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相国寺公孙合汗衫
第一折老夫姓张名义。
宇文秀,
本贯南京人也。
嫡亲的四口儿家属,
婆婆赵氏,
孩儿张孝友。
媳妇儿李玉娥。
俺在这竹竿巷马行街居住,
开着一座解典铺,
有金狮子为号,
人口顺都唤我做金狮子张员外。
时遇冬初,
纷纷扬扬下着这一天大雪。
小大哥在这看街楼上。
安排果卓,
请俺两口儿赏雪饮酒。
员外,
似这般大雪,
真乃是国家祥瑞也。
父亲母亲,
你看这雪景甚是可观。
孩儿在看街楼上,
整备一杯。
请父亲母亲赏雪咱。
兴儿将酒来,
酒在此。
父亲母亲。
请满饮一杯。
是好大雪也呵。
【仙吕】【点绛唇】密布彤云,
乱飘琼粉。
朔风紧,
一色如银,
便有那孟浩然可便骑驴的稳。
似这般应时的瑞雪,
是好一个冬景也。
【混江龙】正遇着初寒时分。
您言冬至我言春。
父亲,
这数九的天道,
怎做的春天也?
既不沙可怎生梨花片片,
柳絮纷纷?
梨花落砌成银世界,
柳絮飞妆就玉乾坤。
俺这里逢美景,
对良辰,
悬锦帐,
设华裀。
簇金盘罗列着紫驼新,
倒银瓶满泛着鹅黄嫩。
俺本是凤城中黎庶,
端的做龙袖里骄民。
将酒来,
父亲母亲再饮一杯。
俺在这看街楼上,
看那街市上往来的那人纷纷嚷壤。
俺则慢慢的饮酒咱。
买卖归来汗未消,
上床犹自想来朝。
为甚当家头先白,
每日思量计万条。
小可是个店小二。
我这店里下着一个大汉,
房宿饭钱都少欠下不曾与我。
如今大主人家怪我。
我唤他出来,
赶将他出去,
有何不可?
兀那大汉你出来。
哥也,
叫我做甚么?
我知道少下你些房宿饭钱不曾还哩。
没事也不叫你,
门前有个亲眷寻你哩。
休斗小人耍。
我不斗你耍。
我开开这门。
是真个在那里?
你出去。
关上这门。
大风大雪里冻杀饿杀。
不干我事。
小二哥开门来。
我知道少下你房宿饭钱。
这等大风大雪,
好冷天道,
你把我推抢将出来,
可不冻杀我也。
嗨!
小二哥,
你就下得把我抢出门来?
身上单寒。
肚中又饥馁,
怎么打熬的过?
兀的那一座高楼。
必是一家好人家。
没奈何我唱个莲花落,
讨些儿饭吃咱。
一年春尽一年春,
哩哩莲花。
你看地转天转我倒也。
小大哥,
你看那楼下面冻倒一个人。
好可怜也。
你扶上楼来救活他性命,
也是个阴骘。
理会的。
我是看去。
果然冻倒一个大汉。
下次小的每,
与我扶上楼来者。
小大哥,
笼些火来与他烘。
理会的。
酾将那热酒来与他吃些。
兀那汉子,
你饮一杯儿热酒咱。
是好热酒也。
着他再饮一杯。
你再饮一杯。
好酒!
好酒!
我再吃一杯。
兀那汉子,
你这一会儿,
比头里那冻倒的时分,
可是如何?
这一会觉苏醒了也。
兀那汉子,
你是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因甚么冻倒在这大雪里?
你说一遍老夫是听咱。
孩儿是徐州安山县人氏,
姓陈名虎。
出来做买卖,
染了一场冻天行的症侯,
把盘缠都使用的无了。
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
他把我赶将出来。
肯分的冻倒在你老人家门首,
若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性命,
那得个活的人也。
好可怜人也呵。
【油葫芦】我见他百结衣衫不挂身,
直恁般家道窘。
我为甚连珠儿热酒教他饮了三巡?
汉子,
自古以来,
则不你受贫。
父亲,
可是那几个古人受贫来?
想当初苏秦未遇遭贫困,
有一日他那时来,
也可便腰挂黄金印。
咱人翻手是雨,
合手是云。
那尘埃中埋没杀多才俊,
你看那人也,
则是时运未至。
他可敢一世里不如人。
小大哥,
将一领绵团袄来。
绵团袄在此。
汉子。
【天下乐】我与你这一件衣服旧换做新,
再将五两银子来。
五两银子在此。
这银子呵,
我与你做盘也波缠,
速离子俺门。
救活了小人的性命,
又与小人许多银子:此恩将何以报?
汉子,
这衣服和银子。
也则是一时间周急,
添你气分。
多谢你老人家。
汉子,
你着志者,
有一日马颏下缨似火,
头直上伞盖似云,
愿哥哥你可便为官早立身。
小大哥,
你扶他下楼去。
多亏了老人家救了我性命。
今生已过,
那生那世做驴做马,
填还你的恩债也?
一条好大汉。
我这家私里外。
早晚索钱,
少个护臂。
我有心待认义他做个兄弟,
未知他意下如何?
我试问他咱。
兀那汉子,
你如今多大年纪?
致二十五岁。
我长你五岁,
我可三十岁也。
我有心认义做个兄弟,
你意下如何?
休看小人吃的,
则看小人穿的,
休斗小人耍。
我不斗你耍。
休道做兄弟,
便那笼驴把马,
愿随鞭镫。
你休拜。
张孝友,
你好粗心也,
不曾与父亲母亲商量,
怎好就认义这个兄弟?
兄弟,
我不曾与父亲母亲商量。
若是肯呵,
是你千万之喜;
若是不肯呵,
我便多赍发与你些盘缠。
你则在楼下等一等。
父亲母亲,
您孩儿有一桩事,
不曾禀问父亲母亲,
未敢擅便。
孩儿有甚么话说?
恰才冻倒的那个人,
您孩儿想来,
家私里外,
早晚索钱,
少一个护臂。
我待要认义他做个兄弟,
未知父母意下如何?
恰才那个人姓陈名个虎字,
生的有些恶相,
则不如多赍发他盘缠,
着他回去了罢。
父亲不妨事,
您孩儿眼里偏识这等好人。
既是你心里要认他呵,
着他上楼来。
谢了父亲母亲者。
兄弟,
父亲母亲都肯了也,
你上楼见父亲母亲去咱。
兀那汉子,
我这小大哥要认你做个兄弟,
你意下如何?
