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前文李善别了父母,起身往追女侠浦文珠。正要出门上路,忽接一信,除指点程途外,并说前途备有两匹好马相待,令速起身。李善看完书信,立带书童阿灵上路,照着信上所说,骑了自备的马一同往前飞驰,一口气跑了十来里。行经山野之间,方想来信令我由此起身,水陆并进。听本地衙役说,这条路既远且僻,幸是马快,如是步行,比走水路还慢得多,要我快走,却走这样绕远的路,是何原故、心正寻思,忽听书童手指前面,急呼:“相公快看,那马多好!”话未说完,目光到处,发现前面山凹中驶来一人两骑。马上人是个头戴毡笠的短衣壮汉,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马上,身后还跟着一匹白马,也未拉缰,两马首尾相衔,其行如飞,只见鞭丝笠影掩映出没林野之间。就这举目凝望的当儿,连人带马已自驶近,相隔仅有七八丈远近,翻蹄亮掌,绝尘而驰,跑得正欢,山路又厌,眼看就要撞上。李善马上功夫原好,见那来人身材高大,神态威猛,好似一个会家,心急赶路,不愿多事,刚把马头一勒,打算避开;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子都急,已快对面,方觉不妙,来人突把手中缰一紧,前头红马立时人立起来,钉在地上,略微两个起落便自停住。那匹白马缰绳系在判官头上,随同飞驰,前面红马一停,立往左侧斜坡上蹿去。

  李善主仆的马正往有让,两下恰好错过,方觉此人骑术真好,不知有何急事,跑得这么快法。回顾两马已全停住,奋蹄扬霞,口中狂喷热烟,看去更显神骏。就这一错,双方相隔已在二十来丈之间,正待策马走去,忽听身后急呼:“尊公留步,我有话说!”

  李善忙把马头勒住,壮汉立时纵马追到了面前,开口便问:“尊公贵姓?”李善刚答“姓李”,忙即下马,躬身施礼道:“在下唐兴,现奉段大爷之命来此送马。本来不在此地,今早久候公子未来,忽又遇见华山童师叔,说今日黎明擒到一贼,问出浦侠女日前起身,意欲便道绕往仙都山中访看家中留居的亲友,到时正遇一伙仇敌上门生事。因是辗转访问而来,拿不准浦侠女是否隐居当地,在浦家门外逗留探询,被一寄居友人看破,设计支走。本来可以无事,浦侠女到后,问知前情,因贼党留活十分狂妄,中了激将之计,恰是北行必由之路,连夜追去。贼党原是布就圈套、诱其入网。浦侠女此行难免受人暗算、这还不说;另一面,还有几个江湖能手今明日由此路过,恐公子途中相遇,无意之中生出枝节,命我沿路迎来,并开有一张路单,与李二侠所开略有不同,务请照此上路才好。”李善接过一看,与双侠所开果是大同小异;正待称谕,唐兴笑说:“公子这两匹马虽然不差,比我带来这两匹就差多了,请公子即速换马起身,原马由我送往府衙便了。”李善见那两马不特神骏非常,马鞍上并还挂有粮袋和一面三角小旗,问是何用,唐兴笑答:“这便是华山三弟兄的信符,公子此行数千里,中途要经过许多绿林巢穴和深山僻野,一旦有事,有此一旗,免生好些枝节。这一段路还用不着,只一走近黄河边界就显出它的用处了。公子武功高强,本不怕事,无如浦侠女起身在前,她那马快,只一耽搁,便难追上,看完请收起罢。”李善连声称谢,将旗藏好,双方换马作别,改道往北方赶去。

  因听唐兴说,心上人前日才由仙都起身,心想坐下马快,也许能够追上。主仆二人马上加鞭,如飞驰去。连追了好几天,并未发现文珠影迹。中有几处必须改走水路,偶在途中雇船,无意中间出昨日有一骑白马的孤身少女由此过渡,细一盘问,装束神情均和心上人一般无二,一算时刻,相差只有半日途程。先还拿她不定,由此起一路打听过去,除衣服颜色略有更换,相貌身材、人马神情全都一样。后来赶到长江渡口,遇见一人,不特答话相同,并说少女姓浦,料是心上人无疑,精神立振,越发加急前驶,意欲先把人追上,见上一面,再作计较。谁知双方相差时近时远,有时只隔三四个时辰,仿佛刚走过去不久,偏是追赶不。匕这日未明起身,索性饭都不吃,只在途中打尖,用点干粮,说什么当日也要把人见到才罢,一口气赶了三百来里。到了山东境内,沿途询问,因文珠孤身少女,骑着那么快的马,人又极美,到处受人注目,所行又是官道,容易打听。前一段知道的人颇多,均说刚过不久,李善日夕相思,渴欲一见,追到黄昏将近,终未见人。再向途中店铺居民打听,多说未见,知道山东民风淳厚,自己追一孤身少女,难免不遭疑忌,也许知而不言;又见所行官道并无歧路,阿灵跟着骑马飞驰,由早起只在途中打了两次尖,极少休息,似已疲倦,眼望前途日色平西,旅客多半投宿,不再前进,只得寻一客店,饮食歇息,命店家溜完了马将其喂饱,等候上路。

  主仆二人饱餐之后略微歇息,重又起身。仗着阿灵从小便随主人习武,颇会一点武功,马也骑得不差,看出主人赶路心急,再告奋勇讨好,马骑更快。这时已是东山月上,遍地明辉,主仆二人踏着满地霜华,纵马急驰,一晃又是一二百里,不觉行抵泰安城外。

  时正香汛,虽在半夜,上山进香的客人甚多。李善所行山野之区少民家早已入睡,初上路时不见丝毫人影,这时忽然发现前面山脚房舍甚多,灯火点点,灿如繁星,相隔约有十余里,前途山上也有灯火明灭闪动,先还不知前面便是泰山,觉着深更半夜,怎有这多灯火?相隔尚远,无法寻人询问,天又昏黑起来。偶一抬头,那下弦明月已为阴云所掩,大地上黑沉沉的。再查地形,适才只顾纵马急驰,不知何时把路走岔,所行似非一路。心想:“天色如此阴沉,许要下雨,前面山脚灯火甚多,必有投宿之处,今日已是人困马乏,反正方向不差,莫如绕向前去,寻一人家投宿,免被雨淋,就便安卧养神,天明再走,好歹也将文珠追上。”心念一动,立朝前面赶去。谁知途径不熟,无意之中把路走迷,蹿到山野地里,前途满是肢陀起伏不停,仗着坐下龙驹,蹿山过涧如履平地,一时兴起,索性不再觅路,照直前行,往那高山赶去。

  越往前走,光景越发昏暗,残月早隐,一点星光也看不见,山风阵阵,吹袂生凉,方想这两匹马真个神骏可爱,跑了这一整天依;日强健不显疲乏,只是阿灵初次出门,累了这一整天真要禁受不住,还是早觅店家安息的好。正自后悔,不该任性夜行,那马已驰向高坡之上,偶一回顾,忽见来路旷野中有一点酒杯大小的星光向前飞驰,乍看不曾留意,先当有人提灯夜行,后觉灯光无此明亮,也无如此迅速,正指阿灵观看,星光忽隐,似被什东西挡住,暗夜之中,相隔又远,看不真切,依;日纵马前行。前途地势越高,恐马暗中失足,不敢快跑,将马勒住,势子放缓,星光忽在前途出现,好似穿行树林之中,接连隐现了两次,忽又不见。阿灵笑道:“二少爷你看那团亮光多怪,时高时低,由我们来路绕到前面,又稳又快,莫是什么夜明珠罢?”李善闻言立被提醒,暗付:“意中人外号正叫夜明珠,陆氏母子曾说她心高好胜,往往孤身一人半夜飞驰,头上戴有一粒夜明珠,远望过去宛如一团明星凌空飞驰,因此才有夜明珠的外号。这等星光从未见过,沿途打听,双方相隔本近,必是今日加急飞驰,赶过了头,看那星光去路,也似走往高山那面,由此赶去许能相遇。”便问阿灵可觉疲倦,阿灵笑答:“小人所骑红马不似白马性烈,骑在上面又稳又快,丝毫不费腿力,并不觉累。”李善随口夸奖了两句,便顺山坡朝前赶去。

  到了尽头,才知前面乃是一条大山沟,人马不能飞渡,只得沿沟行去。总算沟旁还有一条山径,天太昏黑,不敢快走,费了好些心力,好容易才绕过沟去,又走一段,方上入山正路,忽闻人语喧哗之声隐隐传来,再一察看形势远近,正是方才星光流动之处,同时马也绕过崖角,前面山脚下忽现出大片市镇,灯光灿烂,火把通明,相隔约有半里来路,道旁牌坊上点着一个灯笼,上有“泰山香会”四字,才知已到东岳,想起先前所见星光到此失踪,分明意中人也来此山,心方一喜,忽然一阵冷风吹上身来,跟着便有几粒雨点打向脸上。跑了一天急路,周身热汗,骤遇凉风一吹,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急于探询心上人的下落,也未在意。

  正往前走,泰山脚下那些店家专以接待香客为业,一见客人骑马而来,当是半夜上山的香客,立时抢前将马拉过,笑问:“二位尊客是往元君庙进香的么?”李善含糊应了。阿灵口快,知道主人每到一处必要打听骑白马的少女可曾经过,忙代询问。店伙笑答:“没有。”转问:“这位女客是和相公同路的么?本山共是三百四十多家店行,都在一起,一问即知,尊客到店再打听去。如若寻至,是否与相公请来?”李善闻言,猛想起:“我和文珠素昧平生,只在江心寺前后见到几面,并未交谈,便是段、李诸侠有意促成这段良姻,也只令我暗中尾随,相机行专,在新交诸好友暗助之下为其排难解纷,等到‘双方见面,发生情感,再由诸友请一老前辈出头作主。事尚难定,本来暂时不宜见面,沿途打听已嫌冒昧,如何可令店家寻找。’”忙笑答道:“我在途中因听人说有这么一位姑娘,料是异人侠女,心中敬佩,随便一问,并无他意。你如见到,不必多言说我找她,只回来说一句,看我料对没有,多给你酒钱如何?”

  店伙正自谢诺,忽听头上有人冷笑之声,似一女子,李善心中一动,连忙向上仰望,左边山崖甚是陡峻,稀稀落落只有两三株松柏,哪有人影?正察看间,忽听店伙急呼:

  “大雨来了,相公今夜不能上山,且在小店住上一夜再说罢。”话未说完,猛瞥见右侧天空中金蛇也似连打了两个电闪,电光照处,云头和高山一般浓厚异常,紧跟着霹雳连声,山摇地动,豆大雨点立似乱箭飞蝗迎面打来,前面人声喧哗,纷纷冒雨乱窜。有那点起灯火刚要上山的香客,走不几步,遇见暴雨,慌不迭又退了回来,当时乱成一片。

  店伙已拉马向前跑去,李善因马比人快,恐怕淋雨,令其松手,放马自行,店伙不肯,笑说:“前面就到。”李善知他揽客心盛,惟恐走往别家,只得听之。人马同驰,晃眼便到镇上,店伙拉了李善的马往第三家院中驰去,店门甚宽,进门便是大院,能容好几十辆双套大车和数十乘山轿,规模甚大,到处点满明灯。刚一进门,便有好几个店伙抢上前来打千,请客下马,摘去马鞍行囊,将马拉过,高呼:“快找上房!”“打把伞来!”“这马走过长路,莫让雨淋!”另一店伙高举灯笼向前引路,一路喊将过去,呼应不绝。

  李善见店家侍候周到,勤快谦和,比起江南容店又是一番景象。这时雨已倾盆降下,灯光照处,满院水泥杂沓,雨声汤汤,檐前雨溜顺着屋梁往下飞泻,水气逼人,平添出许多凉意。店中原有走廊,无如风狂雨大,由横里扫来,廊前已被雨淋;又当七月下旬天气,穿衣单薄,闹到周身水湿。房舍又深,前院早已住满香客,直到后进才有客房,总算所带行囊外有油布尚未湿透。李善性又好洁,衣服脱了下来,还想浴后再换,等店家打来浴水,已耽延了些时,觉着周身发冷,直打寒噤,自恃体力健强,也未在意。洗完之后,换上干衣,阿灵已先更衣,赶来侍候。进门便说:“二少爷脸怎发青,莫要遭凉罢?”李善笑答:“连日赶路,不曾睡好,今日又累了一天,此时觉着疲倦,并不妨事。你小小年纪,随我长途跋涉,也颇劳苦。出门在外,论什主仆,我已命店家挑好的酒菜拿来,吃完就睡罢。”说完,见店伙们正在安排酒席,笑问:“我只二人,如何吃这许多,你只挑好的拿几样来,行时仍照全席付账便了。”店伙诺诺连声,却不照办,依;日按照全席排场。阿灵过去一问,才知当地规矩。香客到店,照例全席,筵席虽有上中下之分,不特固定件数不能短少,并且到店有接风酒,上山有平安酒,下山有贺喜酒,临行有送客酒,名目甚多。因看出来客是位贵公子,故按上等贵客相待,李善只得听之。

  随听笙歌之声四起,与风雨声相和,隔院传来,问知香客游人为雨所阻,当夜不能上山,便回到店中选色徽歌,招妓情酒,心想:“敬神礼佛原应斋戒诚洁,酒色荒淫,狂欢为乐,心身先就不净,神何能享?”又想起渡江以来,沿途客馆中时见土娼,多是形态臃肿,足似猪蹄,满脸脂粉狼藉,丑怪非常,令人观之欲呕,这里想必相同,难得这般香客游人如此兴高采烈,岂非怪事?正自暗笑,店伙来请入座,笑问:“相公无什同伴,可要叫个把唱的来?”李善笑答:“无须。”阿灵跑了半夜,又饿又渴,难得主人体恤,强令同座,心正喜幸感激,见店家赔着笑脸还在絮聒不休,把小脸一绷喝道:

