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东堂老劝破家子弟

  楔子老夫姓赵,

  名国器,

  祖贯东平府人氏。

  因做商贾,

  到此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

  嫡亲的四口儿家属:浑家李氏,

  不幸早年下世;

  所生一子,

  指这郡号为名,

  就唤做扬州奴;

  娶的媳妇儿,

  也姓李,

  是李节使的女孩儿,

  名唤翠哥,

  自娶到老夫家中,

  这孩儿里言不出,

  外言不入,

  甚是贤达。

  想老夫幼年间做商贾,

  早起晚眠,

  积儹成这个家业。

  指望这孩儿久远营运。

  不想他成人已来,

  与他娶妻之后,

  只伴着那一伙狂朋怪友,

  饮酒非为,

  吃穿衣饭,

  不着家业,

  老夫耳闻目睹,

  非止一端;

  因而忧闷成疾,

  昼夜无眠;

  眼见的觑天远,

  入地近,

  无那活的人也。

  老夫一死之后,

  这孩儿必败我家,

  枉惹后人谈论。

  我这东邻有一居上,

  姓李名实,

  字茂卿。

  此人平昔与人寡合,

  有古君子之风,

  人皆呼为东堂老子;

  和老夫结交甚厚,

  他小老夫两岁,

  我为兄,

  他为弟,

  结交三十载,

  并无离间之语。

  又有一件,

  茂卿妻恰好与老夫同姓,

  老夫妻与茂卿同姓,

  所以亲家往来,

  胜如骨肉。

  我如今请过他来,

  将这托孤的事,

  要他替我分忧;

  未知肯否何如?

  扬州奴那里?

  <扬州奴应科,

  云你唤我怎么?

  老人家,

  你那病症,

  则管里叫人的小名儿,

  各人也有几岁年纪,

  这般叫,

  可不折了你?

  你去请李家叔叔来,

  我有说的话。

  知道。

  下次小的每,

  隔壁请东堂老叔叔来。

  我着你去。

  着我去,

  则隔的一重壁,

  直起动我走这遭儿!

  你怎生又使别人去?

  我去,

  我去,

  你休闹。

  下次小的每,

  革皮马!

  只隔的个壁儿,

  怎要骑马去?

  也着你做我的爹哩!

  你偏不知我的性儿,

  上茅厕去也骑马哩。

  你看这厮!

  我去,

  我去,

  又是我气着你也!

  出的这门来,

  这里也无人,

  这个是我的父亲,

  他不曾说一句话,

  我直挺的他脚稍天;

  这隔壁东堂老叔叔,

  他和我是各白世人,

  他不曾见我便罢,

  他见了我呵,

  他叫我一声扬州奴,

  哎哟!

  吓得我丧胆亡魂,

  不知怎生的是这等怕他!

  说话之间,

  早到他家门首。

  叔叔在家么?

  门首是谁唤门?

  是你孩儿扬州奴。

  你来怎么?

  你先去。

  我就来了。

  我也巴不得先去。

  自在些儿。

  老夫姓李名实.字茂卿,

  今年五十八岁。

  本贯东平府人氏,

  因做买卖.流落在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

  老夫幼年也曾看几行经书,

  自号东堂居士;

  如今老了,

  人就叫我做东堂老子。

  我西家赵国器。

  比老夫长二岁?

  峭纾滞髟⒃诖耍幌蛲彝础R丫嘣亍=照孕秩酒浼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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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奴做报科,

  云请的李家叔叔,

  在门首哩。

  道有请。

  老兄染病,

  小弟连日穷忙,

  有失探望.勿罪勿罪。

  请坐。

  老兄病体如何?

  老夫这病,

  则有添,

  无有减,

  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

  曾请良医来医治也不曾?

  嗨!

  老夫不曾延医。

  居士与老夫最是契厚,

  请猜我这病症咱。

  老兄着小弟猜这病症.莫不是害风寒暑湿么?

  不是。

  莫不是为饥饱劳逸么?

  也不是。

  莫不是为些忧愁思虑么?

  哎哟!

  这才叫做知心之友。

  我这病,

  正从忧愁思虑得来的。

  老兄差矣,

  你负郭有田千顷,

  城中有油磨坊,

  解典库,

  有儿有妇,

  是扬州点一点二的财主;

  有甚么不足,

  索这般深思远虑那?

  嗨!

  居士不知。

  正为不肖子扬州奴,

  自成人已来,

  与他娶妻之后,

  他合着那伙狂朋怪友,

  饮酒非为,

  日后必然败我家业。

  因此上忧懑成病,

  岂是良医调治得的?

  老兄过虑,

  岂不闻邵尧夫戒子伯温曰:"我欲教汝为大贤,

  未知天意肯从否?"

  "父没观其志,

  父没观其行。"

  父母与子孙成家立计,

  是父母尽己之心;

  久以后成人不成人,

  是在于他,

  父母怎管的他到底。

  老元这般焦心苦思。

  也是干落得的。

  虽然如此,

  莫说父子之情,

  不能割舍;

  老夫一生辛勤,

  挣这铜斗儿家计,

  等他这般废败,

  便死在九泉,

  也不瞑目.今日请居上来,

  别无可嘱,

  欲将托孤一事,

  专靠在居士身上,

  照顾这不肖,

  免至流落;

  老夫衔环结草之报,

  断不敢忘。

  老兄重托,

  本不敢辞。

  但一者老兄寿算绵远;

  二者小弟才德俱薄,

  又非服制之亲,

  扬州奴未必肯听教训;

  三者老兄家缘饶富,"

  瓜田不纳履,

  李下不整冠"。

  请老兄另托高贤,

  小弟告回。

  扬州奴,

  当住叔叔咱!

  居士何故推托如此?

  岂不闻:“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老夫与居士通家往来,

  三十余年,

  情同胶漆,

  分若陈雪,

  今病势如此,

  命在须臾,

  料居士素德雅望,

  必能不负所请,

  故敢托妻寄子。

  居士!

  你平日这许多慷慨气节,

  都归何处,

  道不的个"见义不为,

  无勇也"!

  呀!

  老兄,

  怎便下如此重礼!

  则是小弟承当不起。

  老兄请起,

  小弟仍允便了。

  扬州奴,

  抬过桌儿来者。

  下次小的每,

  掇一张桌儿过来着。

  我使你,

  你可使别人!

  我掇,

  我掇!

  你这一伙弟子孩儿们,

  紧关里叫个使使。

  都走得无一个。

  这老儿若有些好歹,

  都是我手下卖了的。

  哎哟!