笼驴把马,
愿随鞭镫。
你看他一问一个肯。
兄弟,
拜了父亲母亲咱,
父亲母亲,
叫媳妇儿与兄弟相见如何?
孩儿这敢不中么?
父亲不妨事,
我眼里偏识这等好人。
随你,
随你。
大嫂,
与兄弟相见咱。
兄弟,
与你嫂嫂厮见。
嫂嫂,
我唱喏哩。
丕!
那眼脑恰像个贼也似的。
一个好妇人也。
小大哥,
着他换衣服去。
你且换衣服去。
自家赵兴孙,
是徐州安山县人氏。
因做买卖到这长街市上,
见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
我向前谏劝,
他坚意不从,
被我扌班过那年纪小的来则打的一拳,
不恇就打杀了。
当被做公的拿我到官。
本该偿命,
多亏了那六案孔目救了我的性命,
改做误伤人命,
脊杖了六十,
迭配沙门岛去。
时遇冬天,
下着这等大雪,
身上单寒,
肚中饥馁。
解子哥,
这一家必然是个财主人家。
我如今叫化些儿残汤剩饭,
吃了呵慢慢的行。
我来到这楼直下,
爹爹奶奶,
叫化些儿波。
小大哥,
你看那楼下面一个披枷带锁的人也,
可怜的,
与他些饭儿吃么。
理会的,
待我下楼看去咱。
兀那后生,
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因甚么这等披枷带锁?
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
姓赵名兴孙。
因做买卖到长街市上,
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
我一时间路见不平,
将那年纪小的来只一拳打杀了,
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
脊杖了六十,
迭配沙门岛去。
时遇雪天,
身上无衣,
肚中无食,
特来问爹爹奶奶讨些残汤剩饭咱。
原来为这般,
你且等着。
父亲,
孩儿问来了,
这一个是打杀了人发配去的。
哦!
他是犯罪的人也,
不知官府门中屈陷了多多少少,
我那里不是积福处。
小大哥,
你且着他上楼来,
等我问他。
兀那囚徒,
你上楼来。
我问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因甚这般披枷带锁的?
你说与我听咱。
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
姓赵名兴孙。
因做买卖到长街市上,
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
我一时间路见不平,
将那年纪小的则一拳打杀了,
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
脊杖了六十,
迭配沙门岛去。
时遇雪天,
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
特来讨些残汤剩饭咱。
嗨!
俺婆婆也姓赵,
五百年前安知不是一家?
小大哥,
将十两银子、一领绵团袄来。
银子、绵袄都在此。
兀那汉子,
老爹与你十两银子,
绵团袄一件。
我无甚么与你,
只这一只金钗做盘缠去。
多谢老爹奶奶。
小人斗胆,
敢问老爹奶奶一个名姓也,
等小人日后结草衔环,
做个报答。
汉子,
俺叫做金狮子张员外,
奶奶赵氏,
小大哥张孝友,
还有一个媳妇儿是李玉娥,
你牢记者。
老爹是金狮子张员外,
奶奶赵氏,
小大哥张孝友,
大嫂李玉娥。
小人印板儿似记在心上。
小人到前面死了呵,
那生那世,
做驴做马,
填还这债。
若不死呵,
但得片云遮顶。
此恩必当重报也。
呸!
我两个眼里见不的这等穷的。
你是甚么人?
小人是赵兴孙。
你认的我么?
你是谁?
则我是二员外。
二员外。
住!
住!
住!
你不要叫,
你拿的是甚么东西?
老爹与了我十两银子,
一领绵团袄;
奶奶又是一只金钗,
着我做盘缠的。
父亲母亲好小手儿也,
则与的你这些东西。
你将过来。
我如今去对父亲母亲说,
还要多多的赍发你些盘缠。
你则在这楼下等着。
父亲,
楼下这个披枷带锁的。
可惜与了他偌多东西,
不如与您孩儿做本钱,
可不好也?
婆婆,
你觑波,
陈虎,
我这家私早则由了你那。
看了那厮嘴脸,
一世不能勾发迹。
那眉下无眼筋,
口头有饿纹。
到前面不是冻死。
便是饿死的人也。
噤声!
【后庭花】你道他眉下无眼筋,
你道他兀那口边厢有饿纹。
可不道马向那群中觑,
陈虎口床我则理会得人居在贫内亲。
可惜偌多钱与了这厮,
他那里是个掌财的?
你将他来恶抢问,
他如今身遭危困。
你将他恶语喷,
他将你来死记恨。
恩共仇您两个人,
是和非俺三处分,
怎劈手里便夺了他银?
嗨!
陈虎,
我恰才与了他些钱钞,
你劈手里夺将来。
知道的便是你夺了,
有那不知道的,
只说那张员外与了人些钱钞,
又着劈手的夺将去。
【青哥儿】陈虎口床,
显的我言而、言而无信,
张孝友,
你也忒眼内、眼内无珍。
恰才两个人呵,
他如今迭配遭囚锁缠着身,
不得风云,
困在埃尘。
你道他一世儿为人,
半世儿孤贫,
气忍声吞,
何日酬恩?
则你也曾举目无亲,
失魄亡魂,
绕户踅门,
鼓舌扬唇,
唱一年家春尽一年家春。
陈虎口床,
你也曾这般穷时分。
陈虎,
你将那东西还与他去。
兄弟,
你怎么这等?
将来我送与他去。
这东西为甚么不将的去?
恰才那个二员外夺过盘缠去了也。
汉子,
他不是二员外。
他姓陈名虎,
也是雪堆儿里冻倒了的。
我救了他,
我认他做了个兄弟。
你休怪咱。
盘缠都在这里,
你将的去。
陈虎,
你也是雪堆儿里冻倒的,
将我银两衣服劈手夺将去了。
我有恩的是张员外一家儿,
有仇的是陈虎那厮。
我前街里撞见,
一无话说;
后巷里撞见,
一只手揪住衣领,
去那嘴缝鼻凹里则一拳。
哎哟!
挣的我这棒疮疼了。
陈虎口床,
咱两个则休要轴头儿厮抹着。
婆婆,
陈虎那厮恰才我说了他几句,
那厮有些怪我,
我着几句言语安伏他咱。
陈虎孩儿,
我恰才说了你几句,
你可休怪老夫。
我若不说你几句呵,
着那人怎生出的咱家这门?
陈虎孩儿,
你记的那怨亲不怨疏么?