  “你这伙计怎不认人?我家相公大家公子,文武双全,从来守身如玉,不喜女人。休说你们这些北方的丑八怪,连江南那许多清秀美貌的女子从没正经看过一眼,人却大方,你想多得赏钱容易,非叫唱的做什?”店伙见客发话,不敢再说,刚退出去,便听东厢房中有人呼唤。

  李善所居乃是一所三合院的上房,两明一暗,内有套间,入门时曾见东厢房内灯光甚亮,隐闻吹笛之声十分娱耳,周身雨淋,急于沐浴更衣,不曾留意。等唤店伙,才想起先闻笛声音节美妙,比自己平日所学要强得多,可惜此时不听再吹。正催阿灵快吃,并说:“浦侠女必往泰山,遇到这等大雨,不知退回也未?看这雨势尚无停意,又没法去寻找,真个急人。”阿灵笑答:“浦侠女小人见过,听说泰山甚高,方才那团星光比我们快不多少,定必中途为雨所阻退了回来,多半是在这些客店。此时离明不久,等到天明,不管雨住也未,小人先往各店打听,必能找到。”李善刻骨相思已非一日,恨不能当时便和心上人相见,偏有许多顾忌。不令阿灵前往,心又恋恋;令其前往,又觉冒昧。正在为难,忽听东厢有一女子笑道:“此人说话大已欺人,田四兄不要拦我,非要叫他见识见识,到底北地胭脂是否胜过江南佳丽?”底下便听有人劝阻。雨势本已渐小,忽又加大,听不甚真,以为说的别人,听过拉倒。先前身上发冷,几杯热酒下肚又发起烧来,心身疲倦,苦恋文珠,偏打不起主意,闷闷的正想略进饮食,先睡片时,天明便起,以防与意中人相左。

  忽见店伙进来,站在一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方问何事,又听门外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件黑布衫,身材甚矮,却生得浓眉大眼,目射金光,凹鼻阔口,两颧微耸,颔下一圈长才寸许的络腮胡子,貌相奇古;女的却生得玉立亭亭,丰容盛需,肤如凝脂,一双凤眼隐蕴威棱,貌相甚美,偏带着一种英爽之气。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方要询问来意,猛一眼瞥见黑衣人腰间系着一根丝绦,上挂短笛,乌光铮亮,似是铁制,心中一动。暗忖:“游武师说江湖上常有异人,出门在外必须留意,犯而不校,诚敬可以远害。”忙即起立,赔笑让座。未及请问姓名,旁立店伙既不愿得罪这类怪人,又恐贵客发怒,正在两头为难,不料一位贵家公子如此开通,忙先赔笑道:“这二位是东厢客人,因今夜大风雷雨无法上山,知相公无什客伴,特来请教,还望包涵,小人给你请安了。”话未说完,女的突把脸色一沉,微愠道:“这是我们自来,与你何干?要你赔什小心!各自上别屋去,没的在此惹厌!”店伙诺诺连声,仍不肯走。

  李善因在途中劳顿,急于天明之后往寻文珠,有此不速之客心自不快,后见二人神态举止和那一身装束均非寻常人物,心又一动,忙即含笑拱手道:“名山游赏尚未登临,旅舍秋灯又逢风雨,正苦独酌无聊,忽有佳客惠临,幸何如之?不嫌剩酒残肴,且共一醉,俾得畅聆雅教,不知能赏光么?”女的闻言微哂,刚开口说得一个“我”字,黑衣人已摇手拦道:“此君果非俗士,大可一谈,我们扰他两杯罢。”随同坐下。店伙见状才放了心,连忙添上杯筷,退将出去,往催热菜。李善见他行时暗打手势,将阿灵调了出去,越料来客是江湖上人,自恃武功,也未放在心上。跟着,店家、书童拿了酒菜一同走进。李善退向主位,由店伙撤去残肴,换上酒菜,请客上坐,来人也不作客套。正要请问姓名,黑衣人手指阿灵笑道:“尊管小小年纪,随着兄台数千里骑马长征,难得他马骑那好,连日当已劳累,却遇我们这样恶客,岂不扫兴?兄台尚且脱略形迹,何况山野之人?仍请同坐如何?”李善自然不肯,说:“小童在那边吃是一样。”阿灵也说业已吃饱。来人未再勉强,坐定以后,互询姓名。

  黑衣人答说:“姓宫名方平,此是舍妹宫琼华,因见兄台骑有两匹龙驹,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马尚如此,主人可知。正值风雨凄清,客馆无聊,耳目所及无非市侩,本有求友之心,想起深夜不便惊动,又恐明日萍踪无定,失之交臂。正和敝友田四兄闲谈,眼前佳士难得,何况富贵中人?忽听尊管说起沿途所见庸脂俗粉,鄙薄稍过,舍妹幼遭孤露,从小娇惯,虽然心迹无他,每喜意气用事,尊管所说均是路柳墙花,不能与良家妇女相提并论,终有一笔抹杀之嫌。只管话由尊管出口,兄台未置可否,但是言为心声,兄台如不过于厌恶,不会这等说法。后又说起兄台守身如玉,江南山明水秀,惯产佳丽,毫不关情,却在数千里外飞骑奔驰,追一素未交谈之人,仿佛人间世上只此一人是国色天香、南威西子,余者不论北地胭脂、南朝金粉全都视若粪土,尤其是对北国佳人更存偏见,心中不愤,动了稚气,非要和兄台一谈不可。小弟父母早亡,只此一妹,放纵已惯,无法阻止。又恐无因而至,易惹嫌忌,只得陪同来见。不料兄台果然人品出众,迥异恒流,便那豪情雅量也是我辈中人,不似寻常纨绔子弟所能梦见,如此奉扰几杯,便聆雅教。兄台和尊管长路奔驰,已多劳乏,深夜登门,固是冒昧,所幸暂时虽然惊扰,不近人情,他日或许能为兄台少效微劳也未可知呢。”

  李善闻言,先觉方才的话乃是书童所说,与我无干,来人偏是深文周纳,硬栽在自己身上,心中好笑。后来一查对方口气,分明自己来历和此行用意全都知道,越想越奇怪,意欲沉静相待,先不开口,看他还说什么。话刚听完,宫琼华一双秀目自一入座便注定在李善身上,见他朝乃兄静听,全不理会自己,好似有气,冷笑接口道:“三哥,自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只管唠叨做什?”李善见琼华貌相甚美,只是眉目之间另具一种英气,不似文珠温柔,料是江湖异人,暗忖:“这两人口气,不是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就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弄巧还是心上人的朋友都不一。定,怠慢不得。”为想探询对方是否文珠之友,不由精神一振,连方才疲倦也都忘掉,忙向琼华赔笑说道:“小弟为听令兄高论,致多简慢,望勿见怪!”琼华见他执礼甚恭,人是那么英俊安详,本来负气要走,由不得又坐了下来,微笑说道:“我自知庸俗女子,不值仰攀贵人,时当深夜,无故扰人睡眠,虽然你寻那人明日不会见到,这雨也不会住,到底孟浪,请自安置,愚兄妹暂且告辞,改日再相见吧。”李善忙拦道:“小弟此时并不疲乏,难得一见如故。

  雨夜无聊,正可奉陪清谈。既蒙惠教,如何便去?”说时,瞥见阿灵站在来客身后暗打手势,不令留客。李善急于探询文珠,也未理睬。

  琼华来时原有愤意,见人以后怒气已消了一半,后见对方那等豪爽英姿,人又温文尔雅,气度高华,冒昧登门,竟以佳客之礼相待,辞色更是谦和,休说素有嫌怨,便有不快之意也自化为乌有,想起来时其势汹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因恐对方轻视,原是故意这等说法,本无行意;及听主人挽留,愤气全消,笑答道:“我知李兄此行不易,愚兄妹和贵友虽无深交,也有一点渊源。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对于李兄虽无恶意,先也不会知有此事,毕竟于你有损无益。适才途中听说有一少年主仆,骑着两匹千里马早夜奔驰,沿途打听贵友可曾经过,心中奇怪。落店时,家兄正在门前,认出此马主人,再把途中所闻向我和田四兄一说,才知得一个大概。跟着便听尊管发那议论,觉着李兄主仆轻视北方女子,一时不平,想来理论,就便看看关中请侠所赏识的是个何等人物。不料李兄虽然出身世家,竟无丝毫习气,人更豪爽谦和,令人可佩,但恐高攀不上,扰人睡眠,意欲告辞回房。双方素无嫌怨,蒙以客礼相待,不嫌冒昧,也颇愧感。

  视李兄这等人品,所愿如能成功,委实一双两好,少时回去必与田四兄明言,请其置身事外,不再过问。对于李兄固无足重轻,贵友却可少却好些烦扰。

  “此中详情说来话长,愚兄妹虽不肯助人做昧心之事,现已终止前念,但也不愿为了新交便负;日友。好在贵友前途早晚相见,只她不肯上人圈套,李兄必能尽悉详情。

  我知李兄已然发现贵友踪迹,以为明日雨住便可相见,其实决见不到。贵友如非心高好胜,固执成见,不肯韬光隐晦,无论何处,只在夜间,她那一粒夜明珠非戴头上不可,也可少去好些枝节。她自仙都动身,一路之上均有多人尾随暗伺,自己行动到处皆知,对方好谋却在梦中,我实替她悬心。即以今日之事而论,她在来路已然发现警兆,仍不肯将宝珠藏起;否则遇到这等风雨之夜,正可避人耳目,一到泰山,寻见她那好友,岂不也要省事得多?现时除有一人对她处心积虑阴谋诱骗而外,更有不少对头。这班敌人有真有假,愚兄妹便是她的假敌。风雨住后她必往泰山访友,这两起敌人归途全要遇上。

  李兄不露面决可无事,到时只一拔刀相助,你帮不了她的忙,自身还要惹出事来,岂非不值?就要帮她,最好过了黄河,等把这班对头应付过去,你再出手,便好得多了。”

  李善听出文珠好似遍地荆棘,危机密布,宫氏兄妹竟似对头一面,虽在无意中为心上人兔去几个强敌,但她一个孤身女子独行长路,跋涉关山,到处尽是虎狼危机,不由得心生悬念。暗忖:“关中诸侠原命我随时留意,暗中助其脱险,听此女之言,泰山之行文珠既有强敌环伺,如何置身事外?只管来人好意,毕竟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即便所说是真,到底无什交情,也不应向其吐露心意。”起初只想敷衍几句,无如关心大切,终想问出一点虚实,一面举酒劝饮,一面仍自设词探询。琼华见他表面应诺暂时不再多事,话却问之不已,关切之情现于辞色,不禁暗中好笑。后为李善至情所感,笑间道:

  “李兄真个情种,方才你我初见时神态何等安详,自闻贵友前途有险,便似失了常态,你对她如此关切,人家恐未必知道呢。”李善闻言不禁脸上一红,带愧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本奉父命进京读书,因浦侠女有一位长亲世交,另外还有几位小弟的好友,说起她此次北行,难免上人圈套,令小弟北行之便,就便随时略效微力。虽知武功平常,无如良友好意,受人之托,不得不勉为其难,沿途访问,并未相遇。我尽我心,原不在乎对方知与不知。蒙贤兄妹一见如故,加以指教,心虽感谢,但她一弱女子尚且出入虎狼之境,行所无事,小弟身为男子,对浦侠女为人又极敬佩,如因前途艰难便即胆怯而退,日后何颜再见朋友?如蒙见告,固所感谢,否则,小弟虽然无能,也必惟力是视,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了。”

  琼华见李善慷慨激昂之状,始而星波晶莹,注目相视,眉宇之间似有妒意,听完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李兄真个丈夫,浦侠女此时一意孤行,恐还未必识人。本来我与她虽无仇怨,终是她那命中魔星一面,本来不应舍彼助此,但为李兄痴情所感,说不得只好强着田四兄与我一路,纵不便公然相助,遇事我三人也必为力。我想贵友外温柔而内孤做,决不喜见外人。李兄须听关中诸侠之言,暂时不可与见。泰山之行当在雨住之后,此时她住东首未一家内,那是本山居民,婆媳二人以前受过她的恩惠,她每由此经过多往她家寄居,方才大雨,十九回转,不过她夜间行路,头上夜明珠便是标志,江湖上人一望而知,对头方面早就料定她那泰山之行必不可免,行藏一露,立有敌人暗伺。

  如在别处,早已发难,只为后山茅棚内住有两位异人,是她师执,这两人性情古怪,轻不下山,但是寻她的人向不许人侵犯。贵友每来泰山必往拜见,双方虽然情意不投,毕竟是自己人,真假两面敌人虽知贵友来此是为访友,不过顺道拜谒,终恐犯了那两位老前辈的规矩,生出枝节,故此不肯先发,以防对方挑眼,生出事来。李兄真非寻她不可,且等天晴雨住,你由大夫松右侧山道绕行到半山松林之内。林中有一片空地,不妨隐身山石之后,暗中守伺,多半可以见到,到时量力而行便了。”

