会把路走错,不特不会走到地头,而且被困在内,无法走出,都在意中。

  任寿见歧路大多,知比前段还险,格外留神,照着疯和尚所说进三退一,两左一右的走法,加急前进。又行三数里,洞径忽然展开,前面现出又高又大一片广场,共计不下一二百亩。地上石齿森列,长均尺许以上,有的密集如猖。洞顶上悬着无数大小石钟乳,形均尖锐,看去锋利异常。地更崎岖,绝少插脚之处。宛如刀山剑树,上下相对;又似巨灵张口,利齿交错,似欲吞噬。光景越发阴森。更有无数奇峰怪石,兀立暗影之中,看去好似许多恶鬼夜叉,飞舞来扑,吃洞顶倒悬的石钟乳回光一映,显得越发阴森凄厉,看去可怖。任寿也不害怕,一面注视前路,一面小心戒备,仗着力大身轻,耳目灵敏,先还看准脚底朝前飞驰。后见石齿密布,大小石笋森若刀剑,无法下足,索性施展轻功,由那形似刀山剑海的石笋尖上一路纵跃,飞越过去。等把广场走完,知道途程已去了一半。

  任寿心想:“神僧除把洞径说得极为详细而外,始终未说此来何事。别时虽说了两句似乎偈语的话,第二句还有一点讲头,头句‘遇石而止’,却是不通。如照所说,方才曾见不少奇石,便这山洞也是石质,早该停止,此言如何解法?”正寻思间,忽听一声悲叹之声,从远远传来。

  这时已是深更半夜。任寿孤身一人,奔驰暗洞山腹之中,已然走进三十来里。全洞不见一丝天光,景物又是那么阴森奇险,空洞无人,稍有响动,便起回音。尽管身轻如燕,似此时上时下,纵跃飞驰,也由不得要发出一些声响。任寿走过那片满布怪石的广场时,便听身后寨饵乱响,仿佛有什鬼怪由后追来神气。那兀立在暗影中的怪石,又似恶鬼夜叉作势欲起,像要攫人而噬。走着走着,突然发出一两声异响,跟着全洞一齐震撼,远近相应,半晌方息,啾啾卿卿,如闻鬼语。再不,便是道旁洞顶所悬崖石似要崩坠,迎头下压。刚一走过,忽听惊天价一声大震,轰隆轰隆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全洞就要崩塌,将人埋葬在内,四壁也在暗中摇摇欲倒,不禁大惊回顾。原来洞顶所悬石钟乳,或是崖石,断坠了一块,刚落在地上,虽只一二尺大小,因其自高下坠,空洞传声,到处皆起回音,声势越发惊人。

  任寿初次经历,先颇胆寒心悸。及至走了一大段,见惯无奇,心方宁贴。不料前面又传来这一声悲叹,声并不大,但极凄厉刺耳。当此荒山古洞,孤身犯险深入的黑暗影里,一任任寿胆勇过人,骤出不意,也由不得毛发皆竖,吃了一惊。想起神僧口气,此洞分明有厉害邪魔在内。初来途径不熟,歧径又多,相隔人口已有三四十里,莫被暗中暴起,受了伤害。此是深山古洞之中,连逃都没法逃,一经遇敌,能胜而不能败;否则,一落下风,便是凶多吉少。忙把脚步停住,掩在一旁,静心细听,不禁好笑。原来洞中伏有好些晴泉,泉声幽咽,如泣如诉,空洞传音,宛如幽灵怨语,鬼物悲鸣。方才所闻叹息之声,似由此出。暗笑:“平日自负胆勇刚毅,今日不过处境幽险黑暗,又在山洞之中,行进太深,便觉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可见古人所说养气至难,吉凶祸福毫不动心,实非容易。既然受命自天,便有鬼物,能奈我何?以后深山修道,不知要遇多少艰难危害,似此胆小,如何能行?”想到这里,心胆立壮,照旧前行。那泉流之声,也越来越近,越听越像人的叹息。听明以后,自更不加理会。

  又进三数里,道旁歧径已不再见。前面乃是一条又宽又长又高又大的甬道,沿途所见景物越发诡异,奇峰怪石,到处都是。有的朵云出地,停空而立;有的飞崖倒悬,似欲崩堕,暗影中看去,上面还有奇松盘曲,矢矫如龙;佳卉从生,幽兰吐蕊。时闻各种花香迎面袭来。所有峰崖怪石,无不玲珑峭拔,形势奇秀,虎跃猿升,殊形异态,备诸美妙,各不相同。暗忖:“山腹之中,竟有这等奇景。可惜洞中光线黑暗,虽仗目光敏锐,均能看到,到底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差天渊。尤其那许多奇花异卉生在这里,宛如明珠暗投,神物沉渊。休说能得高人雅士矜宠,连日光月华和雨露滋润都得不到,岂非恨事?”

  再走一段,渐觉景物灵奇,超出想象之外。妙在历时不知经过几千万年的荒山古洞,竟是到处于干净净的,连丝毫尘垢劫灰都见不到,落叶残花也未发现一片,直似有人长期打扫。一样。心方奇怪,猛又闻得一片悲伤叹息之声,竟比先前所闻还要凄厉;好似无主孤魂,沉沦九渊,奇冤惨痛,无可告诉,发出哀鸣。由不得使人闻之心神悸越,若有鬼气扑来。任寿心虽一动,还当泉声呜咽,一时误听所致。由此便留了神,暗把铁环握在左手里,右手按着双剑,放缓脚步,又往前走。

  忽见前面暗影中矗立着一座玉石牌坊,共有五座牌楼,十分高大。近前一看,那牌楼形制精工,气象庄严,上有“石神宫”三个径丈大字横额。沿路行来,虽然光景黑暗,仗着服了灵药,变成一双神目,暗中视物,纤微毕现,远近全能看见。及至走近牌坊,往里一看,竟是暗沉沉的。仿佛内里地甚宽大,只看不出丝毫影迹。比起以前昏夜行路,还要黑暗得多,又不似雾。心正惊疑,忽又听叹息之声,杂以铁锁曳地叮叮之声,越发刺耳。这才听出这些怪声均由牌坊里面暗影中传来。方才泉声已早过去,两种声音虽然有些相同,但泉声决无此凄厉。料知前途必非善地。孤身至此,只凭新得双剑防身,师还未拜,毫无法力。又想起前半夜同饮喜酒时,申无垢和郑隐所说正邪各派来历家数如何分别。照此形势,如是妖邪盘踞,决非寻常,为数也必不在少处。孤身一人,如何抵御?即便吉凶命定,凡百无畏,也须早作准备。已然到此,又无中途退回之理,否则神僧也不会命我来此犯险。跟着又听牌坊里面传来妇女悲叹哀泣之声,竟似不只一人。

  任寿正在侧耳倾听,猛觉脑后吹来一股阴风,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周身汗毛根根倒竖,猛又觉右手一震,紧跟着锵锵两声龙吟,紫青双剑同时自行出匣,闪电也似,各冒出尺多长一段。料知有警,连忙纵身回顾,不禁大惊,忙把双剑拔将出来,先把身护住,迎上前去。要知身后是何怪异,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