您孩儿则是干家的心肠,
可惜了这钱钞与那穷弟子孩儿。
【赚煞尾】岂不闻一饭莫忘怀,
睚眦休成忿。
这厮他记小过忘人大恩,
这厮他胁底下插柴不自稳,
那里也敬老怜贫。
他怒嗔嗔,
劈手里夺了他银。
不争你夺将来了呵。
显的我也惨,
他也羞,
陈虎口床,
你也狠。
陈虎孩儿。
自古以来,
有两个贤人,
你学一个,
休学一个。
父亲,
您孩儿学那一个?
你则学那灵辄般报恩。
不学那一个?
休学那庞涓般雪恨。
休!
休!
休!
我劝您这得时人,
可便休笑恰才那失时人。
兄弟,
父亲恰才说了几句,
你休怪也。
父亲说的是。
哥哥,
我索钱去咱。
员外有金银,
认我做亲人。
我心还不足,
则恨赵兴孙。
第二折欢喜未尽,
烦恼到来。
自从认了个兄弟。
我心间甚是欢喜。
不想我这浑家腹怀有孕。
别的女人怀胎十个月分娩,
我这大嫂十八个月不分娩,
我好生烦恼。
兄弟索钱去了,
我且在这解典库中闷坐咱。
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
自家陈虎的便是。
这里也无人,
我平昔间做些不恰好的勾当,
我那乡村里老的每便道:陈虎,
你也转动咱。
我便道:老的每,
我这一去,
不得一拳儿好买卖不回来,
不得一个花朵儿也似好老婆,
也不回来。
不想到的这里,
染一场冻天行病症,
把盘缠都使的无了。
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
把我推抢出来。
肯分的冻倒在这一家儿门前,
救活了我性命。
又认义我做兄弟。
一家儿好人家都在俺的手里。
那一应金银粮食,
也还不打紧,
一心儿只看上我那嫂嫂。
我如今索钱回来了,
见俺哥哥去。
下次小的每,
哥哥在那里?
在解典库里。
哥哥,
我索钱回来了也。
兄弟,
你吃饭未曾?
我不曾吃饭哩。
你自吃饭去,
我心中有些闷倦。
且住者。
陈虎也,
你索寻思咱,
莫非看出甚么破绽来?
往常我哥哥见我,
欢天喜地;
今日见我,
有些烦恼。
陈虎,
你是个聪明的人,
必然见我早晚吃穿衣饭定害他了。
因此上恩多也深。
我如今趁着这个机会,
辞了俺哥哥,
别处寻一拳儿买卖可不好?
哥哥也,
省的恩多怨深。
我家中稍将书信来,
教我回家去。
只今日就辞别了哥哥,
还俺徐州去也。
兄弟,
敢怕下次小的每有甚么的说你来?
谁敢说我?
既然无人说你,
你怎生要回家去?
哥哥,
君子不羞当面。
每日您兄弟索钱回来,
哥哥见我欢喜,
今日见我烦恼。
则怕您兄弟钱财上不明白,
不如回去了罢。
兄弟,
你不知道我心上的事。
这里无别人,
我与你说。
别的女人怀身十月满足分娩,
您嫂嫂怀了十八个月,
不见分娩,
因此上烦闷。
原来为这个。
哥哥早对您兄弟说,
这早晚嫂嫂分娩了多时也。
你怎么说?
我那徐州东岳庙至灵至圣,
有个玉杯珓儿,
掷个上上大吉,
便是小厮儿;
掷个中平,
便是个女儿;
掷个不合神道,
便是鬼胎。
我那里又好做买卖,
一倍增十倍利钱。
既是这等,
我和你两个掷杯珓儿去来。
我和你去不济事,
还得怀身的亲自去掷杯珓儿,
便灵感也。
咱与父亲说知去。
住、住、住!
则除你和我知嫂嫂知,
第四个人知道,
就不灵了。
你也说的是。
多收拾些金珠财宝,
一来掷杯珓,
二来就做买卖,
走一遭去。
奶奶,
陈虎拐的小大哥、嫂嫂两口儿去了也。
奶奶,
陈虎拐的小大哥、嫂嫂两口儿去了也。
你可不早说,
我是叫老的咱。
老的,
老的。
婆婆做甚么?
陈虎搬调的张孝友两口儿走了也。
婆婆,
我当初说甚么来?
咱赶孩儿每去者。
【越调】【斗鹌鹑】气的来有眼如盲、有口似哑。
您两个绿鬓朱颜,
也合问您这苍髯皓发。
不争你背母抛爹,
直闪的我形孤也那景寡。
婆婆,
他可便那里怕人笑,
怕人骂,
只待要急煎煎挟橐携囊,
稳拍拍乘舟骗马。
【紫花序儿】生刺刺弄的来人离财散,
眼睁睁看着这水远山长,
痛煞煞间隔了海角天涯。
天那,
怎么有这一场诧事?
儿也,
则被你忧愁杀我也。
张孝友孩儿挈了媳妇儿,
带了许多本钱,
敢出去做买卖么?
元来他,
将着些价高的行货,
钱钞可打甚么不紧?
天那,
怎引着那个年小的浑家。
倘或间有些儿争差,
儿也,
将您这一双老爹娘,
可便看个甚么。
畅好是心粗胆大,
不争你背井离乡,
谁替俺送酒供茶?
老的,
俺和你索便赶他去。
咱来到这黄河岸边,
许多的那船只,
咱往那里寻他去?
咱则这里跪者,
若是张孝友孩儿一日不下船来,
咱跪他一日;
两日不下船来,
跪两日。
着那千人万人骂也骂杀他。
兀的不是父亲母亲。
两个孩儿那里去?
痛杀我也。
哎哟,
张孝友孩儿,
则被你苦杀我也。
【小桃红】可兀的好儿好女都做眼前花,
倒不如不养他来罢。
父亲母亲休慌,
您孩儿掷杯珓儿便回来。
这打珓儿信着谁人话?
无事也待离家。
你爹娘年纪多高大,
怎不想承欢膝下?
刬的去问天买卦,
公公婆婆,
俺掷了杯珓儿便回来哩。
噤声!
更和着个媳妇儿不贤达。
婆婆,
你与我问孩儿每,
他要到那里去掷甚么杯破儿?
媳妇儿,
你两口如今要到那一处去掷杯珓儿来?
母亲不知,
因为我怀胎十八个月不分娩,
陈虎对张孝友说,
他那徐州东岳庙至灵感,
有个玉杯珓儿。
掷个上上大吉,
便是个小厮儿;
掷个中平,
便是个女儿;
掷个不合神道,
便是鬼胎。
因此上要掷杯珓儿去。
是真个?