  李善谢了指教,转问宫氏兄妹家居何处,以便日后拜访。琼华见他满脸感谢兴奋之容,方笑此人痴得可怜。官方平自从入座,便埋头大吃,口到杯于,忽然把桌一拍,笑道:“田四弟专喜感情用事,不计是非,此次托我相助,本非所愿,偏生日前有人代简老三向江湖人传话,谁要参与此事,便是他们对头,我如不听田四弟之言,还当我欺软怕硬。方才舍妹欲寻李兄争论,已觉此举好些不合,不料竟会如此投缘。既有舍妹出头,李兄不期而遇,偶然萍踪遇合,便成知己。此事原有,不足为奇。如今已有话说,无什顾忌,我兄妹三人与李兄已成良友,放心前行,说好便罢,否则,似黑天雁那样险诈小人不过因友及友,本非至交,这类瞒心昧良的人交与不交无什相干,谁还助纣为虐不成?”话未说完,忽听窗外一声冷笑,宫氏兄妹面容立变,方喝:“朋友有话请进来说,鬼头鬼脑做什?”未句话刚一出口,只听当地连声,面前寒光连闪,来去分飞,宫方平手中酒杯已被打成粉碎,宾主三人立时纵身而起。到了外面一看,雨下越大,四面檐溜和瀑布一般,轰轰之声杂以雷电,竟比方才雨势要大得多,院中水深尺许,哪有一点人影,只厢房中有一人影飞出。李善身旁带有几枝钢镖,出时顺手摸出,琼华在后防他出手,忙喝:“那是田四兄,不可妄动!少时回来当可分晓。这厮不知何人?雨下大大,也难追上,且回房去,看有什东西没有。”

  李善方要答话,忽然一阵狂风暴雨迎面扑来,刚吃了几杯热酒,吃冷气一逼,几乎把气闭住,打了一个寒噤,忙即退回。琼华已先退步,正同转身,方平先前一到门口便拔下腰间铁笛,激如箭射,冒着风雨朝对面房上飞去;忽由檐间飞坠,笑唤:“琼妹,我去换了衣服再来,索性连田四兄也一齐邀来相见罢。”李善见方平周身水湿,方想请进,方平已轻轻一纵,到了厢房门外。当时觉着头晕,也未在意。跟着房上又飞落一人,正是方才所见黑影,同往厢房走进,知是那姓田的,忙喊:“宫兄,此时雨大,不必过来,等小弟换上雨衣,前往拜见田兄如何?”琼华忽然惊道:“这样暗器李兄可曾见过?”李善回到席前,就着灯光一看,见琼华手上拿着一物,长约两寸,形似一口小剑,寒光闪闪,却未开口,忙答:“不曾见过。”随说关中诸侠中只认得段漪、简静、李均三位,还有华山童弟兄也是初交,均甚投契,行时还蒙他赠有一面小旗,说是他的信符,沿途可得照应,尚未用过。琼华闻言,面带惊喜之容,笑说:“我们只知李兄所骑白马来历,没想到华山弟兄也是李兄好友。照说李兄虽是一往情深,文珠姊恐还未必知道,双方尚未见面,本来无干;不过这件暗器来得可疑,好似敌人警号,我们的话必被听去,也许连李兄一起带上,有此令符要好多了。李兄何不取出一看?”

  阿灵在旁,早听出来人没有恶意,与方才店伙所说不符,闻言忙把唐兴送马时所交三角小旗取出。琼华见那小旗白地红心,当中绘着三个小黑猴,一个手发红火,把三猴包围在中,一个手持一柄铁钩,一个拿着两柄铁拐,越发喜道:“华山弟兄每人均有信符,这样上绘三猴的看得最重,不是至交至好轻不相赠,所到之处无异有他弟兄同路,只要有人作对,便是他弟兄仇敌,不拼个死活存亡决不罢休,情面更宽。虽然这次对头方面能手大多,有它在手到底可少好些麻烦。便有他对头在内,至多将旗夺去,人也不致当时受害。余者就算本领高强,均知华山弟兄难惹,无缘无故谁也不肯多事。方才这件暗器来得大怪,今夜最好把此旗插在桌上,夜间如有响动,不要理它。此时风雨大大,我看今夜和田四兄不必见面,明早起来再谈罢。”说罢起身。李善因对方孤身少女,不便强留,方说:“外面雨大,走廊转角尽是雨水,檐溜又猛,何妨雨小一些一同过去?”

  琼华笑说:“天不早了。”双足一点,已朝厢房斜飞过去。

  走廊上本来点有好些灯笼,风雨太大,已被吹灭多半,右厢房已早熄灯,只宫氏兄妹房中灯光外映。正唤阿灵取雨衣来,忽听琼华在厢房门口高喊道:“李兄盛意已向田四兄言明,方才李兄面色不佳,恐是长途跋涉,受了风寒,请早安息罢。”李善也觉头晕心烦,身上发冷,知有感冒,只得应诺,敷衍了几句便即回座,又吃了两杯热酒。阿灵已将床铺好,李善方说:“雨下太大,不要再喊店伙,把旗插在桌上,关了房门,明早再叫店伙收拾,你吃一点也就睡罢。”阿灵方说:“店中均有走廊,不怕雨淋。”店伙张福已匆匆赶进,朝阿灵低语了几句,回顾桌上红旗,忽现惊喜之容,低声说道:

  “我前在德州店中曾见此旗,此时有一镖车红货,全仗此旗脱险,想不到相公会有这面护身符,难怪那两兄妹退去,前途决可无事。方才所说不可向人泄漏。”阿灵知他心直口快,人甚善良,服侍李善睡下,强劝他同吃几杯热酒再行收拾,张福说:“此举犯规。”先还不肯。阿灵笑说:“风雨深夜,事无人知。”再三力劝,才同坐下,一面向其探询,又问出了一些江湖行径。

  原来张福人甚机警,知道每年香汛常有江湖中人来此烧香朝山,有的并还有事,或是借地会人,年月一多,成了熟脸,不以为奇。这班江湖中人知道店家不敢得罪他们,也不甚隐瞒形迹,有时并还差遣店伙为他办事,出手大方,遇上事也无连累,店伙全都乐于为用。近三日间,张福发现店中来了几起形迹诡异的人,均是生脸,想起泰山路上本来安静,由前年起常出盗案,都在离山五六十里的来去路上,以致香客零落,生意不如往年,知道不是每年朝山的那些江湖中人所为,店家全都嫉恨。对于这类生客便留了心,虽不敢惹,无形中生出仇视之念,只是奈何不得。

  方才店中空出好些房舍,以为此时天已入夜,不会有人投店,想起往年盛况,心正不快,忽见另一店伙接来主仆二人,像个贵家公子,方喜明日可以多得赏钱,不料西厢房中客人呼喊,忙走进去,听口气,似要向来客寻事神情。这男女三客已来住了数日,出入不定,行踪飘忽,往往夜间失踪,一会又在房内出现,有时还多出一两人,早看出是些江湖中的能手,如在当地偷盗,闹得香客裹足,岂不更糟?每日都代店东提着一份心。泰山元君庙内香钱最富,由督府起直到寻常汛上官兵全有沾润,照例派有一名守备,带着数百个官兵上下防卫,如往告发,固是容易,只恐这类官兵不是对手,反受其害。

  再一打听,镇上并无失盗之事,胆小迟疑,欲发又止,每日均在留心窥伺。这男女三客中又有一人性情强暴,常受喝骂,更是气愤。一听要和上房客人为难,暗中叫苦,不敢不应,把人领去以后,把阿灵引往外面,暗中点醒,令告主人小心应付。阿灵闻言自是惊急,后见双方成为朋友才放了心。再听张福说起厢房三客形迹诡异,另外还有一家店内也住着两个怪客,身材高大,一个面有刀瘢,决非好人,如与相遇,务要留心,最好把这面旗带在怀中,如见不妙,立即露出,才可无事等语。

  阿灵知他好意,正谢指教,忽听里屋呻吟之声。赶进一看,李善已是寒热大作,神志昏迷。这一惊真非小可,急得几乎哭出声来。张福闻声赶进,阿灵忙向求助,张福山东人,直性热心,听阿灵说主人虽然出身富贵人家,文武双全,毫无习气,御下宽厚,对他更如兄弟子侄一般。此时身有急事,万一病倒,如何是好?说时急得两泪交流,大为感动,忙说:“深夜风雨,本来无处寻医,我且冒雨试上一下,如寻不到,店中还有午时茶,先吃一点,明早再说可好?”阿灵连忙谢诺,张福先前嘱咐完了阿灵,本意去往厨房取水,刚到转角,忽见暗影中闪出一人将其唤住。一看乃是店中住的一个熟客,每年都来,自称姓徐,和山上道士有交情,一年中要来好几次,并不限定香汛期中来往,忙问:“尊客有何吩咐?”姓徐的笑答:“我有点事想要离开一会,房中无人,又不愿交与别的店伙,把门锁上怕有人来,你代我看上一会如何?”张福因他常住店中的老客,人又极好,只得依了。待了好一会,姓徐的方始回转,手上挟着一身油绸雨衣靠,周身好些水湿,匆匆进门,笑说:“我往隔壁店中访友,想不到雨下太大,满街泥水,中途退回。你还有事,各自去罢。”张福方想,客人在泥水里走这一段,脚上快鞋虽然湿透,怎会没有泥污?心方一动,因后院有事,忙着赶回,也就忽略过去。

  这时正想带上雨伞冒雨出外寻医,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回头一看,又是那姓徐的,暗付:“这位客人向吃长斋,不叫唱手,照例孤身往来,此时怎还未睡?”笑问:“尊客又有何事?”姓徐的答说:“风雨太大,加上隔院客房笙歌吹唱吵得人无法安眠,我想烦你点事,有空没有?”张福与阿灵谈得投机,恐其悬念,连忙告以前事。姓徐的笑道:“这大巧了,我就会行医,又会推拿,带有好些灵效的药,虽不一定起死回生,比你镇上那些庸医多少高明一点。本想烦你打桶热水,现在不要了,先看病去。”张福知道姓徐的客人貌虽丑怪,平日乐善好施,专喜周济穷苦,有求必应,并还不令人知,闻言大喜,忙道:“这大好了,待小人去拿药箱。”姓徐的笑说:“无须,我这救急的药常年均在身旁,你只把我带去。人家不要我医却是无法。”张福忙答:“这位客人虽是贵公子,主仆二人全都大方。方才进去,桌上还插有一面三角小旗,那旗我五年前曾经见过,尚有三个猴子,分明人极四海,否则,这类有名信旗怎会到他手内?”姓徐的闻言面上微微一惊,连催快走。张福领他到了后院上房,姓徐的进门,先朝桌上小旗看了一眼,眉头一皱。

  阿灵不料人来这快,闻声迎出,听有特效灵药,好生欢喜,谢了又谢。姓徐的见他聪明灵巧,应答得体,一边说话,一边行礼打拱,连连称谢,一把拉住笑道:“你小小年纪,随同主人骑着那样快马日夜奔驰,真亏你呢。”阿灵方想,此人初次见面,怎知我主仆骑马赶路之事?以为张福所说,心念才转,猛觉手上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心中一惊,姓徐的已把手放开,同去榻前朝李善看了看,便坐一旁低头寻思,似有什事为难情景。阿灵只当主人病重,医生不肯诊治,心中一酸,由不得流下泪来,赶上前去,正要开口求告,姓徐的见他惶急流泪,抬头笑道:“你主人并不要紧,无须愁急,我是在想如何治法,包你没事。但有一件,我不但会医,并还会点武艺,想收个好徒弟,传我本领,始终不曾遇到一个好资质,我又终年吃素,生活太苦,怕人不惯,延迟至今。我见你甚好,等你主人病愈之后,到了地头,拜我为师如何?”

  阿灵细看来客,比宫方平貌相还要丑怪,中等身材,并不甚胖,生就一张扁脸,面黑如墨,浓眉大眼,狮鼻海口,五官差不多挤在一起,颔下生着一部络腮胡子,长只两寸,根根见肉,刺猖也似。形貌虽丑,却带着一脸笑容,语声尤为温和,闻言自舍不得离开李善,但听床上呻吟之声,心如刀割,惟恐得罪,不肯医治,正想如何回答,姓徐的已笑说道:“你是从小便被父母卖到主人家内的么?”阿灵忙接口道:“我是人家孤儿,年才九岁,为人放牛,这日正受他们虐待,被小主人撞见,给了那家十两银子,将我收到家中作一书童,跟随至今。当我初蒙恩主救到家中时,一身癞疮,人都快死,多蒙主人延医诊治。这六七年来随定小主人,从未打骂过我一次,并还叫我读书习武,受恩太重,本舍不得离开,老先生先将家主的病医好,等我送到京城,盘算好后,再行回复你老人家好意如何?”

  姓徐的想了想,笑道:“你可知道你主人的性命在我手上么,如不为他医治,休想活命呢。”阿灵大惊道:“家主不过风寒感冒,怎会如此严重?”姓徐的笑道:“你当我是吓你么?我也知你忠心义气,主仆情分太厚,不舍分离,无如非此不可。你只答应做我记名弟子,将来问过主人,他和你全部愿意,再行拜师之礼,你看如何?”阿灵一听病势甚险,心胆皆寒,慌不迭答道:“只把家主的病医好,无论何事我都答应。”姓徐的笑道:“你这小孩真好,居然解去你主人一道难关。其实,他原是所受风寒太重,武功虽有根底,平时生长富贵人家,初次出门,长途跋涉,劳累太过,看是厉害,并不妨事,只要发汗,养一两天,药吃得对,便可痊愈。只是心上还有一层危险症候,本来今明日非糟不可,如今总算渡去一关。病好之后照我所开方子能够照办就没事了。方才看他腹中还有停食,不遇良医,难免变成伤寒,非给他打下不可。”说罢,取了一块药交与阿灵,另用粗碗磨下半块,并备半桶热水和开药方的笔墨纸条等候应用,告以天明必愈,不过人软,须要静养两日才好。阿灵见他并未诊脉,只微抚摸病人身上,略看气色,与常医不同,闻言将信将疑,但是此外无法,心想:“此人如无本领,口气怎会这样拿稳?”只得诺诺连声,如言准备。回顾张福不在,想令取水,耳听雷雨未住,四院笙歌叫啸之声已然零落,暗骂这班香客每日酒肉,还玩婆娘,心先不干净,朝什么山?