  我长了三十岁,

  几曾掇桌儿,

  偏生的偌大沉重。

  将过纸墨笔砚来。

  纸墨笔砚在此。

  这张文书我已写了,

  我就画个宇。

  扬州奴,

  你近前来。

  这纸上.你与我正点背画个字者。

  你着我正点背画,

  我又无罪过,

  正不知写着甚么来。

  两手搦得紧紧的,

  怕我偷吃了!

  字也画了,

  你敢待卖我么?

  你父亲则不待要卖了你待怎生?

  这张文书,

  请居士收执者。

  扬州奴,

  请你叔叔坐下者。

  就唤你媳妇出来.叔叔观坐着哩,

  大嫂,

  你出来。

  扬州奴,

  你和媳妇儿拜你叔父八拜着我拜,

  又不是冬年节下,

  拜甚么?

  扬州奴,

  我和你争拜那?

  叔叔休道着我拜八拜,

  终日见叔叔拜。

  有甚么多了处?

  只依着父亲,

  拜叔叔咱。

  闭了嘴,

  没你说的话!

  靠后!

  咱拜!

  咱拜!

  一拜权为八拜。

  叔叔,

  家里婶子好么?

  口退!

  这老子越狠了也。

  扬州奴,

  你父亲是甚么病?

  您孩儿不知道。

  噤声!

  你父亲病及半年,

  你襕地不知道,

  你岂不知父病子当主之?

  叔叔息怒,

  父亲的症侯,

  您孩儿待说不知来。

  可怎么不知;

  待说知道来,

  可也忖量不定。

  只见他坐了睡。

  睡了坐,

  敢是久活动些。

  扬州奴,

  你父亲立与我的文书上。

  写着的甚么哩?

  您孩儿不知。

  你既不知,

  你可怎生正点背画字来?

  父亲着您孩儿画,

  您孩儿不敢不画。

  既是不知,

  你两口儿近前来,

  听我说与你。

  想你父亲生下你来,

  长立成人,

  娶妻之后,

  你伴着狂朋怪友,

  饮酒非为,

  不务家业,

  忧而成病。

  文书上写着道:"扬州奴所行之事,

  不曾禀问叔父李茂卿,

  不许行。

  假若不依叔父教训,

  打死勿论。"

  父亲,

  你好下的也,

  怎生着人打死我那!

  儿也,

  也是我出于无奈。

  老兄免忧虑,

  扬州奴断然也不敢了也。

  【仙吕】【赏花时】为儿女担优鬓已丝,

  为家资身亡心未死,

  将这把业骨头常好是费神思。

  既老兄托妻也那寄子,

  老兄免忧虑。

  我着你终有个称心时。

  大嫂,

  这一会儿父亲面色不好,

  扶着后堂中去。

  父亲,

  你精细打着。

  扬州,

  你如今已成人长大,

  管领家私,

  照觑家小,

  省使俭用。

  我眼见的无活的人也。

  只为生儿性太庸,

  日夜忧愁一命终;

  若要趋庭承教训,

  则除梦里再相逢。

  第一折茶迎三岛客,

  汤送五湖宾;

  不将可口味,

  难近使钱人。

  小可是卖茶的。

  今日烧得这镟锅儿热了,

  看有甚么人来。

  不养蚕桑不种田,

  全凭马扁度流年。

  为甚侵晨奔到晚,

  几个忙忙少我钱。

  自家柳隆卿,

  兄弟胡子传。

  我两个不会做甚么营生买卖,

  全凭这张嘴抹过日子。

  在城有一个赵小哥扬州奴,

  自从和俺两个拜为兄弟,

  他的勾当,

  都凭我两个,

  他无我两个,

  茶也不吃,

  饭也不吃。

  俺两个若不是他呵,

  也都是饿死的。

  哥,

  则我老婆的裤子,

  也是他的;

  哥的网儿,

  也是他的。

  哎哟!

  坏了我的头也。

  哥,

  我们两个吃穿衣饭,

  那一件儿不是他的。

  我这几日不曾见他,

  就弄得我手里都焦干了。

  哥,

  咱茶房里寻他去,

  若寻见他,

  酒也有,

  肉也有。

  吃不了的,

  还包了家去,

  与我浑家吃哩。

  兄弟说得是。

  卖茶的,

  赵小哥曾来么?

  赵小哥不曾来哩。

  你与我看着。

  等他来时,

  对俺两个说。

  俺两个且不吃茶哩。

  理会的。

  赵小哥早来了。

  四肢八脉则带俏,

  五脏六腑却无寸。

  村入骨头挑不出,

  俏从胎里带将来。

  自家扬州奴的便是。

  人口顺多唤我做赵小哥。

  自从我父亲亡化了,

  过日月好疾也.可早十年光景。

  把那家缘过活,

  金银珠翠,

  古董玩器,

  田产物业,

  孽畜牛羊,

  油磨房,

  解典库,

  丫鬟奴仆,

  典尽卖绝,

  都使得无了也。

  我平日间使惯了的手,

  吃惯了的口,

  一二日不使得几十个银子呵,

  也过不去。

  我结交了两个兄弟,

  一个是柳隆卿,

  一个是胡子传,

  他两个是我的心腹朋友,

  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出来,

  他早知道,

  都是提着头便知尾的,

  着我怎么不敬他。

  我父亲说的,

  我到底不依。

  但他两个说的,

  合着我的心,

  趁着我的意,

  恰便经也似听他。

  这两日不见他,

  平日里则在那茶房里厮等,

  我如今到茶房里问一声去。

  赵小哥,

  你来了也,

  有人在茶房里坐着,

  正等你来哩。

  二位,

  赵小哥来了也。

  来了来了,

  我和你一个做好,

  一个做歹,

  你出去。

  兄弟。

  你出去。

  哥,

  你出去。

  哥,

  你在那里来,

  俺等了你一早起了。

  哥,

  这两日你也不来望我一眼。

  胡子传也在这里。

  我自过去。

  哥,

  唱喏咱。

  小哥来了。

  那个小哥?

  这柳隆卿、胡子传,

  是您孩儿的好朋友。

  扬州奴。

  【天下乐】哎,

  儿也,

  可道是人伴着贤良心那智转高。

  扬州奴,

  你只瞒了别人,

  却瞒不过老夫。

  你曾出的胎也波胞,

  你娘将你那绷藉包,

  你娘将那酥蜜食养活得偌大小。

  你父亲也只为你不务家业,

  忧病而死。

  先气得个娘命夭,

  后并的你那父死了。

  好也啰!

  好也啰!

  你可什么养子防备老!