我对员外说去。
员外,
我则道他两口儿为什么跟将陈虎去,
如今媳妇儿身边的喜事,
陈虎与张孝友孩儿说道,
他那里徐州东岳庙至灵感,
有个玉杯珓儿。
若是掷个上上大吉,
便是小厮儿;
掷个中平,
便是女儿;
若是掷个不合神道,
便是鬼胎。
为这般要去掷杯珓儿哩。
噤声!
【鬼三台】我这里听言罢,
这的是则好唬庄家。
哎!
儿也,
你个聪明人怎便听他谎诈?
那一个无子嗣缺根芽,
妆了些高驮细马,
和着金纸银钱将火化。
更有那孝子贤孙儿女每打,
早难道神不容奸,
天能鉴察?
父亲,
阴阳不可不信。
【紫花序儿】且休说阴阳的这造化,
许来大个东岳神明,
媳妇儿靠后,
他管你甚么肚皮里娃娃。
我则理会的种谷得谷,
种麻的去收麻。
咱是个积善之家,
天网恢恢不漏掐,
这言语有伤风化。
陈虎说东岳神至灵感,
掷杯珓儿便回来也。
你休听那厮说短论长,
那般的俐齿伶牙。
父亲,
您孩儿好共歹走一遭去。
父亲不着您孩儿去呵,
我就着这压衣服的刀子,
觅个死处。
孩儿怎下的闪了俺也?
既然孩儿每要去,
常言道:心去意难留,
留下结冤仇。
婆婆,
你问孩儿有甚么着肉穿的衣服将一件来?
媳妇儿,
张孝友孩儿,
有甚么着肉穿的衣服将一件来。
婆婆,
行李都去了,
只这的是张孝友一领汗衫儿。
老的,
行手都去了。
只有这一领汗衫儿。
这个汗衫儿,
婆婆,
你从那脊缝儿停停的拆开者。
有随身带着的刀儿,
我与你拆开了也。
孩儿,
你两口儿将着一半儿,
俺两口儿留下这一半儿。
孩儿。
你道我为甚么来?
则怕您两口儿一年半载不回来呵,
思想俺时,
见这半个衫儿,
便是见俺两口儿一般。
俺两口儿有些头痛额热,
思想你时,
见这半个衫儿,
便是见您两口儿一般。
孩儿,
你将你的手来。
兀的不是手。
哎哟!
父亲。
你咬我这一口我不疼?
你道是疼么?
你咬我一口。
我怎的不疼?
我咬你这一口儿,
你害疼呵。
想着俺两口儿从那水扑花儿里,
抬举的你成人长大。
你今日生各支的撇了俺去呵,
你道你疼,
俺两口儿更疼哩。
老的,
俺则收着这汗衫儿,
便是见孩儿一般。
【调笑令】将衫儿拆下,
就着这血糊刷,
哎!
儿也,
可不道世上则有莲子花。
我如今别无甚么弟兄并房下,
倘或间俺命掩黄沙。
则将这衫儿半壁匣盖上搭,
哎!
儿也,
便当的你哭啼啼拽布拖麻。
你觑着,
兀的不火起了也。
早些开船去。
俺趁着船快走,
快走。
孩儿去了也。
哎哟!
兀的不苦痛杀我也。
【络丝娘】好家私水底纳瓜,
亲子父在拳中的这掿沙。
寺门前金刚相厮打,
哎!
婆婆也,
我便是佛啰也理会不下。
婆婆,
你看是谁家火起?
张员外家火起了也。
老的也,
似此怎了?
婆婆,
你看好大火也。
【幺篇】我则听的张员外家遗漏火发,
哎哟!
天那,
唬得我立挣痴呆了这半霎。
待去来呵,
长街上列着兵马,
哎!
婆婆也,
我可是怕也那不怕。
老的,
眼见一家儿烧的光光儿了也,
教俺怎生过活咱?
【耍三台】我则见必律律狂风飒,
将这焰腾腾火儿刮。
摆一街铁茅水瓮,
列两行钩镰刊这麻搭。
街坊邻舍,
将为头儿失火的拿下者。
则听得巡院家高声的叫吖吖,
叫道将那为头儿失火的拿卜。
天那!
将我这铜斗儿般大院深宅,
苦也啰!
苦也啰!
可怎生烧的来剩不下些根椽片瓦?
【青山口】我则见这家、那家,
斗交杂,
街坊海救火那。
我则见连天的大厦、大厦,
声刺剌,
被巡军横拽塌。
家私、家私且莫夸,
算来、算来都是假。
难镇难压,
空急空巴,
总是天折罚。
他也波,
他不瞅咱,
咱也波,
咱可怜他。
只看张家往日豪华,
如今在那搭?
多不到半合儿把我来作为傒幸杀。
老的,
俺许来大家缘家计尽皆没了。
苦痛杀俺也。
火烧了家缘家计都不打紧,
我那张孝友儿也。
【收尾】我直从那水扑花儿抬举的偌来大,
您将俺这两口儿生各支的撇下,
空指着卧牛城内富人家。
咱如今往那里去好?
哎!
婆婆也。
我和你如今往那里去?
只有个沿街儿叫化,
学着那一声儿哩。
老的,
是那一声?
婆婆也,
你岂不曾听见那叫化的叫?
我学与你听:那一个舍财的爹爹妈妈哦。
少不的悲田院里,
学那一声叫爹妈。
第三折人无横财不富,
马无野草不肥。
我陈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
将他丈夫撺在黄河里淹死了。
那李玉娥要守了三年孝满,
方肯随顺我。
我怎么有的这般慢性?
我道莫说三年,
便三日也等不到。
他道你便等不得三年,
也须等我分娩了,
好随顺你,
难道我耽着这般一个大肚子,
你也还想别的勾当哩?
谁知天从人愿,
到的我家不上三日,
就添了一个满抱儿小厮,
早已过了一十八岁。
那小厮好一身本事,
更强似我。
只是我偏生见那小厮不得,
常是一顿打就打一个小死,
只要打死了他方才称心。
却是为何?
常言道:翦草除根,
萌芽不发。
那小厮少不的打死在我手里。
大嫂,
将些钱钞来与我,
我与弟兄每吃酒去来。
自家李玉娥。
过日月好疾也。
自从这贼汉将俺员外推在河里,
今经十八年光景。
我根前添了一个孩儿,
长成一十八岁,
依了那贼汉的姓,
叫做陈豹,
每日在山中打大虫。
怎这早晚还不回家来吃饭哩?