  正往外走,忽见门外人影连闪而过,跟着便见张福取水进来,说是方才因见房中水冷,恐要眼药应用,另外还升了一个小火炉,以备煎药之用,一会就到。阿灵见他勤敏周到,连声称谢,匆匆寻出纸笔,走进房内。

  姓徐的已把长衣脱去,双手伸入被内朝病人身上推拿,过去一看,李善仰卧床上,本是周身火热,昏迷不醒,口中呻吟,呼吸艰难,面容也颇愁苦,偶然还有两句吃语,自从姓徐的推拿了一阵,先是头上见汗,伸手一摸,身已湿透,忙把自己被褥取来,想要垫盖上去,姓徐的笑说:“无须,药磨好了没有?”阿灵坐在炉前,原是边磨边看,忙答:“磨了半块,不知够不够用?这药真好,一股清香,下剩这半块老师赏与我罢。”

  姓徐的听他改口称师,面有喜容,笑答:“看你面上也应助你主人化解。”说时,微闻窗外冷笑之声。阿灵因主人病倒前也是有人冷笑,随有暗器打进,心中惊疑,忙喊:

  “老师,窗外有人!”姓徐的笑答:“不要理他,想是店中闲人走过。这类无知蠢牛不值计较。药已足够,下余归你保存,无论什么疾病均可医治,更治各种伤毒,其效如神。

  先给你主人服了一点泻药,便桶可提进来?”阿灵猛想起方才心忙意乱,忘要便桶,又听李善腹中咕噜噜连响不已,知要大便,刚“嗳”得一声,外屋张福接口说道:“先前上房住有女客,是南方官眷,备有便桶,还未用过,就在二爷房内,我去取来。”姓徐的笑说:“不必着急,还有一会药性才能发透。其实拉在床上还免遭风,由我亲自下手,就不必污秽好好被褥了。”阿灵见主人周身是汗,热已减退,越生信心,惟恐汗后伤风,忙答:“被褥污秽可以换洗,还是顾人要紧,就拉在床上罢,免得遭凉。”姓徐的笑答:

  “有我在此,怎会受凉?何苦费事。”

  话未说完,李善昏迷中觉有两团热气周身滚转,始而万分难耐,又无力气挣扎,急得气透不转,热更难受,后来热气好似由外而内串行全身,胸前本仿佛压着千斤大石,气也闭住,又闷又胀,正自万分难耐,忽觉两股热气合而为一,猛力一冲,那紧压胸前的千斤重物立被冲开,周身立转轻快,通体汗流如雨,人也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床前有一貌相奇丑的怪人正用一双奇热如火的手朝着胸前抚按,心中一惊,瞥见阿灵在侧,想起方才卧病,料为治病而来,随觉周身酸软,怪人热手所到之处舒畅非常,肚子里面却疼痛起来,喘吁吁方喊:“阿灵,这位先生何处请来?天到什么时候了?”阿灵见主人醒转,好生高兴,忙说:“这位是徐老师,经店伙张福请来与主人治病的。”姓徐的已接口道:“李兄寒热刚退,就要便解,不宜多言劳神。”李善随口谢了两句,把眼闭上,觉着腹痛如绞,万分难耐,方喊“不好”,姓徐的已连被带人一同抱起,拉下裤子,围坐便桶之上,命阿灵取来温水,将药汁调化,与病人服下。

  李善觉着那药清香扑鼻,又涩又苦,难吃异常,勉强吞入肚内,腹痛更甚。正自强行忍耐,阿灵见主人虽然热退醒转,气息微弱,痛得黄豆大的汗珠满头乱滚,脸也成了铁青色,重又惶急起来,直喊:“二相公怎么样了?”李善已痛得口张不开,将头连摇。

  姓徐的笑道:“徒儿不要害怕,我初意以为风寒感冒,有些停食,无什相干。他那难关并不在此。经我细心推拿之后,忽然发现胸前有一痞块,分明积病已久,因其禀赋太强,平日不甚觉得,如不除根,早晚发作,却是难治;又为你忠义所感,恰巧事前见他面色不好,恐怕腹中积食太久,预先备有补益之药;又看出他还是童男,越觉难得,索性费点手脚,连他腹中所积痞块一并打下。此举因当病后,难免贼去城空,如换常人,此时便不痛死,也必气接不上。看这神气,好得必快。不过痞块为日太久,行动较缓,好在服有补药,等到下完药性也自发动,正好接上,至多当时有点虚弱,天明前后除人软外,纵未复原也差不多了。”

  正说之间,李善腹中响声更密,跟着一个臭屁,下了两服稀汤,腹痛更甚,真气欲脱,已然支持不住,忽又一阵剧痛,咚的一声,下了一团坚硬之物,由此尿粪齐下,和开了闸一般,奇臭熏人。当时腹中一松,疼痛立止,只是眼前发黑,两太阳直冒金星,如非阿灵在旁扶持,坐都不稳。姓徐的听出拉完,忙令阿灵把木盆端放床前,取走便桶,随将李善身上棉被丢向床上,把人捧向水盆之上坐定。阿灵已将便桶端出,由张福接过,拿了出去,赶进屋来,姓徐的笑道:“你代主人洗净,扶他上床卧倒,明日就好,但是虚弱无力。此举将他历年所积病根,连那痞块淤血全都去净,益处甚大,稍微静养便复原了。我还要到外屋开药方去。”阿灵便代李善洗净下身。姓徐的恐阿灵力弱,又把人接过,抱向床上,方始走去。

  阿灵知道主人最爱干净,又打了一盆净水,揩洗了两次,把被盖好。拿灯一照,.见李善面色大转,也不似前累得气喘,低声悄问:“二相公可好一些?”李善方答:

  “此人真个神医,我自前年热天恃强,吃了大盘糍糕,又吃了好些瓜果冰水,生过一次小病之后,常觉胸前微微闷胀,也未在意。这几日长途飞驰,越觉胀得难受,以为偶然停食劳累所致,也没理它。方才周身寒热病卧床上,昏迷中觉着两团热火周身乱滚,醒来才知有人按摩,胸前似有一团东西随着他手缓缓往下移动,不料竟是痞块作怪。如今虽然软弱无力,胸前舒畅非常,最奇是他那双手火也似热,竟能隔着皮肤随同所到之处周行全身,貌相那等古怪,我这大一个人轻轻的抱在手上,丝毫也不费力。方才送我回床,竟是双臂挺直,单这力气已非寻常,必是一位异人奇士无疑,你怎会和他师徒相称呢?”阿灵正说前事,忽想起姓徐的不知叫什名字,如何药方还未开好,赶出一看,人已不见,三角小旗下面留着一张纸条,取过一看,不禁大惊,心想:“暂时不说为是。”

  正要回走,张福己由外走进,笑说:“徐相公命我转告,你已称他为师,暂时无须行礼,所说的话必须紧记才可无事。请你告知贵上,今日不能起床,必须静养。他已冒雨起身,不要寻他,到了时机自有相逢之日。我听他说,李相公除体弱而外已和好人一样,无须忌口。恐其腹饥,好在这里厨房酒席日夜不断,随时均有专人伺候,特地赶往厨房,炒了几件清淡的菜和稀饭馒首,一会就来。天已大亮,请和李相公多吃一点罢。”

  阿灵往外一看,天果大亮,雨势也小了好些,旁院已有客人在唤茶水,两边厢房却是静悄悄的。因李善说要闭目养神,稍睡一会,便告张福:“稍候片刻,听唤往取,我也不饿。”随问:“昨夜厢房中客人睡得颇早,尤其东厢房,我们来时就未见有灯光,如何天明未起?西厢房客人可曾唤你,有无话说?”张福悄答:“二爷以后路上要少多口,别人不能比我。昨夜西厢房客人决不是什好路道,也许见了那面信旗,才和李相公拉点交情,否则事还难说。东厢房内住的客人更怪,为人却好,自称姓孙,来此游山,年纪甚轻,乍看像个贵公子,却未带有下人,时来时去,随身只有一个包裹,两口宝剑。

  起初我对他十分疑心,日子一多,才知他与后山白雪庵尼姑师徒交厚,老师父道行甚高,全山尼庵只她清规最严,两个门徒均有极好武功,虽然年轻美貌,从无一人敢往庵前走动,她师徒轻易也不出庵一步。只有一次,近山一个恶霸的小儿子,外号小白龙花二郎滕壮,为往后山打猎,遇见她那徒弟溪边挑水,不知厉害,上前调戏,吃她回手一掌,打成残废,跟去五人也被打倒,败逃回去。谁都以为她师徒闯了大祸,凶多吉少。隔了三天,恶霸父子反倒带了花红香烛亲往庵中赔礼,连门也未得进,放下礼物便自回转。

  最奇是到了镇上见人就说,老师太清规甚严,道行甚高,是他儿子不好,今日特往赔罪,多蒙原谅等语。这类丢人的事毫不掩饰,反到逢人宣扬。隔不多天,变卖田业,全家离去。由此白云庵师徒威名远震,越发无人敢往招惹,她师徒踪迹也越隐秘。

  “老师太不到镇上已十多年,十日前,竟会带了一个徒弟亲来店中看望。这时,这位孙客人刚回不久,也是天阴黄昏之时,我们才知孙客人大有来历,就是江湖上的好汉,能蒙白云庵师徒看重,决非坏人,才放了心。因这位客人身量不高,貌甚俊秀,年纪又轻,老师父年已七十,还在其次;她那徒弟年才二十来岁,长得又美,怎会和他那么亲热,随便说笑,坐在一起,也不避人。先颇奇怪,后来无意之中我才发现,那位客人大小便均未到过茅房,好些举动都似女扮男装。东厢房经他包下,无论客人多挤,也不出让。昨日黄昏前还曾见他一面,后来灯光忽隐,看神气必已离开。这位客人虽有好些怪处,除不奉他命不许进门而外,向例不管闲事,也不与同院客官来往说话,人极大方,我们对外不谈也无人间。西厢房男女三客形迹却最可疑,手头虽松,脾气太糟,内中一个瘦长子性情更暴,喜欢骂人。最见我不得,我也恨他,幸而女的还通情理。昨夜那大的雨竟会走去,你看多怪!”

  阿灵闻知西厢房三客已走,忙问:“昨夜分手时已决三更,那大雷雨,你怎知他走去?”张福道:“我也不知他们要走,天明前,里屋正在治病,我往厨房取水,见那瘦长子由窗前闪过,穿着一身油绸衣靠,朝我招手。到了转角才说,他们有事,须往镇上访友,不许和别人多口,我才知道。好在他们钱已存柜,下余的作了酒钱,随便谢了两句,也未送他。初意那姓宫的兄妹未见起身,前后没有多少时候,也许未走,天明后走往窗前一看,连人带随身包裹全都不见,也没看出怎么走的。如非那面小旗,真替你主仆担心哩。”阿灵已知宫氏兄妹不是对头,随口敷衍了几句。忽听里屋唤人,忙赶进去一问,李善说是腹饥,问有什么吃的,张福抢先应诺,转身就走。李善命取药方来看,阿灵恐他病后着急,答说:“徐相公原有要事,已然起身。先恐痞块打不下来,打算开一药方留下,后见病好,说是无须,只令相公静养数日才能上路。”李善忙道:“我还有事呢!”阿灵笑答:“雨还未住,谁也无法上山。且等雨住,相公也能起身了。”

  李善终是发急,阿灵故意说是外面发了山水,到处成河,浦侠女多大本领也难上路,徐老师和昨夜西厢房客人如非去的地方相隔甚近,照样也难起身。李善一听宫氏兄妹不辞而别,想起昨夜之约,好生奇怪,忙问:“西厢房客人可曾来过?”阿灵答说:“想似知道主人病重,只过来看了一看,并未进门。”随将昨夜延医经过说了一遍,一会店伙送来食物,阿灵扶起李善就在床前食用。李善知他连日劳苦,又为自己的病一夜未睡,笑说:“我病已好,你可同吃一些,各自去睡罢。”阿灵知道主人疼他,依言同食,见李善吃得甚香,甚是高兴,笑说:“相公比往天还吃得香,复原必快。照这样,不等雨住就可大好。大病才好还是不可尽量,以免停食。”李善笑诺,吃了半饱,精神要好得多,以为当日便可痊愈上路,去寻文珠下落。起初主仆均恐雨住,万一人未痊愈,如何起身?哪知雨势一直未停。

  阿灵睡到下午起来,看主人睡得甚香,心想:“当日就好,也不能起身,天从人愿,再好没有。”再往外面一看,又是人语喧哗,笙歌四起,送酒送菜的人此去彼来,穿梭也似,暗忖:“这里香汛真个热闹。”顺着走廊往前面走去,前后左右大小一二十个院落都被雨水积满,倒是街上为了地势高低,两旁有沟,水积不住,沟中之水也快平岸,水和箭一般顺着地势朝下急泻,到处水响,洪洪震耳。遥望泰山全在烟云缈霭之中,淡淡的现出一座高山影子。山腰上涌起一堆堆的白烟,另外大小一二十条瀑布白光闪闪,绕山而流。雨势又大了起来,忽然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团雷火自空下击,打在半山腰上,照得那些雨中瀑布齐幻银霞,其亮如电。满空湿云低幕,全无一丝晴意。镇街之上不见行人往来,问出前面道路已被山洪冲断,恐主人醒来呼唤,张福还不到接班时候,别的店伙太笨,忙即赶回。