  叔叔,

  这两个人你休看得他轻,

  可都是读半鉴书的。

  扬州奴,

  你平日间所行的勾当,

  我一桩桩的说,

  你则休赖。

  叔叔,

  您孩儿平日间敬的可是那一等人,

  不敬的可是那一等人,

  叔叔,

  你说与孩儿听咱。

  【哪吒令】你见一个新旦色城呵,

  贼丑生,

  你便道:请波!

  请波!

  连忙的紧邀。

  你见一个良人妇叩门呵,

  你便道:疾波!

  疾波!

  你便降阶儿的接着。

  你见一个好秀才上门呵,

  你便道:家里没啰!

  家里没啰!

  你抽身儿躲了。

  你傲的是攀蟾折桂,

  你敬的是闭月羞花貌,

  甚么是那晏平仲善与人交。

  【鹊踏枝】你则待要爱纤腰,

  可便似柔条。

  不离了舞榭歌台,

  不俫,

  更那月夕花朝。

  想当日个按六幺,

  舞霓裳未了,

  猛回头烛灭香消。

  扬州奴,

  你久以后有的叫化也。

  如何?

  且相右手,

  您孩儿不到的叫化哩。

  【寄生草】我为甚叮咛劝、叮咛道,

  你有祸根、有祸苗。

  你抛撇了这丑妇家中宝,

  挑踢着美女家生哨。

  哎!

  儿也!

  这的是你白作下穷汉家私暴。

  只思量倚檀槽听唱-曲[桂枝香],

  你少不的撇摇槌学打几句[莲花落]。

  【六幺序】那里面藏圈套,

  都是些绵中刺,

  笑里刀,

  那一个出得他掴打挝揉,

  止不过帐底鲛绡,

  酒畔羊羔,

  殢人的玉软香娇。

  半席地恰便似八百里梁山泊,

  抵多少月黑风高。

  那泼烟花专等你个腌材料,

  快准备着五千船盐引,

  十万坦茶挑。

  【幺篇】你把他门限儿蹅着,

  消息儿汤着;

  那里面又没官僚,

  又没王条,

  又没公曹,

  又没囚牢;

  到的来金谷也那富饶,

  早半合儿断送了。

  直教你无计能逃,

  有路难超。

  搜剔尽皮格也那翎毛,

  浑身遍体星星开剥,

  尽着他炙火專烹炮。

  那虔婆一对刚牙爪,

  遮莫你手轻脚疾,

  敢可也做了骨化形销。

  扬州奴,

  你来怎的?

  叔叔,

  您孩儿无事也不敢来,

  今日一径的来告禀叔叔知道。

  自从俺父亲亡过,

  十年光景,

  只在家里死丕丕的闲坐,

  那钱物则有出去的,

  无有进来的;

  便好道"坐吃山空,

  立吃地陷";

  又道是"家有千贯,

  不如日进分文"。

  您孩儿想来,

  原是旧商贾人家,

  如今待要合人做些买卖去,

  争奈乏本。

  您孩儿想来,

  家中并无甚值钱的物件,

  止有这一所宅子,

  还卖的五六百锭。

  等我卖了做本钱。

  您孩儿各扎邦便觅个合子钱儿。

  哦!

  你将那汕磨房、解典库,

  金银珠翠.田产物业,

  都将来典尽卖绝了。

  止有这所栖身宅子。

  又要卖。

  你卖波,

  我买。

  既然叔叔要,

  把这房子东廊西舍,

  前堂后阁,

  门窗户闼,

  上下也点看一看,

  才好定价。

  也不索看。

  【一半儿】问甚么东廊西舍是旧椽儹,

  前厅和后阁,

  都是新翻瓦的。

  问甚么那后阁前堂都是新盖造。

  既然叔叔要呵,

  你侄儿填定价钱五百锭,

  莫不忒多了些么?

  不是你歹叔叔嫌你索的来忒价高。

  叔叔,

  这钱钞几时有?

  这许多钱钞,

  也一时办不迭?

  多半月,

  少十朝。

  叔叔,

  这项货紧,

  则怕着人买将去了。

  你要五百锭.我先将二百五十锭交付你。

  我将这五百锭做一半儿赊来一半儿交。

  小大哥,

  你去取的来。

  父亲,

  二百五锭在此:拿来,

  你那嘴脸,

  是掌财的?

  哥,

  你两人拿着。

  你把这钞使完了时,

  再没宅子好卖了,

  你自去想咱。

  是。

  您孩儿商量做买卖,

  各扎邦便觅合子钱。

  哥,

  这二百五十锭,

  尽勾了。

  先去买十只大羊,

  五果五菜,

  响糖狮子,

  我那丈母与他一张独桌儿,

  你们都是鸳鸯客,

  把那桌子与我一字儿摆开着。

  随你摆布。

  扬州奴,

  你做甚么来?

  没。

  您孩儿商议做买卖哩。

  拿这钞去,

  置买各项货物,

  都要堆在桌子上,

  做一字儿摆开,

  着那过来过往的人见了,

  称赞道,

  好一个大本钱的客人,

  也有些光彩。

  您孩儿这一遭做买卖,

  各扎邦便觅一个合子钱哩。

  好儿,

  你着志者!

  嗨!

  几乎被那老子听见了。

  哥,

  吃罢那头汤,

  天道暄热,

  都把那帽笠去了,

  把那衣服松一松,

  将那四下的吊窗都与我推开了。

  扬州奴,

  你说甚的?

  没。

  您孩儿商量做买卖,

  到那榻房里,

  不要黑地里交与他钞;

  黑地里交钞,

  着人瞒过了。

  常言道:“吃明不吃暗”,

  你把吊窗与我推开,

  您孩儿商量做买卖,

  各扎邦便觅一个合子钱,

  好儿也,

  不枉了。

  老儿去了也。

  哥,

  下了那分饭,

  临散也,

  你把住那楼胡梯门。

  你便执壶,

  我便把盏,

  再吃个上马的钟儿。

  着我那大姐宜时景,

  带舞带唱华严的那海会。

  扬州奴,

  你怎的说?

  没。

  你看这厮!

  【赚煞】你将这连天的宅憎嫌小,

  负郭的田还不好。

  一张纸从头儿卖了。

  不知久后栖身何处着,

  只守着那奈风霜破顶的砖窑。

  哎!

  儿也,

  心下自量度,

  则你这夜夜朝朝,

  可甚的买卖归来汗未消。

  出脱了些奇珍异宝,

  花费了些精银响钞。

  哎!

  儿也,

  怎生把邓通钱,

  刚博得一个乞化的许由瓢?

  哥,

  早些安排齐整着,

  可来回我的话。

  第二折自家李茂卿。

  则从买了扬州奴的住宅,

  付与他钱钞,

  他那里去做甚么买卖,

  多咱又被那两个光棍弄掉了。

  败子不得回头,

  有负故人相托。

  如之奈何?