每日山中打虎归,
窝弓药箭紧身随。
男儿志气三千丈,
不取封侯誓不灰。
自家陈豹,
年长一十八岁,
臂力过人,
十八般武艺,
无有不拈,
无有不会。
每日在于山中,
下窝弓药箭,
打大虫耍子。
今日正在那里演习些武艺,
忽然看见山坡前走将一个牛也似的大虫。
我拈弓在手,
搭箭当弦,"
口床"的一声射去,
正中大虫。
我待要拿那大虫去,
不知那里,
走将几个小厮来,
倒说是他每打死的大虫。
咄!
我且问你,
你怎生打杀那大虫来?
我一只手揝住头,
一只手揝住尾,
当腰里则一口咬死的。
你倒省气力,
要混赖我的行货,
我告诉你家去。
陈妈妈。
是谁门首叫我?
开开这门。
你做甚么?
妈妈,
我辛辛苦苦打杀的一个大虫。
只这一张皮也值好几两银子,
怎么你家儿子要赖我的?
小哥,
你将的去罢。
我儿也,
不看你娘面上,
我不道的饶了你哩。
陈豹,
你家来,
你跪着。
教你休惹事,
你又惹事。
你倘着我打你,
等你好记的。
母亲打则打,
休闪了手。
且住者,
倘或间打的孩儿头疼额热,
谁与他父亲报仇?
陈豹,
我不打你,
且饶你这一遭儿。
母亲打了倒好。
母亲若不打呵,
说与父亲,
这一顿打又打一个小死。
我也不打你,
也不对你父亲说。
不与父亲说,
谢了母亲也。
孩儿,
你学成十八般武艺,
为何不去进取功名?
您孩儿欲待应武举去,
争奈无盘缠上路。
既然你要应武举去,
来!
我与你些碎银两,
一对金凤钗做盘缠。
今日是个吉日良辰,
辞别了母亲,
便索长行也。
陈豹,
你记者,
若到京师,
寻问马行街竹竿巷,
金狮子张员外老两口儿。
寻见呵,
你带将来。
母亲,
他家和咱是什么亲眷?
孩儿你休问他,
他家和咱是老亲。
您孩儿经板儿记在心头。
母亲,
孩儿出门去也。
陈豹,
你回来。
母亲有甚么话说?
你若见那两口儿,
你便带将来。
您孩儿记的,
我出的这门来。
陈豹,
你回来。
母亲,
有的话一发说了罢。
我与你这块绢帛儿,
你见了那老两口儿,
只与他这绢帛儿,
他便认的咱是老亲。
理会的。
孩儿去了也。
眼观旌节旗,
耳听好消息。
近寺人家不重僧,
远来和尚好看经。
莫道出家便受戒,
那个猫儿不吃腥。
小僧相国寺住持长老。
今有陈相公做这无遮大会,
一应人等都要舍贫散斋,
小僧已都准备下了。
这早晚相公敢待来也。
下官陈豹,
到于都下,
演武场中比射,
只我三箭皆中红心,
中了武状元,
授了下官本处提察使。
自从母亲分付我寻这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那两口老的,
那里寻去?
如今在相国寺中散斋济贫。
数日前我与长老钱钞,
与下官安排斋供,
须索拈香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了也。
老和尚,
多生受你。
相公,
请用些斋食。
下官不必吃斋,
只等贫难的人来时,
老和尚与我散斋者。
叫化咱!
叫化咱!
可怜见俺许来大家私,
被一场天火烧的光光荡荡,
如今无靠无依,
没奈何,
长街市上,
有那等舍贫的财主波,
救济俺老两口儿佛啰。
【中吕】【粉蝶儿】我绕着他后巷的街,
叫化些剩汤和这残菜,
我受尽了些雪压波风节。
猛想起,
十年前,
兀那鸦飞不过的田宅。
甚么是月值年灾?
可便的眼睁睁一时消坏。
老的也,
可怎生无一个舍贫的?
【醉春风】那舍贫的波众檀樾,
救苦的波观自在。
肯与我做场儿功德散分儿斋?
可怎生再没个将俺来睬!
睬!
老的也,
兀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
我要吃一个儿。
婆婆,
你道甚么哩?
我才见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
我要吃一个儿。
婆婆,
你道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你要吃一个儿?
不只是你要吃,
赤紧的咱手里无钱呵,
可着甚的去买那。
佛啰但得那半片儿羊皮,
一头儿藁荐,
哎!
婆婆口来,
我便是得生他天界。
婆婆。
老的,
你叫我怎么的。
我叫了这一日街,
我可乏了也,
你替我叫些儿。
你着谁叫街?
我着你叫街。
你着我叫街,
倒不识羞。
我好歹也是财主人家女儿,
着我如今叫街。
我也曾吃好的,
穿好的。
我也曾车儿上来,
轿儿上去。
谁不知我是金狮子张员外的浑家。
如今可着我叫街,
我不叫。
你道甚么哩?
我不叫。
你道你是好人家儿,
好人家女,
也曾那车儿上来,
轿儿上去,
那里会叫那街?
偏我不是金狮子张员外,
我是胎胞儿里叫化来?
赤紧的咱手里无钱那。
我要你叫。
我不叫!
我不叫!
我要你叫!
要你叫!
我不叫!
我不叫!
你也不叫,
我也不叫,
饿他娘那老弟子。
婆婆,
你也说的是,
你是那好人家儿,
好人家女,
你那里会叫那街。
罢!
罢!
罢!
我与你叫。
你是叫咱。
哎哟!
可怜见俺被天火烧了家缘家计,
无靠无捱,
长街市上,
有那等舍贫的叫化些儿波。
【快活三】哎哟!
则那风吹的我这头怎抬?
雪打的我这眼难开。
则被这一场家天火破了家财,
俺少年儿今何在?
嗨!
争奈俺两口儿年纪老了也。
【朝天子】哎哟!
可则俺两口儿都老迈,
肯分的便上该,
天哪!
天哪!
也是俺注定的合受这饥寒债。
我如今无铺无盖,
教我冷难挨。
肯分的雪又紧风偏大,
到晚来可便不敢番身,
拳成做一块。
天哪!
天哪!
则俺两口儿受冰雪堂地狱灾,
我这里跪在,
大街,
望着那发心的爷娘每拜。
老的,
这般风又大,
雪又紧。
俺如今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
眼见的不是冻死,
便是饿死的。
【四边静】哎哟!
正值着这冬寒天色,
破瓦窑中又无些米柴。
眼见的冻死尸骸,
料没个人瞅睬。
谁肯着半掀儿家土埋,
老业人眼见的便撇在这荒郊外。
兀的那老两口儿,
比及你在这里叫化,
相国寺里散斋哩。
你那里求一斋去不好那?
多谢哥哥。
元来相国寺里散斋。
婆婆,
去来,
去来。
老的也。
俺往那里叫化去?