  进门李善才醒,问知雨还未住,便要下床。阿灵劝他不听,又见神气尚好,只得任其起身,一面告以路被山洪冲断,已无行人,满山瀑布,谁也无法上山。李善素信阿灵,见院中水深二尺,已快上阶,以为所说不虚。雨势尚大,即便文珠现在镇上,以前不曾交谈,也不能前往寻她。关中诸侠又只有暗中相助之言,无端往访,也大冒昧,只得罢了。一心盼望天晴好走,雨偏下个不住。阿灵惟恐主人犯险,故意张大其词,并向店伙暗中嘱咐,说主人病体未愈,不宜起身;问时务说山路已断,就是天晴,还须等上一二日才能起身。李善几次要往店门看雨,均被阿灵劝阻,知他忠心为好,不忍固执,好容易盼到当夜雨住,恨不能就此起身才称心意。阿灵心正愁急,次早起身,雨又大了起来,方想再延半日,便可挨过徐老师的限期。早饭后,主仆二人同立门前,见雨忽止,同时风起,满空湿云疾如奔马,横空而驰。隔着屋脊遥期对面泰山,已现山顶,只山腰上横着一片云雾,渐被狂风吹散。天空阴云中已有日光透下。又隔一会雾散云消,现出一片苍色。雨后晴阳分外鲜明,对面山容也更雄伟清丽,气象庄严。

  阿灵见时限只差半日,惟恐主人起身,正在极力劝说“外面雨大,山路好些冲断,无法行走”,忽然望见入山大道上有许多短衣壮汉,拿了锹锄之类,三三五五朝上走去。

  一问店伙,说是专为修治山路的土人。李善心想,多坏的路也拦不住武功好的人,土人都能从容走上,何况文珠?坚执要走。阿灵见他发怒,只得赔笑说道:“此时浦侠女未必上山,她所骑白马极容易认。相公莫如稍等一会,容我去往她寄居的人家探看一会。

  马如不在,起身不晚。否则,方才那样大雨并未见人上山,我们又不知她所去何处,访问明白再追免得徒劳。”李善已看出阿灵心意,笑说:“我知你的好心,浦侠女那等武功,就许昨夜上山都不一定,多难走的路她也不怕,焉知不是舍马步行,如何定准?”

  阿灵又说:“只要马在,就走也必回来。”李善立被提醒,决计和阿灵同去镇西头文珠投宿的民家探询,马如在彼,便将阿灵留下,令其守伺,独自入山寻访,好歹把人寻见,然后尾随下去。阿灵见主人情痴太甚,苦劝不听,只得借故延挨。后见李善心急,帮着动手,无法延宕,只得罢了。照例香客人山,店中必要欢送,回时又要接风贺喜,突然出走,从来所无。店伙同声劝阻,说山上正在修路,最好明日天明前随同大批香客入山,不可冒险。李善问出街上水退,只来路和入山大道冲断了几处,但那瀑布均有一定水道,只有几处险滑难行,心想:“反正此店是头一家,归途必由之地。”推说山中还有约会,非走不可,只将行李两马留下,步行上山,给了加倍酒钱。店伙依然备了一串爆竹,准备欢送。

  刚出屋门,忽见迎面走来一个貌相英俊的美少年,身材不高,看去至多二十来岁,一双明如秋水的秀目黑白分明,面白如玉,只是鼻子微塌,由转角回廊上走进。张福刚起接班,正在旁边,拿了鞭爆要往外走,朝李善主仆把嘴一努,李善早知东厢房住有一位美少年,孤身一人,时常来去,与白云庵老尼交厚,好些异处,并还疑是女扮男装,由不得便多看了两眼。两下恰好对面,互相注视了一下,李善方觉此人可惜身材稍矮,看去英气内敛,分明内功甚好,并不见有一点脂粉气,如何说他女子?两下已擦身而过,因正出神,那一带走廊又厌,几乎撞上,慌不迭把身一偏,姓孙少年已侧身而过,口角上好似现出一丝笑容,李善也未理会。阿灵在后,见少年到了厢房门口立定,朝自己这面看了一眼方始走进,觉着那人神态安详,步履稳重,也认为不像是个女子,略微寻思也就丢开。

  到了店门,店伙点燃鞭爆,数十人排班欢送。李善知是当地风俗,事前已经阿灵问明,给了喜封。一出店门,见路上石净沙明,浮泥已被大雨冲去,回顾张福随在身后,知道当地店规,照例上山须派专人送行,并作向导。起初不止一人,再三推辞,才选了张福。先觉累赘,继一想,文珠寄居的民家素不相识,冒昧登门好些不便,张福是本地人,正好代往。好在近日已曾向他说过,便令往探,张福自见那面三角小旗,更把李氏主仆奉若神明,又得了好些赏钱,越发卖力,闻言立即抢前跑去。李善便和阿灵装着观看山景,缓步相待。一会张福赶回,说那民家姓蔡,婆媳二人,先不肯说实话,仗着彼此土著,张福人缘甚好,又编了一套话,假说店中来一江南女客,寻她有事,间在何处,蔡家婆媳才说,浦姑娘昨日黄昏以前冒雨入山,连马同去,行时也曾劝阻,说她身有要事,须往白云庵后寻人,但未说出地方,回来当请去往店中寻那女客,并问姓名年岁,张福答以女客姓李,少时便要入山,支吾了两句便即赶回。李善虽悔昨日不曾起身,且喜问出所去之处,又知文珠还要回往蔡家一行。一问白云庵途向,知在后山隐僻之处,地甚险峻。本可骑马绕去,因离白云庵里许便须攀援而上,马不能进,便给了张福一两银子,令其回去。张福看出这位贵公子不似常人,只得应诺告辞回去。李善主仆随照所说往后山绕去。

  秋雨之后,到处溪流纵横,水泥杂沓,甚是难行,深悔方才不曾骑马。阿灵见路难行,主人病体初愈,恐其劳顿,意欲回店取了马来再走。李善还未开口,忽见两人一高一矮,穿着一身油绸衣靠,头带风雨兜,在左侧危崖山径之上往前疾驰,步履如飞,走得甚快,崖上石地看去甚是干净,忙喊道:“借问二位大哥,此去白云庵哪条路好走?

  何处可以绕到崖上?”矮的一个刚一回身似要发话,吃高的拦住,抢先答道:“你走的倒是正路,只是雨后泥泞,前面还有两个山沟,非骑马不能渡过。我们走这条路虽然绕远,全是石地,比较干净,这等大雨,前面恐有大水,都是雨后山洪,纵越不难,无如山路崎岖,常有险滑之处,容易失足。算起来两条路差不多,退回去再上来大不上算,你们顺着泥潭边上绕过崖角没有多远,有一处可以上下,如其能上,前半正和我们是一条路,我们不往白云庵去,不必跟随,以免徒劳。走出八九里有一斜坡,你们沿坡而行,便是后山一带,白云庵当在前面,只要绕过崖去就看见了。”

  李善看不清二人面目,见他说得十分详细,忙即称谢,改了主意,正往前走,忽想起这二人身法步法,武功似有根底,那一身黑绸子的衣靠更是初见,腰背间又似带有兵刃。如是土著山民,不应穿得如此考究;如是香客游人,又不应走这条险路。听说后山一带甚是荒凉,只离白云庵五里有一望云村,住了两家贫苦山民,此外并无别的庙字人家。这两人走得这快,似有急事,是何原故?疑与文珠有关,心中一动,悄告阿灵留意,忙同急追下去。阿灵见主人说完前言,面色突然紧张,不顾地下泥污,向前急追,知其关心大甚,全神贯注,稍见可疑,便认为是与浦侠女有关,暗中好笑。一看天色,与姓徐的异人所限日期只差两个时辰,心想:“此去白云庵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路又如此难行,走到后山,异人时限已过,当不至于有什变故。”心中渐宽,也就不再故意迟延。

  主仆二人踏着泥水,一会绕到前遇二人所说崖口。细一察看,那崖十分陡峭,离地约十余丈,只崖口左近有两丈来长一条斜坡,上面却是崖石磊阿,无路可上。遥望前面水泥越深,偶有着脚之处也是零零落落、时断时续,到处行潦纵横,水光片片,隐闻溪壑中水声甚急,实在不易过去。姑且走上斜坡一看,上面看似无路,但那崖石错落重叠,高下回环,到处均可立足,只要相好地势绕越上去似可到顶。那些突出的山石最小的也有六七尺大小一块,大的竟达两丈以上,仿佛无数大小石包粘在崖上,虽然又险又滑,往外倾斜的居多,面积却大,稍会一点武功便可上去。李善内外功均有根底自不必说,便是阿灵从小随着主人习武,性又好强,肯下苦功,更打得一手好金钱镖,功夫虽还不够,这类山崖也难不倒。商定之后便即前进。李善还恐他年幼失足,用一根带子将其系住,令其前行,以防滑跌。阿灵坚辞无效,只得依了主人朝上爬去。路果好走,只是大雨之后好些积溜顺着石缝崖凹四下喷泻,行到半途,二人周身水泥狼藉,所着油绸雨衣也磨破了好几处,头发也被上面喷射下来的泥水湿透。势已至此,自不肯中途而废,费了好些手脚才到崖顶,互相对视,差不多成了泥人。李善好洁,上时恐雨帽碍眼,连帽子一齐脱去,不料闹成这般光景,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前面较高之处都有流泉下注,因是石地,水甚清洁,忙将头上水泥冲去,擦干头发,就势把脸洗了一下,戴上帽子,往前再赶。耳听前面水声越大,惟恐洪流阻路,所行又是半山危崖之上的一条天然栈道,有宽有厌,正担着心,想起前行二人不知能否望见,人已转过崖去,前面现出一片冈崖,越过两条泉流,上去一看,不禁叫起好来,

  原来这场大雨从来少有,雨势一住,到处积水往下倾泻,先在下面只听水响还不觉得,这一上到高处,只见飞泉百道,银浪干重,宛如龙蛇满山乱窜,珠帘匹练远近皆是,泉声如雷,轰轰怒鸣,千山万壑一齐响应,聒耳欲聋,仿佛大片山峦均在震撼。雨后晴空,万里一碧,天是青的,云是白的,晴日满山,照得远近峰崖岚光如绣,红紫万状,金碧交辉。偶有几树红叶挺生山巅水涯之间,点缀得眼前秋光越发明艳。时见片片白云因风舒卷,摇曳飘荡于苍崖红树之间,离身不过三五丈,端的清丽雄阔,美景无边,绝顶凭临,壮快绝伦。方自相对称奇赞妙,瞥见下面山凹中有两条人影出没高林掩映之中,其行如飞,正是前见二人,就这方才攀援绕越片刻之间,两下相去已是老远。山路又有高低,估计少说也在三四里外,脚程之快委实少见,越知不是常人。正待跟踪追去,忽见矮的一个中途回望,似已发现自己,将手连挥,急切间不知何意,一面施展轻功向前疾驰,正和阿灵说:“我往前面追那二人,你如跟我不上,不妨后来。”阿灵想起昨夜异人之言,一直都在忧疑,闻言自是不愿,方说:“那两人神情决不是什好相识,相隔又远,追他做什?”二人正问答间,再往前一看,那两人已跑得不知去向。

  李善平日最喜结交异人奇士,越想那两人越怪,又恐是文珠的对头,以为去路相同,忘了方才对方所说中途分路不要尾随的话,依旧朝前追去。这一来把路走岔,人也不曾追上,一口气赶了五七里,才到二人失踪之处。一看地势,左面是条山谷,右面大片松林,地势十分险峻。本来还想再追,因不认路,阿灵又在一旁劝阻,不令多生枝节,李善答道:“此时我原不愿多事,因见这两人答话时口气甚好,又有那好武功,我们未照张福所说途径行走,不知是否走错,意欲追上问他一声,就便相机探询他的来历,如何这样多虑?”阿灵答说:“不是多虑,那高个子方才曾说,援到崖上,走出一段,便应分路,他们并非往白云庵去,还叫我们不要跟随。方才主人走得太快,不曾留意,此时想起,也许分路之处业已追过。万一把路走错,如何是好?”李善不知异人留有纸条,限制起身时日,并还注明这数日内途中不可多事,更不可与生人交往,否则有害。阿灵故意延宕,到了转角之处不曾提醒,想令中途绕回,多延一点时候,李善自不知道。闻言立被提醒,阿灵劝其回走觅路,李善因这一往返有两三里路,那一带人又是居高临下,容易分辨,以为方向并未走错,只路不对。再看最前面崖谷尽头有大片峰崖,似与张福所说白云庵前景物相同,意欲取道山谷中穿行过去,只要发现尼庵,再往崖后绕行,便可寻往文珠所去之处。阿灵也觉形势相仿,并未拦阻。

  因那山谷甚长,地颇干净,入谷不远,又发现泥地上有几处脚印,李善心疑方才二人由此走过,反正同路,一时好奇,便追了下去。谁知那条山谷深藏乱山丛中,途径弯环,乍看与那危崖相通,内里却是途径回环,岔道有好几条,不知不觉把路走迷,等到发现已然绕远,急切间寻不见道路。有心上崖查看,无奈两边均是峭壁,排空直上,草木不生,童山秃石,无法攀援,往来乱窜了一阵,始终没有找到出口。回顾阿灵好似气力不佳,心想:“他虽练过武功,到底年轻,初次走这山路,估计路程己走有二三十里,上下攀援毫未停息。”恐其力乏,心生怜惜,只得停住脚步,想稍歇息缓一口气再走。

