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老驿丞命弃流妖

  诗曰:

  蝼蚁一命自天来,谁说囚妻可自媒。

  贪恶不知三尺法,风骚还惹一身灾。

  乞婆老怪真如狗,驿宰新升颇似虺。

  失接朝京清御史,可怜共作一坑灰。

  那母夜叉自恃口谈来得,又撞着贴天,想没有做不来的事。谁知,一着不到,满盘是空,然后知世界都是妄想结成。如老叫化害相思病,风流情种,一妄也﹔惰贪婆自捡新郎,高结彩楼,二妄也﹔黑虎跳居官嚼民,装妖做势,三妄也﹔三考官回家阔绰,列名宪纲,四妄也﹔假斯文卖弄才学,偏要刻诗稿,刻考卷,刻窗课,盛行一时,究竟露出马脚,五妄也。这五妄,如今亦不知果有这样人否?还可恨世上有一种假衣冠,逼真叔敖﹔真鬼魅,尽属黎丘,胡行混世,机关极其深暗,尤其可恶。假如小小前程,也要费尽钱钞﹔夤缘干来,也要凑着官运﹔顶戴得起,还要在京里坐守听选,不是五年三年不得到手。若说他凄凉旅邸,终日把岁月消磨,就如那充军徒,罪业已问成,重复望赦一般守着岁月,岂不可怜!

  要晓得,此辈的官衔,毕竟比芝麻大些。也不可笑他铜臭,便轻贱了他。假使这班人,果能自家谨饬守分,该做的去做,就像委吏乘田,抱关击柝,当日大圣,何尝鄙而不为。故能以孟氏之道,做仲尼之官,安知草芥前程,不高作如巍峨科甲?就是小小积分,尽忠竭力,自当于在生前建立名宦牌坊,死后请入乡贤供养,受享春秋二祭。强似如今两榜人物,进乡贤祠的,不拘好歹,秽杂不堪,是人是鬼都供养在里面,岂不辱没了先圣先贤吗?至于当今士夫家政,一发不堪之极。簠簋不饬,帐簿不修﹔外则官体峥嵘,内实端方不足。虽则从来极蒙最势利的老天,多方盖护着他,听他像意施为﹔到了这个时节,连这老天也觉得十分看他不过,祇得要捉他一个破绽,翻转脸来,把他自家显遭天戮,家财投入天府,妻子不免流离,子孙不得昌盛。横行累世,取祸一朝,这般榜样颇多。故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在高官且不可,况卑职乎﹔在名族且不可,况暴发乎。箬帽天公,靴尖泰岳,比那前说五妄,又妄之妄也。

  话说贴天,生出这个计较来,不过是哄那婆子,又放这小使临期走了,纔好改调进京,把前后银米尽数开销,又把他的被铺行李乘机卷劫,远跳高飞,单单撇下这痴婆子,权做一个异乡孤客,生死悉凭尊命。忍心害理,一至于此。贴天既满载而归,一心祇要思量同妻子受用,又恐怕天来算计他。自家想一想,说道:“就是这老苍会算计煞,那里就轮得到我。况且我比貔貅不同,己自柔软一半,若与焦鬼并衡,自知熏莸各别。我不过是日常间僭讨人些便宜,骗些许钱钞,日日念几声阿弥陀佛,销释罪过便了。我曾见如今还有万恶不赦的,祇靠得口里吃些素儿,好端端还是活在这里。何尝有甚么天理报应?都是如今这些好说因果的,嚼蛆嚼舌哄弄愚人,如何哄弄得我辈?”不觉自己高兴得紧,诌出一个曲儿,叫名《鹧鸪天》:

  赛过良平智识多,更兼浏撤快如何。紫霞觞满频频劝,金缕衣新款款歌。浮白堕,乐妻孥,人生几度醉颜酡。从今学念声声佛,下界阎罗不怕他。

  却说母夜叉既被贴天拐骗,没处栖身,无可奈何,祇得挨到高邮驿前,鳖威威的坐着。一来此处还可以遮蔽风雨,二来靠看这大马头的去处,哀求过往客官舍得一、二文钱,还好买些汤饼充饥。终日没事干,替那些披枷带钮的流徒,在门首说说苦话儿。不料这一日,也是他该造化到了,忽然撞着驿丞老爹,纱其帽而圆其领,摇摇摆摆,独自一个踱将出来,巡视舡只。忽然看见夜叉,便开口问道:“你这妇人,并不像我本骡囚犯,为何也住在我衙门前。这个所在,来往官员甚多,诚为不便,速速别处安身。”那夜叉虽则半老,若是扭装些风致,却也投合饿眼。祇见驿丞问他,故作娇声低语,回复了几句,绝不象当初捉住司茗,如狼似虎,咆咆哮哮的光景。你道他今朝的喉咙为何闭塞不响了?祇因他接连饿了几日,少些气力,又在失时失势的时节,凑着机缘。正是所谓:

  人逢喜事偏增好,

  饿瘦腰肢学楚妆。

  那焦娘子虽是闲汉的妻子,在乡党间颇持大体,祇有他人前说话﹔如今是落局之际,因此低柔和美,又加十二分的做作卖俏,引得那驿官不觉眼花撩乱起来,霎时间魂灵儿飞在半天云外。况兼他二十载离家,久矣有鳏在下,往日在京坐守前程的时节,身边又没半个余钱,就要到柳陌花街高兴发头,不过是数椽子、挂炭篰的勾当,不可常试。祇好望天空想。

  如今,已叨现任,业有关防在身,一些胡乱不得,颇自寂寞难熬﹔纵有一两个门子随身服役,却比那儒学里老成精的东西,更年长几倍。巴不得要使个法儿,等面前这些驴马畜生忽然都变做妇人,斋我极鬼一斋方好﹔若是要思量在这驿递衙门,趁出钱来娶房妻小,除非再转一世。因此就想把这个婆儿,既无根蒂,若得我刷刨起来。抬举他做一位驿宰夫人,谅他也决无推阻之理。慌忙走进衙去,着人唤他到厅前来,问个来历明白。

  夜叉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一番,深恨孑身无倚。驿丞不觉大喜,登时款进私衙,设处两件现成的衣裳,装裹起来,当夜排设酒肴,竟成洞房花烛。夜叉也落得将错就错,强如去那教化大行。当时就有那吟诗赠贺,嘲得好笑。

  寻思孤驿可怜宵,

  忽见佳人鬼面娇。

  半载丐婆今富贵,

  多年鳏吏恣逍遥。

  巫山绰约邮亭配,

  阆苑猖狂趣事饶。

  试问闺中谁氏女,

  叉精本姓是巴焦。

  又有《满庭芳》一词,

  黑项拖云,横眉扫月,天生怪质难描。驿递邮亭,马嘶驴号。一点淫心蠢动,五更春兴伯饶。诉衷肠不尽,休负好良宵。古驿黄昏夜,风标袅袅,愈觉天娆。强供阔嘴,显出龟撩。祇恐欢来无几日,便须恩断开交。凭鬼剎,消磨狗命,始信祸根苗。

  过得几时,不想夜叉十分作怪起来。画粉搽脂,吓杀牛头小鬼:挥巴挝脸,惊呆怒目金刚。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官儿,平白地矮矬了一段。夜夜要云雨,朝朝要酒肉,支尽奶奶威势,吵闹街坊邻里。那管你干系官箴,竟把自家当做了一个内衙的鬼剎,亲管的上司,不怕驿丞不终朝跪迎拜送。要晓得做驿丞的,一双磕膝头原是跪惯的,他也乐此不为疲。祇是在夜叉婆,还该回想几日前自何等的来历,一旦衣食充足、云雨如意,也就略存他些须做官的薄体,未为不是。大凡人是忘本的多,那个肯巨头返顾,得水不浮。抑且妇人是水性杨花,一发流浪惯的。在夜叉正叫做:

  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

  忽一日,驿卒报到,苏州府察院老爷任满回京,马牌到驿经过,须要整备。驻马下程,酒席掉换,添拨马匹,人夫舡只,并一应随行官役茶饭使费。祇因钱粮缺少,正在忙做一团,千方措办。顷刻又有一报接到说道,前站禁止驿递钱粮,一毫不用。这位大老爷比别位不同,两袖清风,一心如水。舡内止有文书卷箱一只,随身衣服卷箱只,全舱飞渡。凡是沿途,一概公赆常例,护送官员人役,随路遣回。真正清廉严肃,绝不露一些的骢马行为。并不象如今的承差,不拘早晚临驿,科派需索,打骂施行,备了人夫,又要干折﹔既干折了,又要人夫﹔抓拿驿丞如蝇虎,提放驿丞如猴狲。如叩头虫,不时起倒﹔如失缰马,冲突奔忙﹔气喘喘,忙急急,不知此驿之苦,何时得歇。孟子之书,有述置邮传命之语。邮者,牛也﹔置者,舍也,亦可以舍放了这个牛的意思。

  今何幸此高邮驿丞撞着这察院老爷,宽恩深爱,如此简省,祇要驿丞远远的在崖上叩头跪接,呈递脚色手本便了。那驿老闻得此信,满心欢喜,又好与夜叉安心快活。接连在水口等侯了几日,还不见来。祇得着人到前路探听消息,并无踪影。一心又记挂这乞婆新婚,多添这乞婆,时时刻刻叫囚徒出来催他进去。祇得回到驿里,再行打听,正是:

  无官一身轻,

  有妻万事苦。

  却说察院老爷原是做官清正得极。今日任满出境,被本处乡绅秀才、良耆百姓,携老挈幼,一齐卧辙攀辕跟出城来,挽留拦住,不放开舡,齐声喊叫道:“老爷铁胆铜肝,冰清玉洁,我等情愿伏阙叩阍,恳留回任。终不然,这样一位好官忍放去了。就像我们一旦没了父母,如何是好?”不停一刻,越发陆续聚集来了。察院老爷祇得自己立出舡头上来,吩咐说道:“本院自从入境以来,格守官箴,颇渐旷职﹔虽无甚苛政加害尔等,亦未尝有甚好处为及地方,何必如此费心。在尔等纵然苦留,在本院何敢违命?况且接任老爷更号神明,必能为地方造福。若本院坏了这巡方常格,反加本院逆天大罪了。”要晓得往常旧套,一个官府去任,不论好歹,自有那一班惯做头的学霸纠合出来,恳挽留恩,习成故事,不比得这一番真心实意,万口一词。察院老爷无可奈何,祇得又转请司道府县各官,相烦安慰这些百姓,不可这般造次。