【普天乐】听言罢不觉笑咍咍,
我这里刚行刚蓦。
把我这身躯强整,
将我这脚步儿忙抬。
官人,
叫化些儿波。
无斋了也。
哎!
可道哩饿纹在口角头,
食神在天涯外。
不似俺这两口儿公婆每便穷的来煞,
直恁般运拙也那时乖。
官人也。
但的他残汤半碗充实我这五脏,
不济事!
不济事!
哎!
婆婆也,
咱去来波,
可则索与他日转千街。
你来早一步儿可好,
斋都散完了也。
官人,
可怜见。
叫化些儿波。
无了斋也。
为甚么大呼小叫的?
门首有两个老的,
讨斋来的迟,
无了斋也。
老和尚,
有下官的那一分斋,
与了那两口儿老的吃罢。
理会的。
兀那老的,
你来的迟,
无有斋了。
这个是相公的一分斋。
与你这老两口儿,
你吃了。
你过去谢一谢那相公去。
多谢了。
婆婆,
你吃些儿,
我也吃些儿,
留着这两个馒头,
咱到破瓦窑中吃。
婆婆,
你送这碗儿去。
我送这碗儿去。
就谢一谢那官人。
我知道。
积福的官人,
今世里为官受禄,
到那生那世,
还做官人。
这老的怎生看我?
官人官上加官,
禄上进禄,
辈辈都做官人。
这官人好和那张孝友孩儿厮似也。
仔细打看,
全是我那孩儿。
我对那老的说去,
着他打这弟子孩儿。
老的也,
也喜欢咱。
甚么那,
婆婆?
你笑一个。
我笑甚么?
你笑。
哦!
我笑?
你大笑。
你也是个傻老弟子孩儿,
如今咱那张孝友孩儿有了也。
在那里?
原来散斋的那官人,
正是张孝友孩儿。
婆婆,
真个是?
我的孩儿,
如何不认的?
我这眼不唤做眼,
唤做琉璃葫芦儿,
则是明朗朗的、是真个?
我过去打这弟子孩儿。
婆婆,
可是也不是?
我这眼则是琉璃葫芦儿。
我则记着你那琉璃葫芦儿。
则是个明朗朗的。
生忿忤逆的贼也。
长老,
他唤你哩。
相公,
他唤你哩。
【上小楼】甚风儿便吹他到来?
也有日重还乡界。
则俺这烦烦恼恼,
哭哭啼啼,
想杀我儿也怨怨哀哀。
到如今可也便欢欢爱爱,
潇潇洒洒,
无妨无碍。
兀那老的,
你说甚么那?
生忿忤逆的贼也。
哎!
怎把这双老爹娘做外人看待?
老的,
他正是我的儿。
兀那老的,
你说甚么我的儿?
我且问你,
你那儿可姓甚么那?
我的儿姓张,
叫做张孝友。
兀的你孩儿姓张,
是张孝友。
我姓陈,
是陈豹。
你怎生说我是你的儿?
呀!
他改了姓也。
你的孩儿去时,
多大年纪?
他去时三十岁也,
去了十八年,
如今该四十八岁。
你的孩儿去时三十岁,
去了十八年,
如今该四十八岁,
这等说将起来,
你那孩儿去时节我还不曾出世哩。
婆婆,
不是了也。
我道不是了么。
可不道你这眼是琉璃葫芦儿?
则才寺门前挤破了也。
兀那老的,
你那孩儿怎生与下官面貌相似?
你试说与我听咱。
官人听我说波。
【幺篇】您两个恰便似一个印盒、印盒里脱将下来。
您两个都一般容颜,
一般模样,
一般个身材。
哎!
我好呆,
也合该,
十分宁奈。
相公,
恕老汉生纪老了。
我老汉可便眼昏花,
错认了你个相公休怪。
兀那老的拜将下去,
我背后恰便似有人推起我来一般。
莫不这老的他福分倒大似我?
我不怪你,
你回去。
多谢了官人。
你且回来。
官人莫非还怪着老汉么?
我说道不怪,
怎么还怪着你?
我见你那衣服破碎,
与你这块绢帛儿补了你那衣服,
你将的去。
多谢了官人。
这个官人又不打我,
又不骂我,
又与我这块绢帛儿,
着我补衣服。
我是看咱。
我道是甚么来?
原来是我那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
哎!
这有甚么难见处,
眼见的是那婆子恰才过来谢那官人,
笃速速的掉了。
我如今问他,
若是有呵。
便是那官人的。
若是没呵,
我可不到的饶了他哩。
婆婆,
俺那孩儿的呢?
孩儿的甚么?
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在那里?
我恰才忘了。
你又题将起天。
我为那汗衫呵,
则怕掉了,
我牢牢的揣在我这怀里。
兀的不是我孩儿的?
我这里也有半壁儿。
你那里得来?
咱是比着,
可不正是我那孩儿的汗衫儿那?
哎哟,
眼见的无了我那孩儿也。
兀的不苦痛杀我也。
【脱布衫】我这里便觑绝时雨泪盈腮,
不由我不感叹伤怀。
则被你抛闪杀您这爹爹和您奶奶,
婆婆也,
去来波,
问俺那少年儿是在也不在?
官人,
这半壁汗衫儿不打紧,
上面干连着两个人的性命哩。
你看这老的波,
怎生干连着两个人性命?
你是说一谝,
我是听咱。
【小梁州】想当初他一领家这衫儿是我拆开,
不俫问相公这一半儿那里每可便将来?
你为甚么这等穷暴了来?
想着俺那二十年前有家财,
你姓甚名谁?
则我是张员外。
哦,
张员外!
你在那里居住?
我家住、住在马行街。
你家曾为甚么事来?
【幺篇】只为那当年认了个不良贼,
送的俺一家儿横祸非灾。
你那孩儿那里去了?
俺孩儿听了他胡言乱道巧差排,
便待离家乡做些买卖,
他曾有书信来么?
俺孩儿去了十八年也。
只一去不回来。
兀那老两口儿,
你莫不是金狮子张员外么?
则我便是金狮子张员外,
婆婆赵氏。
官人曾认的个陈虎么?
谁将俺父亲名姓叫?
你还认的个李玉娥么?
这是我母亲的胎讳。
你怎生知道?
咱都是老亲哩。
老的。
我想起来了也。
这厮正是媳妇儿怀着十八个月不分娩,
生这个弟子孩儿那。
既是老亲,
你老两口儿跟我去来,
婆婆。
他要带将俺去哩。
咱去不去?
休去!