  正想起自己这等用心费力,心上人还未必知道,暗中好笑,忽听阿灵喜叫道:“相公前面不是出口么?”忙一查看,原来二人一路乱闯,无意之中已把白云庵危崖绕过,由谷中捷径穿出,到了后山隐僻之处。右边崖壁已到尽头,前行十余步,崖势忽断,现出一条绝壑,只剩左边峰崖,共只二十丈之隔便把谷径走完。因这一带地势弯曲,先未发现,看明之后,心中一喜。先还不知到达后山深处,及至绕过峰脚,寻路上去登高一望,张福所说白云庵危崖已落在右侧身后,相去己有四五里之遥,才知所经途径比方才估计加了许多。再看峰下形势,除却峰前长满野草的一片平地而外,到处乱山杂沓,肢陀起伏。

  间有几处树林,草木经秋也都黄落,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迹。比起来路景物还要荒凉。

  李善暗忖:“蔡家婆媳原说文珠所去之处似在白云庵后一带,地方却不知道。这里正是后山,并无人家庙字,如何寻找?”盘算了一阵,觉着左面一带山势险恶,不会有人居住,也许走过了头,好在途向已然认出,意欲由右面往白云庵绕去,如遇文珠,索性大大方方上前相见;推说山中访友,无意相值。来时因受陆氏母子之托,说她走后得知有人暗算,尤其请她前去的人蓄有恶意,请其小心。然后相机应答,好歹把人见到再说。心正盘算与意中人见面之后如何说法,人也走下峰来,绕过右边峰崖,沿路往白云庵驰去。正嘱阿灵途中留意,有无人家庙字,忽见前面松林内飞也似蹿出一条猛犬,遍身油光黑亮,满头长毛披拂,目射金光,威猛异常,生得又高又大,和驴子差不许多。

  乍看直不是狗,仿佛一条怪兽由相隔七八丈的松林内箭也似急迎面蹿来。因其来势猛恶,忙喝:“阿灵小心,等我上前!”一面拔剑取镖,准备抵御。

  刚听犬吠之声,认出是条又长又大的狮形猛犬,人犬相隔已只三丈左近,急切间当是一条异种野狗,没想到会是家畜,大喝一声,一横手中剑,正待纵身上前将其杀死,忽听飕飕连声,接连三四点黄光由身旁飞起,朝狗打去,知是阿灵近练金钱镖,方觉出手太早,忽听丁丁连响,那四枚金钱镖本是迎头打去,人犬相隔已只剩了丈许远近,眼看打中,不知怎的往旁一偏,同时好似被什东西由横里飞来打向一旁,坠落在地,只有一枚飞向狗头,吃狗用脚一抬,便自打落,依;日如飞蹿来。惟恐阿灵将狗激怒,一面急呼,一面举剑相待,准备以静制动,给它一剑。百忙中方觉来势偏左,不似朝人扑来,微闻来路崖角草地里,寨饵乱响,同时又听道旁大树后有人喝道:“此是家狗,无故不会伤人,快往右闪!”李善主仆刚由崖旁转过,前面是片松林,左是来路,乃是一片生有野草的土地,右侧一个小土坡,坡上生着几株粗约三四抱的垂扬,败叶飘萧,只剩千百缕长条带着一些残叶随风摇曳。二人全都心灵眼快,闻言忙往右侧闪避。李善握剑往旁纵退,阿灵也将二次待发的金钱镖收住。

  目光到处,瞥见树后飞也似纵出一人,还未看清,说时迟,那时快,那条驴一般大的猛犬来势又猛又急,晃眼便到身前;似恐人要伤它,早纵身一跃三数丈高远,径由李善身旁凌空飞越过去。回头一看,暗道惭愧,原来二人身后不知何时掩来三条饿狼,轻悄悄尾随在后,相去也只丈许远近,先前竟未警觉,那狗来路斜对崖角,三狼似想等人转过崖去,冷不防同时暴起,向前猛扑,因听李善喝令阿灵留意,误认人已警觉,藏在崖后停了一停,也未看见来了对头。等到猛犬怒吠发威,为首一条大狼刚由崖角探头外望,闻声本已惊退,因见猛犬只得一条,饿极之下,自恃狼多势众,重又回身,由野草地里纵出。内中一条正在将口注地,怒声厉号,不料那犬异种,又猛又灵,来势比箭还快,突然纵起,飞扑过去。大狼看出来势厉害,刚想逃避,已自无及,吃猛犬一下扑倒。

  那狼痛极拼命,回头便咬,又被猛犬一爪打中狼头,当时连眼抓瞎,再用双足一分,立时撕裂,腹破肠流,一声惨号,死于就地。

  另两凶狼不料仇敌如此厉害,相继扑到。一见前狼倒地惨嗥,惊惶欲退,身已凌空,无法收势,一前一后正往下落,猛犬一声怒吠,左腿扬处,狼尸立时随爪飞起,照准那狼打去,一下撞上,打跌在地,猛犬也就势纵起,与第二条狼撞个满怀,猛张大口,将狼颈咬住,又是一声惨号过处,那狼四脚一登,甩出四五丈远近,鲜血飞洒,头颈已被咬断。另一狼吃同类大狼的尸首迎头打倒,挨了一下重的,撞跌在地,略一翻滚,本来纵起想逃,因见前狼已死,饿极之下,馋吻大动,抢上前去,爪牙并用,撕裂了一大块死狼肉转身想跑,路一迟延,吃猛犬咬死前狼,甩去狼尸,飞身一纵,猛扑上去。那狼死在眼前,还不舍同类血肉,紧衔口内,鼻中急哼,往旁猛窜,想要带了逃遁;无如猛犬动作如飞,略一停顿,立被赶上,双爪由后面抱着狼腹人立起来,身子往上一抬,就势朝左面崖石上猛甩过去。那狼负痛情急,回头便咬,无奈口中咬紧一大块狼肉,急切间无法吐去,本就有口难张,狼腹已被抓裂,再吃这一甩,当时血花四射,脑浆迸裂,腹破肠流,连声也未出便自惨死。

  李善见那猛犬晃眼之间独杀三狼,尤其杀头两狼时四爪并用,身法灵巧,动作神速,看去直似练过武功的能手,正自惊奇赞好,忽听狼嗥之声,来路上又有大片狼群如飞驰来,为数不下二十来条之多,一个个身材长大,急行如飞,猛蹿过来,相隔也就一箭多地。猛犬将头昂起,望了一望,立时踞地发威,先朝崖上怒吠了几声,便把目光注定前面狼群,一动不动,神情甚是镇定。回顾方才树后纵出那人,就这犬狼恶斗前后几个照面的工夫已不知去向。方想狼群大多,猛犬势孤,恐非其敌,已成有胜无败之势。这多凶狼,猛犬一败,必为群狼所杀,自己主仆处境也颇凶险,忙喝:“阿灵快往崖上爬去!”一手握剑,一手持镖,准备上前相助。心念才动,狼群已风驰而来,离大踞坐之处才只两丈远近,全都目射凶光,同声怒吼,照准猛犬迎面扑来。再看猛犬仿佛胸有成竹,依旧蹲踞地上,目注来势,不吠不动。正想把那当头四条凶狼先除去两个,以挫群狼锐气,忽听飕飕连声,接连十几点寒星似暴雨一般由身旁危崖之上朝下急射,当头四狼立受重伤,有的将眼打瞎,有的径由脊梁上穿透胸腹而过,受伤更重,纷纷厉声惨嗥,四下飞窜。后面赶来的狼群也有几条相继受伤,惊窜倒地。只有一狼来势太猛,受伤之后负痛情急,反更朝前猛蹿,吃那猛犬突举双爪,身形微抬,只一下便把头颈打歪,并还抓裂了一条大口,带着一股鲜血连声惨嗥,窜向一旁,倒地不起。

  后面还有十余条凶狼因那暗器由崖上突然下射,仇敌始终踞地未动,虽听前面群狼厉声惨号,血雨横飞,并未看清,来势又急,当头数狼还未追近,正遇两条受伤的凶狼逃窜下来,伤痛急怒之下迎头一撞,情急暴怒,张口便咬,这类凶狼性都残忍,平日只管合群,遇到美食,仍是同类相残,恶斗不让,饥饿之际更是弱肉强食,决不放松。无端受此猛撞,也自激怒,回口便咬。一个受有重伤,自非其敌,转眼之间便成了一死一伤,余狼立时一拥齐上,死狼当时被众撕裂,伤狼在互相争夺啃咬之下一个逃避不及,彼此乱咬,也膏了同类馋吻。这时,连死带伤的狼不下八九条之多,一会便被群狼发现,不再争那残骨,分头抢上,舍此就彼。为了性贪且狠,互相妒忌,分明死伤的狼甚多,偏往一处争夺,十余条凶狼只分成了两起,一时血肉横飞,此抢彼夺,狼嗥之声震动山野,端的凶猛惊人。

  李善见此厉害,也不敢冒失上前,相隔又远,如走出去,恐被群狼发现,又知崖上伏有高人,群狼决非其敌,便停了下来,藏在崖旁,朝前观看,手握钢镖,准备万一。

  正想崖上那人居高临下,正是下手时机,为何不动?再看猛犬已然缓缓立起,觑准左近三条带伤想溜的凶狼,悄没声纵将上去,爪牙并用,只一照面,全都杀死。正往前走,群狼争咬死狼,竟未在意,看神气,猛犬似想冷不防往狼群中纵去,两下也就五六丈远,忽听崖上一声口哨,猛犬立即回身,缓步走来。众凶狼并非不知强敌在前,只为凶残多疑,无论进退都是一窝蜂,正在贪吃同类血肉,互相啃咬,一面和同类争夺残尸,不时把凶睛瞟着仇敌,见其行动迟缓,正杀伤狼,尚无来攻之意,各顾眼前大嚼,彼此观望,谁也不舍先发。哨声一起,猛犬往回一退,内有两条大狼忽发怒吼,群狼同时舍了残尸聚在一起朝前注视,厉声怒吼,猛犬也掉转身来蹲伏在地。

  群狼本要纵起,见仇敌回身,踞地不动,又自收势,只管怒吼发威,无一上前。相持不多一会,忽有几块山石由上打下,群狼受伤惊窜,刚一散开,猛犬倏地一声怒吠,往前一纵,为首两条凶狼,因被石块打伤后股,正朝前窜,立时激怒,朝前飞扑。这一开头,余狼纷纷前纵,猛犬又是一声怒吠,周身黑毛根根倒竖,身形立时暴长了好些。

  群狼见此威猛也自心惊,又自收势,略微停顿,一串寒光又如暴雨一般当头打下,当时打倒好几条,余狼十九受伤,正负痛惨嗥,往回惊窜,一条黑影已凌空飞坠,正是那条猛犬离地飞起,先把两条受伤轻微的凶狼追上咬死,然后飞入狼群之中,所到之处只见血花飞溅,一条条的狼尸随爪而起,惨嗥之声乱成一片。不多一会,狼嗥止住,只剩一二十条残尸纵横在地,到处鲜血淋漓,肠肝四流,无一幸免。猛犬见狼全死,昂头向上吠了几声,摇着尾巴回头跑来。

  李善虽知有人家养,这等猛犬从所未见,初次相遇,心性难测,刚往后一退,握剑戒备,忽听身后有人笑道:“此犬不会伤人。”跟着,便见一条白影由身旁闪过,朝犬迎去。那犬见了主人,摇头摆尾,连声欢吠,甚是亲热。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二目黑白分明,神光炯炯,朝狗笑道:“今天总算代我文珠姊出了一口气,看你这身污血,还不把这些死狼丢到山沟里去,冲洗干净,再回家去?”猛犬叫了两声,把头一点,便朝死狼赶去。李善闻言,心方一动,少年已转过身来,笑道:“这一带地最偏僻,新近不知由何处来了大群青狼。昨夜我有一义姊冒雨入山,访看家师和我。事前不知她来,几受群狼围困,幸而黑狮闻得狼嗥奔出观看,发现她头上珠光,赶去接应下来。人犬合力,只杀死了七八条便被逃走。正愁不能一网打尽,不料自寻死路,全数赶来。二位怎会到此?可是往访白云庵老师大的么?”李善见少年貌相清奇,耳有针眼,头上包着一块彩绢,好似女扮男装,忙接口道:“尊兄所说可是浦侠女么?”少年惊问:“正是姓浦,她的亲戚无多,有交情的朋友我都知道,尊兄贵姓,怎会与之相识?”