  父亲,

  您孩儿这几时做买卖,

  不遂其意,

  也则是生来命拙哩。

  孩儿,

  你说差了。

  那做买卖的,

  有一等人肯向前,

  敢当赌。

  汤风冒雪,

  忍寒受冷;

  有一等人怕风怯雨,

  门也不出,

  所以孔子门下三子弟子,

  只子贡善能货殖,

  遂成大富。

  怎做得由命不由人也?

  【正官】【端正好】我则理会有钱的址咱能,

  那无钱的非关命。

  咱人也须要个干运的这经营。

  虽然道贫穷富贵生前定,

  不俫,

  咱可便稳坐的安然等?

  ,

  老的,

  你把那少年时挣人家的道路,

  也说与孩儿知道咱。

  【滚绣球】想来我幼年时血气猛,

  为蝇头努力去争。

  哎哟!

  使的我到今来一身残病,

  我去那虎狼窝不顾残生。

  我可也问甚的是夜,

  甚的是明,

  甚的是雨,

  甚的是晴。

  我只去利名场往来奔竞,

  那里也有-日的安宁?

  投至得十年五载我这般松宽的有,

  也是我万苦千辛积儹成。

  往事堪惊!

  妾身翠哥。

  自从扬州奴卖了房屋,

  将着那钱钞,

  与那两个帮闲的兄弟去月明楼上与宜时景饮酒欢会去了,

  我不敢隐讳,

  告李冢叔叔去咱。

  可早来到也.小大哥,

  报复去,

  道有翠哥来见叔叔。

  父亲,

  有翠哥在门首。

  着他过来。

  翠哥,

  父亲着你过去。

  叔叔、婶子,

  万福!

  孩儿也,

  你来做甚么那?

  【倘秀才】我见他道不出喉咙中气哽,

  我见他揾不住可则扑簌簌腮边也那泪倾。

  兀的不气杀你孩儿也!

  你这般撧耳挠腮可又便怎生?

  叔叔,

  扬州奴将那卖房屋的钱钞,

  与那两个帮闲的兄弟,

  去月明楼上与宜时景饮酒去了。

  他若使的钱钞无了呵,

  连我也要卖哩。

  叔叔,

  如此怎了也!

  我这里听仔细,

  你那里说叮咛,

  他、他、他可直恁般的个醒。

  叔叔,

  想亡过公公挣成锦片也似家缘家计,

  指望与子孙永远居住,

  谁想被扬州奴破败了也。

  【滚绣球】休言家未破,

  破家的人未生;

  休言家未兴,

  兴家的人未成;

  古人言一星星显证。

  那为父母的,

  恨不得儿共女辈辈峥嵘。

  只要那家道兴,

  钱物增,

  一年年越昌越盛。

  怎知道生下儿女呵,

  偏生的天作对不称人情。

  他将那城中宅子庄前地,

  都做厂风卫扬花水上萍。

  哎!

  可惜也锦片的这前程!

  小大哥,

  咱领着数十条好汉,

  径到月明楼上打那贼丑生去来!

  自家扬州奴,

  端的好快活也!

  俺今日自在的吃两钟儿。

  直吃得尽醉方归。

  酒食都安排下了也。

  俺都要尽醉方归。

  扬州奴!

  嗨!

  把我这一席儿好酒来搅坏了。

  哎哟!

  叔叔,

  您孩儿请伙计哩。

  扬州奴,

  这个是你的买卖?

  这个是你那各扎邦便觅个合子钱?

  我问你!

  【倘秀才】你又不是拜扫冬年的节令,

  又不是庆喜生辰的事情,

  你没来由置酒张筵波把他众人来请。

  好杀风景也那!

  你尊呵尊这厮甚么德行?

  你重呵重这厮什么才能?

  哎!

  儿也,

  你怎生则寻着这等?

  老的,

  休这等那等的,

  俺们都是看半鉴书的秀才。

  噤声!

  谁读半鉴书来?

  【滚绣球】你念的是赚杀人的天甲经,

  我呢?

  你是个缠杀人的布衫领。

  则你那一生的学问呵,

  是那一声儿"哥,

  往那里去?

  带挈我也走一遭儿波!"

  你则道的个愿随鞭镫,

  你便闯一千席呵可也填不满你这穷坑!

  您孩儿也仿两个古人:学那孟尝君三千食客,

  公孙弘东阁招贤哩。

  呸!

  亏你不识羞。

  那个孟尝君是个公子,

  公孙弘是个名卿。

  他两上在朝中十分恭敬,

  但门下都一刬群英。

  我几曾见禁妻子这等无徒辈?

  老的,

  踹了脚也!

  更和那不养爹娘的贼丑生!

  老的,

  你可也闲淘气哩。

  气杀我烈焰腾腾。

  扬州,

  我量你到得那里,

  你明日叫化也。

  如何?

  且相左手,

  您孩儿也不到的哩。

  【倘秀才】你道有左慈术踢天弄井,

  项羽力拔山也举鼎,

  这厮们两白日把泥球儿换了眼睛。

  你例有那降魔咒,

  度人经,

  也出不的这厮们鬼精!

  扬州奴,

  你不听我言语,

  看你不久便叫化也。

  如何?

  且相右手,

  您孩儿也不到的哩。

  【三煞】你便似搅绝黑海那些饥寒的病,

  也则是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可呢?

  你是那无字儿的空瓶。

  我可呢?

  你是个脱皮儿裹剂。

  我两个人物也不丑。

  怕不道是外面温和,

  则你那彻底儿严凝。

  你这老头儿不要琐碎,

  你只是把眼儿撑着,

  看我这架子衣服如何?

  我觑不的你衤肖宽也那褶下,

  肚叠胸高,

  鸭步鹅行。

  出门来呵怕不道桃花扇影;

  你回窑去勿、勿、勿,

  少不得风雪酷寒亭。

  甚么风雪酷寒亭?

  我则理会得闲骑宝马闲踢蹬哩?

  【二煞】你道是闲骑宝马踢蹬,

  你两个到得家中,

  算一算帐:你得了多少?

  我得了多少?

  你只做得个旋扑苍蝇旋放生。

  叔叔,

  您孩儿有那施舍的心,

  礼让的意,

  江湖的量,

  慷慨的志,

  也不低哩。

  你有那施舍的心呵讪笑得鲁肃,

  你有那慷慨的志呵降伏得刘毅,

  你有那礼让的意呵赛过得鲍叔,

  你有那江湖的量呵欺压得陈登。

  您孩儿平昔也曾赍发与人,

  做偌多的好事哩。

  你赍发呵与那个陷本的商贾,

  你赍发呵与那受困的官员,

  你赍发与那个薄落的书生。

  兀的不扬名显姓。

  光日月动朝廷!