为甚的?
说道一路上有强人哩。
有甚么强人?
敢问官人要带我去时。
着我在那里相等?
我与你些碎银,
到徐州安山县金沙院相等,
你老两口儿小心在意者。
【耍孩儿】你将这衫儿半壁亲稍带,
只说是马行街公婆每都老惫。
官人呵。
这言语休着您爷知,
怎生休着他知道?
则去那娘亲上分付明白。
则要你一言说透千年事,
俺也不怕十谒朱门九不开。
那贼汉当天败,
婆婆,
这也是灾消福长,
苦尽甘来。
婆婆,
我和你去来,
去来。
【煞尾】我再不去佛风召,
佛风召将我这头去磕,
天那,
天那将我这手去掴。
我但能勾媳妇儿觑着咱这没主意的公婆拜,
我今日先认了那个孙儿大古来啋。
老和尚多累了。
下官则今日收拾行程,
还家中去来。
云亲承母亲命,
稍带汗衫来。
谁知相国寺,
即是望乡台。
第四折自家陈虎的便是。
我这一日吃酒多了,
那小厮不知被母亲唆使他那里去,
至今还不回来,
莫不是去做贼那?
他应武举去了也。
既是应武举去了,
不得官教他不要来见我。
今日有些事干,
我要到窝弓峪里寻个人去。
大嫂,
你看着家者。
这贼汉去了。
我到门首觑着,
看有甚么人来?
下宫陈豹。
自相国寺见了那两口儿老的,
我稍带将来了。
下官先到家中见母亲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咱家门首也。
母亲,
您孩儿一举中了武状元,
现授本处提察使。
孩儿得了官,
兀的不喜欢杀我也。
孩儿,
那马行街张家两口儿老的你见来么?
那两口儿老的,
孩儿寻见了,
随后便来也。
母亲,
他和咱是甚么亲眷?
孩儿你休问他,
他和咱是老亲。
便是老亲,
也有近的,
也有远的,
母亲怎葫芦提只说老亲,
不说一个明白与孩儿知道。
孩儿,
我说则说,
你休烦恼。
我不烦恼。
孩儿,
你不知。
兀那陈虎,
不是你的父亲。
咱也不是这里人,
元是南京马行街竹竿巷人氏,
金狮子张员外家媳妇。
十八年前,
陈虎将你父亲张孝友推在黄河里淹死了,
你是我带将来生下的。
那两口儿老的则他便是金狮子张员外。
母亲不说,
您孩儿怎知?
孩儿苏醒着,
不争你死了,
谁与你父亲报仇?
这贼汉原来不是我的亲爷。
母亲,
那贼汉那里去了?
他到窝弓峪里寻个人去了。
这贼汉合死,
他是一只虎,
入窝弓峪里去,
那得个活的人来?
我听说罢紧皱眉头,
不觉的两泪交流。
今朝去窝弓峪里,
拿贼汉报父冤仇。
孩儿拿陈虎去了。
我听的说金沙院广做道场,
超度亡魂,
我也到那里去搭一分斋,
追荐我亡末张孝友去来。
自家赵兴孙的便是。
自从那日张员外家斋发了我的盘缠,
迭配沙门岛去。
幸得彼处上司道我是个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的义士,
屡次着我捕盗,
有功加授巡检之职。
因为这里窝弓峪是个强盗出没的渊薮,
拨与我五百名官兵,
把守这窝弓峪隘口,
盘诘奸细,
缉捕盗贼。
我想当日若无张员外救我,
可不死在沙门岛路上多时了?
我有恩的是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
院君赵氏,
小大哥张孝友,
大嫂李玉娥;
有仇的是陈虎,
似印板儿记在心上,
不曾忘着哩。
感恩人救咱难苦,
有仇的是他陈虎。
知何日遂我心怀?
报恩仇留名万古。
有两口儿老的,
背着一个包儿在此窝弓峪经过。
小的每见他是面生可疑之人,
拿来盘诘者。
大王饶命咱。
不是大王,
是巡检老爷。
奉上司明文,
把守窝弓峪,
盘诘奸细的。
【双调】【新水令】您夺下的是轻裘肥马他这不公钱,
俺如今受贫穷有如那范丹、原宪。
你两个老的那里去也?
俺只问金沙院在那里?
不想道窝弓峪经着您山前。
有甚么人事送些与老爷,
就放了你去。
可怜俺赤手空拳,
望将军觑方便。
兀那老的,
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老汉金狮子张员外,
婆婆赵氏。
谁是金狮子张员外?
则老汉便是。
你认得我么?
你是谁?
我那里不寻,
那里不觅员外?
我才听说罢笑欣欣,
连忙扶起大恩人。
你是那十八年前张员外,
则我便是披枷带锁的赵兴孙。
左右扶着员外、院君,
受赵兴孙几拜。
将军休拜,
可折杀老汉两口儿也。
员外怎生这般穷暴了来?
将军,
只被陈虎那厮送了俺一家儿也。
小大哥、大嫂,
都那里去了?
【小将军】休提起俺那小业冤,
他剔腾了我些好家缘。
员外,
偌大庄宅,
可还在么?
典卖了庄田火烧了俺宅院,
嗨!
好可怜人也。
直闪的俺这两口儿可也难过遣。
员外,
你如今怎地做个营生,
养赡你那两口儿来?
【清江引】到晚来枕着的是多半个砖,
每日在长街上转。
口叫爷娘佛,
也有肯舍贫的么?
无人可怜见,
陈虎那厮好狠也。
陈虎口来我和你便有甚么那个杀父母的冤?
看那厮也好模好样的,
可怎生这等歹心?
【碧玉箫】那厮模样儿慈善,
贼汉软如绵,
心肠儿机变,
贼胆大如天。
这元是小大哥认义他来。
俺孩儿信他言、信他言搬上船。
大小哥去了多时也,
曾有书信寄回么?
他去了十八年,
不能勾见,
员外,
你这几年可在那里过活?
哎哟!
天哪!
只俺两口儿叫化在这悲田院。
谁想陈虎这般毒害!
员外,
那陈虎元是徐州人,
这窝弓峪正是徐州地方,
我务要拿住此贼,
雪恨报仇。
我先与你些碎银两做盘缠去,
只在金沙院里等着我者一生皆是命,
半点不由人。
自家张孝友的便是。
则从陈虎那厮推我在黄河里,
多亏了打渔船救了我性命。
今经十八年光景,
好过的疾也。
我如今在这金沙院舍俗出家。
这几日有那舍钱的做好事。
徒弟,
与我动法器者。
婆婆,
金沙院里做好事哩,
咱与孩儿插一简去来。
师父,
俺特来插一简儿。
那里走将两口儿叫化的来?