  李善便把方才所想的活稍微改变说了出来。少年闻言,先朝李善上下打量,沉吟不语,好似半信半疑。后才说道:“尊兄既与陆老伯母世交至好,二姊怎未提过?莫非还不愿我知道么?你如早到个把时辰,不把路走错,正好会见。此时人已起身,回到你所说的蔡家,住上一夜,明早便要起身了。此时赶去还来得及。见时代我致意,问她既有你这样朋友,行时何故一字不提?”随指前途,令由白云庵崖前经过。照他所说走法,绕往五里松,如走得快,也许能够追上。并说:“师父远出,家中无人,不能同往,否则还想送去。”李善一听五里松,想起宫氏兄妹之言,心中一惊,匆匆谢别,便即起身,往前赶去。阿灵一看天色已早过午,又听文珠走了一个多时辰,对方脚程甚快,又骑着一匹好马,决迫不上,想起纸条所说,心神略定。

  主仆二人一路飞驰。李善见阿灵自一上路,便紧随身侧,不曾离开,任何艰难劳苦均是踊跃争先,毫无倦色。日色已是未申之交,身旁虽然带有干粮,急于追赶文珠,不曾取食,恐阿灵腹饥,笑问:“你随我跑了半天,必已饥渴,可要吃点再走?”阿灵深知主人心意,又因纸条时限已过,边走边答:“浦侠女起身在前,脚程又快,相公如其不饿,无须怜借阿灵,等把浦侠女追上再吃无妨。”李善闻言,自合心意,笑答:“我还不饿,恐你难耐,既能这样,再好没有。”随又连声夸奖。边说边走,不觉行抵白云庵,正由崖下经过,忙着赶路,也未留意。过时,微闻崖上有人笑语之声,阿灵回顾那庵就在崖腰之上,上下两层,高的一层还好,下层在一平崖之上,离地不过两三丈,看去像个茅棚。四外林木甚多,过时,见一少年女尼正在崖口闲立,身旁好似还有一人,因被林木挡住,也未看清。略一停顿,人已落后丈许,忙喊:“相公少停!”李善回间何事,阿灵悄答:“崖上有人,内中一个与张福所说东厢房姓孙的客人衣服相似,相公可曾看见?”李善想起张福曾说白云庵师徒清规甚严,外人不敢崖前窥探之言,低声说道:“此是一位有道行的老尼门下女徒,年纪甚轻,武功也好,我们无心经过,不可东张西望,免人多心,赶路要紧。”口中说话,也未向上回顾,照直前行。

  正走之间,忽见一个妙龄女尼,身穿一件半短僧衣,身材美秀,挑着两大桶水由前面越坡而来。见了二人,忽然立定。李善把头一低,依旧朝前驰去。阿灵毕竟年幼天真,觉着女尼那么文秀的身材,却挑着两大桶水,走得又稳又快,想起前闻,由不得偏头回顾,见女尼尚朝自己这面遥望,身旁又添了一个同伴,正是方才崖上所见。暗付:“那崖离地虽只两三丈高,并无上下之路,两下相隔何止二三十丈,我们这等快跑,也只走出十余丈,崖上的人怎会下得这么快法?”见主人已顺崖坡转弯,忙追上去低声一说,李善埋怨道:“这类都是山中隐居的异人,又是佛门弟子、年轻女尼,幸你年轻,否则,还当我们不是好人,岂不冤枉?”说时,微闻路旁崖顶又有人微笑,阿灵方要开口,李善不愿多事,忙催快走,不许回顾;到了前面高处,留神下面看浦侠女的白马可曾在彼。

  阿灵只得随同疾驰。

  前行路渐险峻,要翻过两处峰崖,越过一条山沟,才到文珠系马之处。李善因听方才杀狼少年说起当地有几家山民,文珠每来必将马留在彼,托其照看,有时归途也在那两民家小住,盘桓些时才走,心想:“文珠不过先走个把时辰,前半同样步行,只到山民家中稍微停留,便有追上之望。”忙以全力向前急驰。惟恐阿灵太累,边走边说:

  “你年纪小,如跑太累,不妨少歇,随后赶来也是一样。我们在五里松见面便了。”阿灵口中应诺,依然紧随疾驰,李善劝他不听,好生怜惜,无如心上人的倩影横亘心头,急于追上,连说不听,看出近两月来功力大进,只得听之。及至翻越过那三处险地,由一危崖觅路下降,果见山环之内有两所草房,内中一家门前树上系着一匹白马,认出文珠所骑,好生惊喜。一路飞驰,全都有些气喘汗流,以为马在人在,鞍辔未上,尚无行意,相隔又近,怎么也赶得及,忙令阿灵止步,略微定神再往前走。准备装着问路,去往那家一探。

  到后一看,那家草房甚是宽大整洁,向阳而建,左绕溪流,面对丛山,两旁还有几株老树,门内却无一人。唤了两声,不听回应,正自奇怪,隔溪那家忽有一人赶来,满面惊疑之容,笑问:“相公找谁?”李善因文珠不在,便问:“马主人今在何处,是否还在白云庵未回?”来人是个老头,见李善辞色温和,又提起白云庵,方始改容,笑问:

  “相公贵姓?是马主人什人?”李善答以亲友托带口信,关系甚大,必须面见本人。老头想了想,答道:“我看相公这人甚好,如换别人,我拿不定来路,还不敢说呢。”李善惊问何故,老头答说:“马主人姓名来历相公可知道么?”李善料有原因,急于想听下文,随口答道:“至交至好如何不知?她是一位侠女,姓浦,夜间行路头上有一粒夜明珠。我有急事见她,如不在此,当在白云庵未回,我要寻她去了。”

  老头闻言忙答:“相公说得一点不差,这位姑娘是我们的恩人。昨夜到此,本来说好等她回来,便令我们拿她的信全家迁往浙江仙都山中分田享福。她这匹马照例留在王四家中。此马性如烈火,外人不能近身,地处又偏僻,从未出事。昨天王老四恐怕夜来还要下雨,特地牵往屋内。天明前闻得马嘶远远传来,与此马相似,惊醒起来一看,房门大开,马已不见,知道此马最是贵重,如何对得起人,忙把两家的人一同喊起,四下寻找,直到傍午也未寻见。回来正在着急,浦姑娘忽然赶到,问知前情,在马柱下寻到一个竹片,笑说:“此马被人偷去,你们不必惊慌,自能寻回。并且此马性灵,外人无法骑它,只一松手立时逃回。”说罢匆匆走去。我们见她行时口虽说笑,暗中生气,又把随身宝剑和暗器连珠弩取出,看了一看,把带来的雨衣丢下,收拾停当才走,好似要和对头人动手神气,全都担心,又不许人跟去。走了一会,正商量派人往白云庵老师父送信,那马忽然跑回。我们料它是往前后山交界那一带走去,此马一回,有了借口,王四夫妻追去送信,我的大儿子恐她万一遇见对头,好汉打不过人多,还抄小路往白云庵后那家送信。那地方虽然隔着一条山沟,不能过去,但比崖上这条来路要近一点,只是雨后泥泞不大好走。相公如要寻她,可由前面山环,贴着右侧山脚,遇见岔道不要转弯,走出两里多路,过了五里松就快到了。那地方是片峭壁,下有大片松林,以前常时有人在内打架。如有约会,必在左近不远。如见恩人,可告以马已逃回,请其回来。”

  李善话未听完,心已怦怦跳动,匆匆问明路径,便和阿灵赶去。相隔两里来地,不多一会便自赶到,见前面松林峭壁均与山民之言相合,人却不见。有心要走,又想起宫民兄妹之言,惊疑不定。再见阿灵面有倦容,拿了一个馒头在吃,自己也是饥肠雷鸣,暗忖:“由一清早跑到此时水米未进,饥渴交加,便遇上事也难应付,何况阿灵年幼,无什本领,宫氏兄妹原令我隐身石后,朝外偷看,不如吃饱之后寻到那堆山石,藏在里面,暗中等候,就便嘱咐阿灵,令其遇敌时把人藏起,不要动手,免遭波及。即便被人打败,对方见他一个幼童,又未动手,也不至于和他计较。”想到这里,便和阿灵一说,各吃了两个馒头,一些干肉,又吃了一个苹果。忽觉这里不好,万一错过,又易被人发现,莫如先往林内寻到那堆山石把人藏起,且吃且等比较稳妥,忙往林中走进。见那松林地势宽广,一面是山,三面松林环绕,还有大小数十株花树和两处殿基遗址,残砖断瓦狼藉地上。以前乃是一座大庙,前后两片空地均有亩许大小,宫氏弟兄所说石堆便在邻近殿基石台的侧面,地甚隐僻,前面好些老松,内有一株已年久枯死,盘根错节,依旧夭矫腾挪,势态生动,想见盛时铁干苍鳞,因风飞舞,凤翥龙翔之概。那些怪石又是高低错落,曲折回环,绝好藏身之处,坐卧皆宜。

  主仆二人先觅平整石块坐下,取出干粮,各自饱餐了一顿。候到申西之交尚无动静。

  李善料知文珠必中诱敌之计,无奈寻她不到,连村民也不见影迹,始而料定宫氏兄妹所说之言决无虚假,及至久候无音,想走又恐错过,勉强忍耐了一阵,怎么都是进退两难。

  见阿灵吃饱之后卧在石上已然睡去,心想:“阿灵小小年纪,跑了这大半天,也真亏他。”随将雨衣与他盖上。又候了一阵,心中愁急,万分难耐,暗忖:“林中地势广大,方才只顾寻这一堆山石,不曾走遍,乘此无事,何不去往各林内仔细查看一下,如若有人在此争斗,多少总有一点痕迹。”念头一转,便由石后走出。回顾阿灵卧在阳光之下,睡得十分香甜,也未唤醒,独个儿先往前面殿台残址走去。李善毕竟初涉江湖,无什机心,因见林中景物幽静,四无人踪,信步前行,并未十分留意。等到穿过殿台前面空地,走往树林之中,见树色苍苍,满地秋草已全枯黄,斜阳由林隙中穿进,照得树树苍针都焕金色,想起时近中秋,家中父母为了自己婚事常时悬念,难得父母慈爱,因见自己不肯娶妻,忽对文珠钟情,又听简、李二侠从旁一劝,不特没有见怪,反任自己追踪北上,一切均听自主。照此情势,自家父母决无话说,只不知心上人将来能否有意于我。黑天雁又非好惹,文珠虽有关中华山诸侠随时相助,自己更是死心塌地千里追随,但她那等任性自恃,孤身一人飞驰数千里,丝毫不知掩避,又把对头当着好人;一路寻来,连人也未见到一面,婚姻之事实是渺茫。平生不喜女色,怎会放她不下?

  李善正想起有些惭愧,忽听右边松林深处隐隐传来喘息之声,忙即赶去,到后一看,原来树上绑着一个壮汉,口塞破布,正在挣扎。想起江心寺纵敌前车之鉴,打算问明再放,刚把口中破布掏出,一问姓名,不禁大惊。原来壮汉正是王四,因寻文珠送信,被两贼党擒住,拷问文珠下落虚实。王四全家均受过文珠深恩,听出二人是文珠对头,自不肯说出实话,吃对方打了一顿,绑在树上,意欲借以诱敌,定在当夜和文珠见面恶斗。

  党羽甚多,均是文珠仇家,并还垂涎美色,词甚淫秽。李善忙把人放下,后又问出文珠已接对头所留信号,当夜必来上钩。贼党因恐白云庵后异人多事,已然派人两头堵截,以防王四等山民前往送信,罗网周密,非将文珠生擒不可。李善听完前情,仔细想了一想,便命王四速抄小路再往后山,寻那养有猛大的异人求助,以防前去山民为盗党所擒,信未送到。人去以后,越想越愁急,知道双方定约之处就在宫氏兄妹所说的山石前面,送走王四,重又赶回。到后一看,雨衣在地,阿灵人已不见。

  先疑阿灵醒来寻找自己,暂时离开。等了一会,眼看夕阳快要沉西,仍未见回,渐渐着起急来。有心往寻,又恐彼此相左。再见雨衣粮袋均未带走,暗忖:“阿灵心细灵巧,知我如走,事前必要喊他同行,断无不顾而去之理;许是醒来见我不在,心疑有事发生,或与文珠相见,离开当地,前往寻找,但不应去了这些时候还不回来。”心方疑虑,恐和王四一样被人擒住,欲往寻找,一算林中形势,只后殿一带不曾去过,为防阿灵回来见人不在又多愁急,随手取了一块碎瓦,在山石上写下“阿灵回来,不可再走”

  字,然后起身,赶往后面林内。一直寻到崖脚,见到处衰草丛杂,荆棘甚多,又有好些泥污,只得回转。正想去往前面松林之中寻找,过时心想阿灵也许此时回到原处,试往石后一看,哪有人影,转身要走,猛瞥见残阳光中似有几个红土写的大字,前所未见。

  绕往石后一看,乃是“少安勿躁,何苦太痴”八个大字,不知何人所写,也未具名。细详口气,好似自己踪迹已被发现,语虽微带讥嘲,并无恶意。

  李善暗忖:“此行心意除却关中华山诸侠,连心上人也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

  心疑宫氏兄妹暗中窥伺,急于寻人,也未在意。及至二次赶往前面,寻找了一遍,阿灵仍未寻到。回转原处,夕阳已自落山,大半轮明月挂在松梢之上,清辉四射。想起阿灵失踪,急切间无处寻找,心上人不久便来赴约,还不能就离开,再四盘算,愁急了一阵,觉着我虽暗护文珠,不特对头不曾交手,素无仇怨,连文珠也未见过,阿灵一个幼童,断无遇害之理,还是等人要紧。想了想决计守候下去。耳听深草里面秋虫交呜,宛如潮涌,此应彼和,晃漾空山。明月将升,疏星耿耿,松荫满地,夜景清绝,山风吹袂,渐有凉意。暗忖:“天早入夜,照王四所说,双方赴约已到时候,我一出手,不知何时才能终场,何不准备起来?”便将粮袋拿起,打算先吃一点,以备万一。

  猛瞥见粮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大意是说,阿灵醒来往寻主人,为毒虫所咬,伤毒颇重,现已将他带往黄叶渡至友家中调养。好在北行必由之路,过黄河时前往寻他,必能遇上。并说,对头已然发现李善日夜兼程追逐文珠,细查行径,又是一个宦家公子,不是江湖中人。因见少年英俊,都疑文珠此次南行所交情侣,双方必已通有情愫,否则不会如此关心,穷追不舍。对头早把文珠视若禁脔,无论何人,一与亲近,必以阴谋暗算。门下死党甚多,江湖上交情又宽,由当日起步步皆是危机。本想设法劝阻,免得受害,后听阿灵说起经过,才知一面痴情,男女双方尚未谋面,少年人一落情网便难自拔,又知身后还有异人随时暗助,本身武功也有根底,只要遇事小心,仗着那面三猴信旗,或许无事。不过事太艰险,文珠虽是绝代佳人,可惜心性不定,又受对头多年愚弄,以前说过满话,未必能与断绝,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当机立断,难免不为所误。如能终止前念,别寻佳偶,再好没有。否则,第一,那面信旗随时都要想到不可离身,遇见劝敌不可恃强,稍觉不妙立时将其取出,免得对头卑鄙阴险,上来便放冷箭,暗下杀手,事后假作不知,再挽出人来,去向华山弟兄赔罪讨饶,白吃大苦,有何法想。本来阿灵已被救走,因其中途哭诉,恐主人悬念,才在附近尼庵中借了纸笔,写此一纸匆匆送来,好使放心。今夜文珠中人诱敌之计,必来赴约,她那后山好友便是养有猛大的少年,已知贼党阴谋,到时必来相助。另外还有三人本是对头,因其为人较好,与黑天雁无什深交,内中一人更是看他不起,现已变计,纵不肯倒戈相向,业已置身事外,只作旁观,不再出场,少去三个强敌。虽然后山那位前辈异人青城访友未归,有他爱徒相助,大约已能应付。今夜如不出手,前途可少好些危险,务望留意等语。