  【一煞】不强似的与虔婆子弟三十锭,

  更和那帮懒钻闲二百瓶。

  你恋着那美景良辰,

  赏心乐事,

  赏民乐事,

  会友邀宾,

  走斝也那飞觥。

  扬州奴,

  我问你,

  这是谁的钱物?

  是您孩儿应的使。

  这的是你爹行基业。

  是你自己钱财,

  须没有个别姓来争。

  可怎生不与你妻儿承领,

  倒凭他胡子传和那柳隆卿?

  我安排一席酒,

  着他请十个,

  便十个;

  请二十个,

  便二十个。

  不一时,

  他把那一席的人都请将来。

  叔叔,

  你着我怎么不敬他?

  噤声!

  【煞尾】你有钱呵三千剑客由他们请。

  一会儿无钱呵,

  哎,

  早闪的我在十二瑶台独自行。

  扬州奴,

  你有一日出落得家业精,

  把解典处本利停,

  房舍又无,

  米粮又磬;

  谁支持,

  怎接应?

  你那买卖上义不惯经,

  手艺上可又不甚能;

  掇不得重,

  可也拈不得轻。

  你把那摇槌来悬,

  瓦罐来擎,

  绕闾檐,

  乞残剩。

  沙锅底无柴煨不热那冰,

  破窑内无席盖不了顶。

  饿得你肚皮春雷也则是骨碌碌的呜,

  脊梁上寒风笃速速的冷。

  急穰穰的楼头数不彻那更。

  这早晚,

  多早晚也?

  冻刺刺窑,

  巴不到那明。

  痛亲眷敲门都没个应,

  好相识街头也抹不着他影。

  无食力的身躯怎的撑?

  冻饿倒的尸骸去那大雪里挺。

  没底的棺材准共你争,

  半霎儿人扛你来亡垫的平。

  你死后街坊兀自憎,

  干与你爹娘抚这个名。

  我着那好言语劝你你不听.那厮们谎话儿弄你且娘的灵。

  可知道你亲爷气成病,

  连着我也激恼的这心头怒转增。

  我若是拖到官中使尽情,

  我不打死你无徒改了我的姓!

  便有那人家谎后生,

  都不似你这个腌臜泼短命!

  则你那胎骨劣,

  心性顽,

  耳根又硬。

  哎!

  儿也,

  我其实道不改,

  教不成。

  只着那正点背画字纸儿你可慢慢的省。

  这席好酒,

  弄的来败兴。

  随你们发放了罢,

  我自回家去也。

  第三折不成器的看样也!

  自家扬州奴的便是。

  不信好人言,

  果有忄西惶事。

  我信着柳隆卿、胡子传,

  把那房廊屋舍,

  家缘过活,

  都弄得无了。

  如今可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

  吃了早起的,

  无晚夕的。

  每日家烧地眠。

  炙地卧.怎么过那日月?

  我苦呵,

  理当;

  我这浑家他不曾受用一日。

  罢罢罢,

  大嫂,

  我也活不成了,

  我解下这绳子来,

  搭在这树枝上。

  你在那边,

  我在这边。

  俺两个都吊杀了罢。

  扬州奴,

  当日有钱时,

  都是你受用,

  我不曾受用了一些;

  你吊杀便理当,

  我着甚么来由?

  大嫂,

  你也说的是,

  我受用,

  你不曾受用。

  你在窑中等着,

  我如今寻那两个狗材去。

  你便扫下些干驴粪,

  烧的罐儿滚滚的,

  等我寻些米来,

  和你熬粥汤吃。

  天也!

  兀的不穷杀我也!

  小可是个卖茶的。

  今日早晨起来,

  我光梳了头,

  净洗了脸,

  开了这茶房,

  看有甚么人来。

  柴又不费,

  米又不贵,

  两个傻厮,

  正是一对。

  自家柳隆卿。

  兄弟胡子传,

  俺两个是至交至厚,

  寸步儿不厮离的兄弟。

  自从丢了这赵小哥,

  再没兴头。

  今日且到茶房里去闲坐一会,

  有造化再寻的一个主儿也好。

  卖茶的,

  有茶拿来俺两个吃。

  有茶,

  请里面坐!

  自家扬州奴,

  我往常但出门,

  磕头撞脑的,

  都是我我那朋友兄弟。

  今日见我穷了,

  见了我的,

  都躲去了,

  我如今茶记里问一声咱。

  卖茶的,

  去揖哩。

  那里来这叫花的?

  走!

  叫化的也来唱喏!

  好了好了。

  我正寻那两个兄弟,

  恰好的在这里。

  这一头赍发,

  可不喜也!

  哥,

  唱喏来。

  赶出这叫化子去!

  我不是叫化的,

  我是赵小哥。

  谁是赵小哥?

  则我便是。

  你是赵小哥,

  我问你咱,

  你自怎么这般穷了?

  都是你这两个歹弟子孩儿弄穷了我哩!

  小哥,

  你肚里饥么?

  可知我肚里饥。

  有甚么东西,

  与我吃些儿。

  小哥,

  你少待片时,

  我买些来与你吃。

  好烧鹅,

  好膀蹄,

  我便去买将来。

  哥,

  他那里买东西去了,

  这早晚还不见来?

  小哥,

  你等不得他,

  我先买些肉、鱼乍、酒来与你吃。

  哥少坐,

  我便来。

  你少我许多钱钞,

  往那里去?

  你不要大呼小叫的,

  你出来,

  我和你说。

  你有甚么说?

  你认得他么?

  则他是扬州奴。

  他就是扬州奴,

  他就是扬州奴怎么做出这种等的模样?

  他是有钱的财主,

  他怕当差,

  假妆穷哩。

  我两个少你的钱钞,

  都对付在他身上,

  你则问他要,

  不干我两个事,

  我家去也。

  我算一算帐,

  少下我茶钱五钱,

  洒钱三两,

  饭钱一两二钱,

  打发唱的耿妙莲五两,

  打双陆输的银八钱,

  共该十两五钱。

  哥,

  你算甚么帐?

  你推不知道。

  恰才柳隆卿、胡子传把那远年近日欠下我的银,

  都对付在你身上。

  你还我银子来!

  帐在这里。

  哥阿!

  我扬州奴有钱呵,

  肯妆做叫化的?