倒好面善。
俺怎生是叫化的?
你不是叫化的,
是甚么?
俺是那沿门儿讨冷饭吃的。
左右一般。
当初也是好人家来。
兀那两口儿老的,
你当初怎样的好人家?
师父,
你听我说咱。
【沽美酒】若说着俺祖先,
好家私似泼天,
老的,
你敢说大话盖着我哩?
俺正是披着蒲席说大言。
老的,
你那家乡何处?
本贯何方?
若说着俺家乡,
可便不远,
祖居是住在梁园。
你平日间做甚么营生买卖?
【太平令】则我在那马行街里开着座门面,
师父也与你这花银权当做些经钱。
哦?
他也在马行街住哩。
老的,
你可要看诵甚么经卷?
梁武忏多看几卷,
再呢?
消灾咒胜读几遍。
告师父也可怜,
可怜,
我那命蹇,
你追荐甚么人?
与俺个张孝友孩儿追荐。
你追荐谁?
师父,
我追荐亡灵张孝友。
这个正是我父亲母亲,
我再问咱。
你追荐甚么人?
追荐亡灵张孝友。
追荐甚么人?
你将我那银子来还我,
另寻一个有耳朵的和尚念经去。
那个和尚没耳朵?
这个正是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
则我便是张孝友。
哎哟,
有鬼也!
有鬼也!
【雁儿落】则你这恶芒神休厮缠,
我待超度你在这金沙院。
可怜我每日家思念你千万遭,
口店题道有十余遍。
父亲母亲,
您孩儿不是鬼,
是人。
【得胜令】呀!
原来这和尚每都会通仙,
我活了七十岁不曾见。
则你尸首归何处?
儿也,
你今日个阴魂在眼前。
你若是人呵,
我叫你三声,
你一声高一声。
你若是鬼呵,
我叫你三声,
你一声低似一声。
你叫,
我答应。
张孝友儿也。
哎!
是人,
是人。
张孝友儿也!
哎!
是人,
是人。
张孝友儿也!
偏生的堵了一口气儿。
哎!
有鬼也。
父亲母亲,
我不是鬼,
是人。
也是我心专,
作念的一灵儿须活现,
留得你生全,
免的我两口儿长挂牵。
父亲母亲,
我是人。
孩儿也,
你为甚么在这里出家?
父亲母亲不知,
自从离了家来,
被陈虎那厮推在黄河卫。
多亏了打鱼船救了我性命,
因此上就在这里舍俗出家。
今日认着了孩儿,
兀的不欢喜杀我也,
来到此间,
正是金沙院了。
进院去追荐我亡夫张孝友咱。
兀的不是公公婆婆?
兀的不是李玉娥媳妇儿?
哎哟!
媳妇儿也。
阿弥陀佛!
这个是谁?
这便是媳妇儿。
我那大嫂也。
媳妇儿,
你这十八年在那里来?
婆婆,
被陈虎那贼,
拐带将这里来。
你那孩儿回家了么?
他如今拿陈虎那贼去,
这早晚敢待来也。
我陈虎,
来到这窝弓峪里。
怎么那眼皮儿连不连的只是跳?
也不知是跳财,
是跳灾?
你看后面慌张张赶上来的是甚么人?
兀那杀父亲的贼休走。
你这小贼,
一向躲在那里?
谁杀你父亲来?
你还要赖哩。
我父亲张孝友,
不是你这贼推在水里淹死了?
我不拿住你碎尸万段,
怎报得我这仇恨?
我打他不过。
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只是跑,
只是跑。
你这贼往那早去?
兀的不是陈虎?
左右与我拿住者。
悔气,
偏生又撞着那个披枷带锁的,
我死也。
敢问大人贵姓?
小官姓赵名兴孙,
现做本处巡检,
把守窝弓峪隘口。
我有恩的是金狮子张员外,
有仇的是陈虎。
适才张员外见过了,
约他在金沙院相会,
恰好拿住陈虎。
小官报恩报仇,
都在这一日哩大人,
小官忝授这里提察使,
就是张员外的亲孙。
这等,
大人是赵兴孙的上司也。
且喜拿住陈虎,
我和你同到金沙院去来。
兀的不是母亲?
孩儿,
你拜了公公婆婆咱。
公公婆婆请坐,
受孙儿几拜。
我今日又认着个孙儿,
兀的不欢喜杀我也。
孩儿,
你拜了父亲咱。
母亲,
谁是您孩儿的父亲?
就是这个师父。
母亲,
你好乔也。
丢了一个贼汉,
又认了一个秃厮那。
孩儿,
这师父正是你父亲张孝友。
父亲请坐,
受孩儿几拜。
孙儿,
那陈虎曾拿得着么?
幸得这里一个巡检赵兴孙,
替孙儿拿着了,
现在外面。
哦!
元来果然是赵兴孙拿了也。
快请进来。
老员外、老院君,
早见过了。
这一个师父、一个大嫂是谁?
这便是孩儿张孝友,
媳妇儿李玉娥。
正是我恩人,
请上受赵兴孙几拜。
孙儿过来,
他替你拿得陈虎,
你须拜谢者。
不敢!
不敢!
大人是上司哩。
左右绑过陈虎那贼来,
当大人面前杀了罢。
不要杀他。
为甚么不要杀他?
我眼里偏识这等好人。
天下喜事,
无过夫妻子母完聚。
就今日杀羊造酒,
做一个大大的筵席庆喜咱。
【殿前喜】您道一家骨肉再团圆,
这快心儿不是浅,
便待要杀羊造酒大开筵。
多只是天见怜,
道我个张员外人家善,
也曾济贫救苦舍了偌多钱。
今日个着他后人儿还贵显。
老夫姓李名志,
字国用,
官拜府尹之职。
奉圣人的命,
敕赐势剑金牌,
着老夫遍行天下,
专理衔冤负屈不平之事。
今有金狮子张员外,
被贼徒陈虎图财陷害。
是老夫体察真实,
奏过圣人,
今日亲身到此,
判断这桩公案。
闻知都在金沙院里,
可早来到也。
张孝友,
装香来,
您一行望阙跪者,
听老夫下断。
奉敕旨采访风传,
为平民雪枉伸冤。
张员外合家欢乐,
李玉娥重整姻缘。
将陈虎碎尸万段,
枭首级号令街前。
李府尹今朝判断,
拜皇恩厚地高天。
题目东岳庙夫妻占玉珓正名相国寺公孙合汗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