  那晓得这些百姓索性大哭起来,山摇地震,不能解散,说道:“当日汉有寇恂,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材。光武命守颖川,后朝廷又召为执金吾,征他还朝,被百姓遮道呼曰:“愿借寇君一年』,寇公毕竟被百姓留镇。众力回天,此虽异代之事,我们也要缘此为例。难道大老爷做得寇公,小的们就做不得寇公的百姓吗?”察院祇得泊舡一日,希冀天晚百姓们自然散去,那时连夜开舡未迟。那晓得这些百姓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团团围守,直到天明。长宵露宿,必要敦请回衙,方纔罢手。整整乱了三日,就有议这生祠曲的,请建名宦的,脱靴遗爱的,镌刻碑文的,倒把那些荤饭大老,倚仗着百姓的一片真心,乘机生事请功,便好从中兜敛公分。传启如飞,真个叫做鸦飞鹊乱,众口难调。殊不知这个事关朝廷,断断不能回的。百姓们不得已,祇得各各拈香随舡远送,夹岸如蚁,遮云蔽日,直到三百里之外。

  察院老爷恐伯众人辛苦,开了舱门,又从新晓谕,苦劝一番,方纔如山崩地裂一般,罗列拜哭,三回五转,依依不舍,然后渐渐的怅惘而返。此真三代之遗事,千古之奇闻也。察院老爷犹恐随路还有人赶来,因此吩咐水手,不许一路张扬,悄地速行。竟从高邮夜渡。好笑的紧,察院已曾过了淮安地方,那驿丞还尚昏睡,高卧不起。察院老爷虽没有计较他的意思,但是旧规体统不可坏了,故此那一班随行的员役,不肯甘心,就着几个承差率领几个牙爪,复回高邮,祇叫驿丞出来,问他缘何既裁革了一应使费,反敢藐视宪台,不来迎接?那晓得那新郎一时听见,已是惊得屁流尿滚、手忙脚乱,却被差公一索牵出,下舡回话,不到半路,活活吓杀。

  你说一个人做驿丞,不知迎官送府,历过多多少少的风浪,就像鼓楼上的乌儿一般,如何就被这承差惊杀了?况且他原是承差出身,为甚倒怕承差,且又死得这样快煞。祇因他原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多添近日新婚,虚损□□喘息,如烛遇风,呜呼哀哉!竟捐馆于驿邮舟次。方知收留迷失夜叉,原是与鬼为邻,究竟死而后已。从此,夜叉仍前叫化,后亦不知所究矣。当有歌谣传诵:

  跳黑虎前程,这蝼蚁,居要津,虾弓捣蒜不消停。派三名五名,趁三分五分,赔钱倒贴难供命。叹邮亭风雨凄凉,驴马伴黄昏。

  何处遇妖精,乞婆儿,天作成,干柴烈火前生定。拚三更五更,未三旬五旬,眼儿流泪,腰儿硬,太无情。承差似虎,结果老风情。

  话分两头。却说司茗当时乘机脱回,把前项的事一一报知丽卿说道:“如今府里太爷已经出差拿我。我虽脱逃,势必严行缉捕。况夜叉进状,必然将花案事内的人,一并具告。相公避居此地,终非稳便。况且小人又不能出头,难以传消送息,不若早避地方,庶免祸及。”祇得商议隐遁之策,但祇心心念念放不下倚妆,复对司茗说道:“我今与你同去相会倚妆一面,再行何如。”司茗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那夜叉用了许多官司本,满望太爷究出根原,偿他丈夫性命,岂料被我逃脱,愈加痛恨。相公此去,倘撞着他惹出事来,不是当耍。世上的事,常是芥菜子落在绣花针眼里的,这个断乎不可!”丽卿又想道:“我今此去,未知后会何时,怎样通得一信息与倚妆知道,也免他朝夕悬念。”司茗祇得应允道:“再无别法,还做我不着,再去走遭,就是撞着这厮,我自有法儿脱卸。相公作速修书起来,付我送去。回来就好上舡赶路。”丽卿写书已毕,交付司茗去了。随即收拾行囊,打迭登舟。正是:

  从前作事都无谓,

  祸到头来祇自知。

  若不预先生计较,

  临期那得出头时。

  可见恶人报应,毫发不爽﹔清官播誉,公道彰明。话中两路彰瘅,宛是一部春秋劝惩,大概已尽于此。但祇贴天飞如何倒容他活在世上?祇因世人险恶,老天故意生出此等人来,假手磨灭,直到磨灭殆尽,然后慢慢的,再算计到他自己身上去。就如处置母夜叉一段情白,也算得是奉天讨罪了。至如丽卿逃得干净,司茗通得线索,重新整顿笔墨,看官们静听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