  你说你穷,

  他说你怕当差,

  假妆着哩。

  原来他两个把远年近日少欠人家钱钞的帐,

  都对付在我身上,

  着我赔还。

  哥阿,

  且休看我吃的,

  你则看我穿的,

  我那得一个钱来?

  我宁可与你家担水运浆,

  扫田刮地,

  做个佣工,

  准还你罢。

  苦恼!

  苦恼!

  你当初也是做人的来,

  你也曾照顾我来,

  我便下的要你做佣工还旧帐!

  我如今把这项银子都不问你要,

  饶了你,

  可何知?

  哥阿,

  你若饶了我呵,

  我可做驴做马做报答你。

  罢罢罢,

  我饶了你,

  你去罢。

  自家翠哥。

  扬州奴云到街市上投托相只去了,

  这早晚不见来,

  我在此烧汤罐儿等着。

  这两个好无礼也!

  把我稳在茶房里,

  他两个都走了,

  干饿了我一日。

  我且回那破窑中去。

  扬州奴,

  你来了也。

  大嫂,

  你烧得锅儿里水滚了么?

  我烧得热热的了,

  都对了,

  将米来我煮。

  你煮我两只腿。

  我出门去,

  不曾撞一个好朋友。

  罢罢罢,

  我只是死了罢。

  你动不动则要寻死,

  想你伴着那柳隆卿、胡子传,

  百般的受用快活,

  我可着甚么来由。

  你如今走投没路,

  我和你去李家叔叔,

  讨口饭儿吃咱。

  大嫂,

  你说那里话,

  正是上门儿讨打吃。

  叔叔见了我,

  轻呵便骂,

  重呵便打。

  你要去你自家去,

  我是不敢去。

  扬州奴,

  不妨事。

  俺两个到叔叔门首,

  先打听着:若叔叔在家呵,

  我便自家过去;

  若叔叔不在呵。

  我和你同进去,

  见了婶子,

  必然与俺些盘缠也。

  大嫂,

  你也说得是。

  到那里,

  叔叔若在家时,

  你便自家过去见叔叔,

  讨碗饭吃。

  你吃饱了,

  就把剩下的包些儿出来我吃。

  若无叔叔在家,

  我便同你进去,

  见了婶子,

  休说那盘缠,

  便是饱饭也吃他一顿。

  天也!

  兀的不穷杀我也!

  ?

  仙碚允稀=袢绽系拇笄逶绯鋈ィ纯慈罩辛耍趺椿共换乩矗肯麓魏⒍浚才畔虏璺梗庠缤砀掖匆病?

  扬州奴同旦儿上大嫂,

  到门首了,

  你先过去。

  若有叔叔在家,

  休说我在这里;

  若无呵,

  你出来叫我一声。

  我知道了,

  我先过去。

  下次小的每,

  可怎么放进这个叫化子来?

  婶子,

  我不是叫化的,

  我是翠哥。

  呀,

  你是翠哥!

  儿也,

  你怎么这等模样?

  婶子,

  我如今和扬州奴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

  婶子,

  痛杀我也!

  扬州奴在那里?

  扬州奴在门首哩。

  着他过来。

  我唤他去。

  他睡着了,

  我唤他咱。

  扬州奴!

  扬州奴!

  我打你这丑弟子!

  天那,

  搅了我一个好梦,

  正好意思了呢?

  你梦见甚么来?

  我梦见月明楼上,

  和那撇之秀两个唱那[阿孤令],

  从头儿唱起。

  你还记着这样儿哩。

  你过去见婶子去。

  婶子,

  穷杀我也!

  叔叔在家么?

  他来时,

  要打我,

  婶子劝一劝儿。

  孩儿,

  你敢不曾吃饭哩?

  我那得那饭来吃?

  下次小的每,

  先收拾面来与孩儿吃。

  孩儿,

  我看你饱吃一顿。

  你叔叔不在家,

  你吃,

  你吃。

  谁家子弟,

  骏马雕鞍,

  马上人半醉,

  坐下马如飞,

  拂两袖春风,

  荡满街尘土。

  你看啰,

  呸!

  兀的不眯了老夫的眼也。

  【中吕】【粉蝶儿】谁家个年小无徒,

  他生在无忧愁太平时务。

  空生得貌堂堂-表非俗。

  出来的拨琵琶,

  打双陆,

  把家缘不顾。

  那甲旨寻个人老名儒,

  去学习些儿圣贤章句。

  【醉春风】全不想日月两跳丸,

  则这乾坤一夜雨。

  我如今年老也逼桑榆,

  端的是朽木材,

  何足数,

  数。

  则理会的诗书是觉世之师,

  忠孝是立身之本;

  这钱财是倘来之物。

  早来到家也。

  【叫声】恰才个手扶拄杖走街衢,

  -步-步,

  蓦入门木呈去。

  谁吃面哩?

  我死也!

  我这里猛抬头,

  则窥觑,

  他可也为共么产立钦钦恁的胆儿虚?

  叔叔,

  媳妇儿拜哩!

  靠后。

  【剔银灯】我其实可便消不得你这娇儿和幼女,

  我其实可便顾不得你这穷亲泼故。

  这厮有那一千桩儿情理难容处,

  这厮若论着五刑发落叮便罪不容诛。

  扬州奴,

  你不说来?

  我教你成个人物,

  做个财主,

  你却怎生背地里闲言落可便长语?

  你不道来,

  我姓李,

  你姓赵,

  俺两家是甚么亲那?

  【蔓青菜】你今日有甚脸落可便踏着我的门户,

  怎不守着那两泼无徒?

  那里走?

  吓得他手儿脚儿战笃速,

  特古平我根前你有甚么怕怖?

  则俺这小乞儿家羹汤少壮姜醋,

  放下!

  则吃你大食店里烧羊去。

  老的也,

  休打他。

  婶子,

  打杀我也!

  如今我要做买卖.无本钱,

  我各扎邦便觅合子钱。

  孩儿也,

  我与你这一贯钱做本钱。

  婶子,

  你放心.我便做买卖去也。

  婶子,

  我拿这一贯钱去买了包儿炭来。

  孩儿,

  你做甚么买卖哩?

  我卖炭哩。

  你卖炭,

  可是何如?

  我一贯本钱,

  卖了一贯,

  又赚了一贯,

  还剩下两包儿炭。

  送与婶子烘脚,

  做上利哩。

  我家有,

  你自拿回去受用罢。

  婶子,

  我再别做买卖去也。

  卖菜也!

  青菜、白菜、赤根荚、芜荽、胡萝卜、葱儿呵!

  孩儿也;

  又做什么买卖哩?

  婶子,

  你和叔段说一声。

  道我卖菜哩。

  孩儿也,

  你则在这里,

  我和叔叔说去。

  老的,

  你欢喜咱,

  扬州奴做买卖,

  也赚得钱哩。

  我不信扬外奴做甚么买卖来。

  您孩儿里卖炭,

  如今卖菜。

  你卖炭呵,

  人说甚么来?

  有人说来:扬州奴卖炭,

  苦恼也。

  他有钱时。

  火焰也似起。

  如今无钱,

  弄塌了也。

  甚么塌了?

  炭塌了,

  你看这斯。

  扬州奴卖菜,

  也有人说来:有钱时。

  伴着柳隆卿。

  今日无钱,

  担着那胡子传。

  你这菜担儿,

  是人担,

  自担?

  叔叔,

  你怎么说这等话?

  有偌大本钱,

  敢托别人担?

  倘或他担别处去了,

  我那里寻他去?

  你往前街去也,

  往那后巷去?

  我前街后巷都走。

  你担着担,

  口里可叫么?

  若不叫呵,

  人家怎么知道有卖菜的。

  下次小的们,

  都米听扬州奴哥哥怎么叫哩。

  叔权,

  你要听呵,

  我前面走,

  叔叔后面听,

  我便叫。

  叔叔,

  你把下次小的每赶了去,

  这小厮每,

  都是我手里卖了的。

  你若不叫,

  我就打死了你个无徒!

  他那里是着我叫,

  明白是羞我。

  我不叫,

  他又打我。

  不免将就的叫一声。

  青菜、白菜、赤根菜、胡萝、芫荽、葱儿阿!

  天那!

  羞杀我也!

  好可怜人也呵!

  【红绣鞋】你往常时在那鸳鸯帐底那般儿携云握雨。

  哎!

  儿也,

  你往常时在那玳瑁筵前可便斝玉喷珠,

  你直吃得满身花影情人扶。

  今日呵,

  便担着孛篮,

  拽着衣服。

  不害羞、当街里叫将过去。

  叔叔,

  您孩儿往常不听叔叔的教训,

  今日受穷,

  才知道这钱中使,

  我省的了也。

  这话是谁说来?

  您孩儿说来。

  哎哟儿也,

  兀的不痛杀我也!

  【满庭芳】你醒也波高阳哎酒徒,

  担着这两篮儿白菜,

  你可觅了他这儿贯的青蚨?

  扬州奴。

  你今日觅了多少钱?

  是一贯本钱.卖了一日,

  又觅了一贯。

  你就着这五百钱,

  买些杂面你便还窑上去。

  那油盐酱旋买也可足零沽?

  甚么肚肠,

  又敢吃油盐酱哩?

  哎!

  儿也,

  就着这卖不了残剩的菜蔬,

  吃了就伤本钱,

  着些凉水儿洒洒,

  还要卖哩。

  则你那五脏神也不到今日开屠。

  扬州奴,

  你只买些烧羊吃波?

  我不敢吃。

  你买些鱼吃?

  叔叔,

  有多少本钱,

  又敢买鱼吃?

  你买些肉吃?

  也都不敢买吃。

  你都不敢买吃,

  你可吃些甚么?

  叔权,

  我买将那仓小米儿来,

  又不敢舂,

  恐怕折耗了。

  只拣那卖不去的菜叶儿,

  将来煨熟了,

  又不要蘸盐搠酱,

  只吃一碗淡粥。

  婆婆,

  我问扬州奴买些鱼吃,

  他道我不敢吃。

  我道你买些肉吃,

  他道我不敢吃。

  我道你都不敢吃,

  你吃些甚么?

  他道我吃淡粥。

  我道,

  你吃得淡粥么?

  他道,

  我吃得。

  婆婆呵,

  这嘶便早识的些前路,

  想着他那破瓦窑中受苦。

  正是:"不受苦中苦,

  难为人上人"。

  哎!

  儿也,

  这的是你须下死上夫。

  叔叔,

  恁孩儿正是执迷人难劝,

  今日临危可自省也。

  这厮一世儿则说了这一句话。

  孩儿,

  你且回去。

  你若依着我呵,

  不到三五日,

  我着你做一小大大的财主。

  【尾煞】这业海足无边无岸的愁。

  那穷坑是不仔不济的苦。

  这业海打一千个家阿扑逃不去,

  那穷坑你便旋十万个翻身、急切里也跳不出。

  大嫂,

  俺回去来。

  天那!

  兀的不穷杀我也!

  自家李小哥,

  父亲着我去请赵小哥坐席,

  可早来到城南破窑,

  不免叫他一声:赵小哥!

  小大哥。

  你来怎么?

  小哥,

  父亲的言语,

  着我来,

  明日请坐席哩。

  既然叔叔请吃酒,

  俺两口儿便来也。

  小哥,

  是必早些儿来波。

  大嫂,

  他那里请俺吃酒?

  明白羞我哩。

  却是叔叔请,

  不好不去。

  到得那里,

  不要闲了,

  你便与他扫田刮地,

  我便担水运浆天那!

  兀的不穷杀我也!

  第四折今日是老夫贱降的日辰,

  摆下酒席请众街坊庆贺这所新宅子,

  就顺便庆贺小员外。

  昨日着小大哥请的扬州奴去了,

  不见来到;

  众街坊老的每,

  敢待来也。

  俺们都是这扬州牌楼巷人。

  昔日赵国器临死,

  将儿子扬州奴托孤与东堂老子。

  谁想扬州奴把家财尽都耗散,

  现今这所好宅子,

  也卖与东堂老子了。

  今日正是东堂老子生日,

  请我众街坊相识吃酒,

  却又唤那扬州奴两口叫弟子孩儿,

  不知为何?

  俺们一来去庆贺生辰,

  二来就庆贺他这所新宅子。

  须索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

  小员外,

  报复进去,

  有俺众街坊,

  特来庆贺生辰哩。

  父亲,

  有众街坊来与父亲庆贺生辰哩。

  快有请!

  请进去!

  俺众街坊,

  一来与员外庆贺生辰,

  二来就庆贺这所新宅子。

  多谢了众街坊,

  请坐!

  下次小的每,

  一壁厢安排酒肴,

  只等扬州奴两口儿到来,

  便上席也。

  自家扬州奴的便是,

  这是李家叔叔门首,

  俺们自进去。

  叔叔,

  您孩儿和媳妇来了,

  不知有甚么说话?

  你来了也。

  【双调】【新水公】今日个画堂春暖宴佳宾,

  舞东风落红成阵。

  摆设的一般般肴馔美,

  酬酢的一个个绮罗新。

  嗨!

  兀的不羞杀我也!

  扬州奴!

  我见他暗暗伤神,

  无语泪偷揾。

  【沉醉东风】我着你做商贾身里出身,

  谁着你恋花柳人不成人。

  我只待倾心,

  吐胆教,

  嗨!

  对着这众人,

  则管花白我。

  早知道,

  不来也罢。

  你可为甚么切齿嚼牙恨?

  这是你白做的来有家难奔。

  羞杀我也!

  为甚么只古里裸袖揎拳无事哏?

  孩儿也,

  你那般慌怎么?

  我只着你受尽了的饥寒敢可也还上的本。

  今日众亲眷在这里,

  老夫有一句话告知众亲眷每。

  咱本贯是东平府人氏,

  因做买卖,

  到这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

  有西邻赵国器,

  是这扬州奴父亲,

  与老夫三十载通家之好。

  当日赵国器染病,

  使这扬州奴来请老夫到他家中。

  我问他的病症从何而起,

  他道:"只为扬州奴这孩儿不肖,

  必败吾家,

  忧愁思虑,

  成的病证。

  今日请你来,

  特将扬州奴两口儿托付与你,

  照觑他这下半世。"

  我道:"李实才德俱薄,

  又非服制之寿,

  当不的这个重托。"

  那赵国器挨着病,

  将我来跪一跪,

  我只得应承了。

  扬州奴,

  当日你父亲着你正点背画的文书,

  上面写着甚么?

  您孩儿不曾看见,

  敢是死活的文书么?

  孩儿也。

  不是死活的文书。

  你对着这众亲眷;

  将这一张文书。

  你则与我高高的读者。

  理会的。

  这文书是俺父亲亲笔写的,

  那正点背画的字也是俺的。

  父亲阿,

  如今,

  文书便有,

  那写文书的人,

  在那里也闷!

  你且不要哭,

  只读的这文书者。

  是。"

  今有扬州东关里牌楼巷住人赵国器。"

  --这是我父亲的名字。

  --"因为病重不起,

  有男扬州奴不肖,

  暗寄课银五百锭在老友李茂卿处,

  与男扬州奴困穷日使用。"

  --莫不是我眼花么?

  等我再读。

  老叔,

  把来还我。

  把甚么来?

  把甚么来?

  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

  你父亲写便这等写,

  其实没有甚么银子。

  叔叔,

  您孩儿也不敢望五百锭,

  只把一两锭拿出来!

  等我摸一摸,

  我依旧还了你。

  扬州奴,

  你又来了!

  想你父亲死后,

  你将那田业屋产,

  待卖与别人,

  我怎肯着别人买去?

  我暗暗的着人转买了,

  总则是你这五百锭大银子里面,

  几年月日节次不等,

  共使过多少。

  你那油房、磨房、解典库,

  你待卖与别人,

  我也着人暗暗的转买了,

  可也是那五百锭大银里面,

  几年月日节次不等,

  使了多少。

  你那驴马孳畜,

  和大小奴婢,

  也有走了的,

  也有死了的,

  当初你待卖与别人,

  我也暗暗的着人转买了,

  也是这五百锭大银里面。

  我存下这一本帐目,

  是你那房廊屋舍,

  条凳椅桌,

  琴棋书画,

  应用物件,

  尽行在上。

  我如今一一交割,

  如有欠缺,

  老夫尽行赔还你。

  扬州奴听者!

  你父亲暗寄雪花银,

  展转那移十数春。

  今日却将原物出,

  世间难得俺这志诚人。

  扬州奴!

  【雁儿落】岂不闻远亲呵不似我近邻,

  我怎敢做的个有口偏无信。

  今门便一桩桩待送还,

  你可也一件件都收尽。

  多谢了叔叔、婶子!

  我怎么得知有这今日也!

  【水仙子】你看宅前院后不沾尘,

  这前堂后阁,

  比在前越越修整的全别了也。

  画阁主堂一划新。

  叔叔,

  这仓廒中不知是空虚的,

  可是有米粮?

  仓厫中米麦成房囤。

  嗨!

  这解典库还依旧得开放么?

  解库中有金共银。

  叔叔,

  城外那几所庄儿可还有哩?

  庄儿头孳畜成群。

  铜斗儿家门一所,

  锦片也似庄田百顷。

  扬州奴,

  翠哥,

  你从今后再休得典卖与他人。

  小大哥,

  抬过桌来,

  着扬州奴两口儿把盏,

  管待众街坊亲眷每。

  多谢叔叔婶子重恩!

  若不是叔叔、婶子赎了呵,

  恁孩儿只在瓦窑里住一世哩!

  大嫂,

  将酒过来,

  待我先奉了叔叔、婶子。

  请满饮这一杯。

  赵小哥,

  你两口儿莫说把这盏酒,

  便杀身也报不的这等大恩哩。

  孩儿,

  我吃!

  我吃!

  请众亲眷每,

  大家满饮一杯。

  难得,

  难得!

  我们都吃!

  我再奉叔叔、婶子一杯。

  您孩儿今生无处报答大恩,

  来生来世,

  当做狗做马赔还叔叔、婶子哩。

  【乔牌儿】我见他决殷勤捧玉樽,

  只待要来世里报咱恩。

  这的是你爹爹暗寄下家缘分,

  与我李家元财元不损。

  闻得赵小哥依然的富贵了也,

  俺寻他去来。

  赵小哥,

  你就不认得俺了,

  俺和你吃酒去来。

  哥也,

  我如今回了心,

  再不敢惹你了,

  你别处寻个人罢。

  你说甚么话?

  你也回心,

  俺们也回心,

  如今帮你做人家哩。

  口走!

  下次小的每,

  与我撚这两个光棍出去!

  赵小哥,

  你也劝一劝波。

  你快出去!

  别处利市。

  【川拨掉】众亲邻,

  正欢娱语笑频,

  我则见两个乔人,

  引定个红裙,

  蓦入堂门,

  吓得俺那三魂魂掉了二魂。

  哎!

  儿也,

  便做道你不慌呵我最紧。

  【殿前欢】俺孩儿甫能勾得成人,

  你又待教他一年春尽一年春。

  他上那丽春园纳了那颗争锋印,

  你休闹波完体将军!

  你便说天花信口喷,

  他如今有时运。

  怎肯不惺惺再打入迷魂阵。

  我劝你两个风流子弟,

  呵也别寻一个合死的郎君。

  扬州奴,

  你听者。

  铜斗儿家缘家计,

  恋花柳尽行消费;

  我劝你全然不采,

  则信他两个至契。

  我受付托转买到家,

  待回头交还本利。

  这的是西邻友生不肖儿男.结末了东堂老劝破家子弟。

  题目西邻友立托孤文书正名东堂老劝破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