  李善看完,惊喜交集,盘算了一阵,吃了一些东西,见月轮渐高,外面尚无动静,心正不耐,欲往外面探看,还未绕出石后,便见对面林内人影连闪,忙即缩退回来,藏在石后,往外偷看。晃眼之间,先是两个黑衣蒙面的两个矮子如飞驰到,内中一个朝着自己这面把手一扬,将头微点,互相匆匆低语了几句,一个便往前林跑去,身法绝快,其行如飞。下余一个背插钢拐的昂头向上,把手一招,立有一条黑影由石前枯树上面飘堕。李善见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腰缠一件奇怪的软兵器,背上斜挂着一个粗约两寸的铁筒,不知何用。暗忖:“自己由白天起便藏在此,树上伏有一人,咫尺之间竟未看出,这人武功可想而知,自己踪迹也必落在他的眼里,如是仇敌一面必早发难,但这三人身材全都矮小,从未见过,方才曾朝这面点头,莫非关中华山诸侠约来相助的人不成。”

  越想越有理,为防万一,先把华山童所赠信旗取在手内,打算出去探询,如见不妙,照对方的武功,自己以一敌三决非对手,便将信旗取出与看。就这微一迟疑之间,两黑衣人耳语了几句,一个忽往前面林中跑去,一个纵身一跃,身形微晃,便自失踪。因正取旗,稍一疏忽,竟未看出人是怎么走的。这三人既然不肯相见,料有原因,只得罢了。

  经此一来,断定来人不是敌党,心便放了许多。

  待不一会,忽听远远吹哨之声似由林外高崖上传来,心疑贼党将到,待有片刻,不见动静,知道双方恶斗就要开始,正盼文珠先到,能够见上一面也好,忽听步履奔驰之声,跟着便见林外跑来老少七人,全都带着兵刃暗器,一个个趾高气扬,其势汹汹。为首两人,一是和尚打扮,手中拿着一根铁禅杖,另一人中等身材,背插钢刀,腰问除镖囊外凸起了好几块,好似带有不少暗器。刚一到达,便往殿台残址之上各寻石条坐下。

  内中一个笑道:“老黑平日糟践女人甚多,以他财势,要多少好女人没有,为这小娘们劳师动众,费上不少心机,能否如愿还不一定,这是何苦?”为首一人笑道:“老三,你哪知道,老黑因这娘们近年到处开荒,颇有积蓄,单她头上那粒夜明珠便是无价之宝,如能到手,岂非人财两得?这个还在其次,最关重要的是,这娘们交游太宽,善于应酬,不论男女都和她说得来,人缘甚好。老黑近年做了几件对不起人的事,平日穷奢极欲,已成了一个空架子,以前所得所剩无多。为了前年那丢人的事,又不好意思二次出马做;日营生,而那几个对头和他平日巴结不上的几位有名人物,都和这娘们有点交情。如其将人得到,以后便由女的出马,仗着婆娘到处有人照应,不怕失风,自在家中坐享现成,威风势力也可增加不少6实不相瞒,我早看透他的心意,不过多年老朋友,又经他再三重托,非此不可。再说也不愿得罪他,只得照他所说行事。好在假戏真唱,这娘们多好功夫也只一人,难得后山那位老杀星入川访友未回,正是机会,不然,事情还难说呢。”

  另一人道:“大哥今夜为何改了口气?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已然伸手,何苦再说闲话,给他现底?如被那娘们走来听见,岂不是糟?莫非你和老黑还有什难过么?”

  为首的冷笑答道:“你哪知道此中真情。我叫事前答应了人家,没法不算。又听人言,有一姓李少年看上这娘们,由几千里外穷追下来。此人是个公子哥儿,虽会一点武功,色迷心窍,初走江湖,不知厉害,本来容易打发,不知怎的会与关中弟兄交厚,听说暗中颇有照应,我们动手时,就许出头作梗,事情并无预料容易。我们中途而废,必受旁人讥笑,好在不是真事,稍微交待得过也就拉倒。依我本心,真不愿管这闲事呢。”旁坐凶僧生得又高又大,那根铁禅杖少说也有七八十斤,行走之间在山石上微一擦动激得火星乱溅,神态甚是威猛。坐在对面先是一言不发,及听为首的这等说法,冷笑道:

  “老弟,你昨日还告奋勇,今日无端改了口气,莫非是听关中那几个小贼有人出场,想留退步么?”为首的气道:“老黑实在不是玩意,巧使我们,为他愚弄婆娘,背后还说闲话。今早起来我才知道,如非为了关中弟兄暗助对方,防人说我怕事,你骂哪个王八蛋肯管他臭事。反正今夜把那娘们擒住,我便丢手,想要凑他时候卖好,却是做梦!依我脾气,真恨不能把真话对娘们说,教她趁早回南、不要自投罗网才对心事呢。”凶僧闻言,大怒喝道:“你这叫什么朋友?问你和老黑有什过节,又不肯说。那日群雄会上老黑当众拜托,自告奋勇,还把我拉成一路,拍了胸脯,如今临场变计,又想坏人的事,这等口是心非,我不能跟你一齐丢人。你如胆小怯敌,只管请便,由我一人擒这娘们。

  就不好意思抽他一个头筹,借着机会干亲热一会也是好的。”为首的也被激怒,挺身起立,正要发作,忽听头上有人接口冷笑道:“贼秃驴,少吹大气,只怕未必!”

  李善抬头往前一看,发话的正是方才所见三黑衣蒙面人之一,刚由前面枯树干上站起。先伏树上,被左近另一老松阴影遮住,看去直似半段树干,如不出声发话,休想看得出来。暗付:“方才曾见此人微一纵身便不再见,竟会藏在树上,相隔藏处山石只一两丈,声影皆无,这等轻功实是少见。”正自惊奇,黑衣人话已说完,接连三点寒星朝殿台上打去,凶僧用禅杖一挡,丁丁丁接连三响全被打落。贼党立时一阵大乱,各持兵器飞扑过来,口正喝骂,还未赶到树下,微闻树响,飕的一声,一条黑影已箭也似急由树上凌空纵起三丈多高下。李善心想,此人轻功虽臻绝顶,身子凌空,岂不吃亏?何况贼党人多,又各带有暗器,正代担心,黑衣人己就一纵之势,将身旁软兵器抖开,舞起一片寒光,往下飞坠。离地还有丈许,旁一贼党不知厉害,对方凌空斜飞,正好对面,左手一镖朝上打去,右手拿着一把钢刀想斫敌人的腿。黑衣人来势特急,眼看斫中,忽把身子一偏,就势折转,由风贿落花变为大鹏展翅,径由那贼头上飞过。那贼一镖出手,不听下落,也未看清打中与否,手中刀刚往上斫,猛觉眼前人影一晃,一股疾风迎头扑来,寒光如电,耀眼生花,暗道不好,连忙往旁纵避,已自无及,叭的一声,人头立被黑衣人一链子抓枭去了大半边,当时脑浆迸裂,鲜血直流,连声也未出,便尸横就地;端的身手敏捷,爽快绝伦。黑衣人也落到地上,并不恋战,径往对面树林之中纵去。

  群贼出手失利,敌人黑衣蒙面,姓名来历全都不知,不禁大怒,同声喝骂,正往林中追进,忽听一声娇叱,左近森林内忽有一团寒光闪动,跟着便见一个白衣少女仗剑赶来,身后随一少年。李善见那少女头上戴着一粒明珠,未到以前宛如流星过渡,飞驰暗林之中,早就心跳起来。这一对面,果是日夜梦想的心上人浦文珠。再看同来少年又是后山所遇猛犬主人,心正惊喜,群贼已回身迎敌,只有一人往林中追去。文珠迎头喝道:

  “我与你们无仇无怨,何故欺人太甚?为首何人,通名受死!”凶僧哈哈笑道:“你这娘们果然长得好看,莫怪人家动心,乖乖跟我回去,包你快活,享受无穷。”群贼也在一旁喝骂助威。李善先想,三黑衣人必是文珠一面,以为要来相助,不料双方动手,打了一阵,一个未见,连由树上纵下的一个和另一贼党全都一去不回。

  贼党共有五个,武功甚高,凶僧更是力大猛恶,七八十斤一根禅杖舞动起来呼呼乱响,为首一贼手持钢鞭也极厉害,文珠和同来少年勉强打个平手。时候一久,渐有不支之势,所盼帮手久不见来,实在放心不下。暗忖:“打狼少年独斗凶僧,仗着身法灵巧,暂时还能应付;文珠力敌四贼,手法虽还未乱,看去已有寡不敌众之势。固然这般贼党志在生擒,未必伤她,但是刀枪无眼,稍一疏忽,不是受伤,便是被擒。千里追随,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坐观成败?”同时,又听群贼同声喝骂,语甚污秽,不由气往上撞,大喝:“浦侠女不必惊慌,我来助你除此狗贼!”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贼党暗器凶毒,尚未除去,想作死么?今夜之事已然有人解围,何苦多露一面,自寻烦恼?”回头一看,正是前见三黑衣人之一,方答:“尊兄好意,无奈浦侠女寡不敌众。”

  说时,微闻身后不远少女笑声,循声回看,乃是一片丈许高的山石,料知人藏石后,未及细看。

  群贼因听有人喝骂,已有二贼迎面赶来,侧面林内也有四贼赶到,齐向文珠夹攻,一时情急,二次握剑又要纵出,耳听飕的一声,一条黑影已由身旁飞起,朝前面二贼迎去。因觉贼党人多,仍想助战,猛瞥见前面飞来一串寒星,来势又猛又急。黑衣人手持双拐,主往前赶,口中大喝:“局外人只可旁观,不宜出手,如何不听好话!”话到未句,敌人暗器已由两三面打到,前面二贼又非庸手,正代黑衣人担心,就这时机瞬息连念头都不容转的当儿,忽听丁丁之声响成一串,密如贯珠,前面贼党所发暗器离黑衣人不过二三尺,又分三路连珠打到,眼看打中,忽由斜刺里飞来好些黑点,把贼党暗器全都打落,四下飞射,丁丁当当响成一片。黑衣人和迎面二贼也自交手,微一停顿,耳听石后少女说道:“这伙贼党所用暗器俱有奇毒,见血封喉,人数又多,此时用你不着,何苦吃亏?如想见你心上人,她明日必由黄叶渡过河北上,午前必到,赶往相见不是一样?”李善闻言,想起日间所见纸条也有黄叶渡三字,心中一动。因那少女满口川音,从未听过,心虽奇怪,这时正以全神贯注战场,也未去往石后查看。

  李善正自迟疑不定,战场形势已变,先是黑衣人飞入场中,对方也添了四个贼党,个个能手,内有三人更打得一手好暗器,如非黑衣人一双铁拐上下翻飞,旁边树林内又有两人在旁观战,也不出斗,专用一种形似钢丸之物去打贼党暗器,人也时东时西,隐现无常,从未露面。贼党知道林中伏有能手,连声喝骂,也无回应,看出敌人暗器多而且准,林中昏暗,不敢追入,空自急得厉声喝骂,无可奈何。内三贼党一会便将暗器打完,内中一贼乘着双方混战之际纵出圈外,想将地上打落的钢镖弩箭拾起,忽然“嗳呀”

  一声翻身跌倒,也未看出怎么死的。另外两贼,一被黑衣人突然纵起,一拐打断左臂;另一贼抢前救护,吃文珠扬手一袖箭打穿肩臂,负伤败退。百忙中忘却林内伏有敌人,正往前窜,忽然同声怒吼,相继倒地。晃眼之间三个善用暗器的贼党相继毙命。凶僧大怒,舍了少年待往林中赶进,迎面忽又飞来大团黑影,凶僧当是敌人暗器,扬手一禅杖打落在地,满地都是鲜血,自己头脸上也溅了好几点,低头一看,正是前追黑衣人的同党,人头已被打成稀烂。耳听林内哈哈笑道:“贼和尚,怎么连你的好徒弟都不认识、将他打得这般光景!”凶僧听出笑声已远,知道追赶不上,林内昏黑,恐中诱敌之计,只得强忍怒火,厉声喝道:“不为这臭娘们怎会伤人?事已至此,大家无须顾忌,且将她擒住,出一口气再说。即便打伤也有我来担待。”

  群贼见同党先后伤亡了五人,也自急怒,一声暗号,分成三起,由为首的一个率领二贼合斗持拐黑衣人,另三贼齐向少年夹攻,凶僧独斗文珠。下剩这几个贼党全是好手,文珠更非凶僧之敌,手中宝剑始终不敢与之硬碰,逼得且战且退,已然落单。凶僧所说的话更是淫秽异常,黑衣人和少年又被六贼绊住,无法赶往接应,稍一纵远,便被迫上,也是随同文珠且战且退,渐渐退入最前面疏林之内。李善连经警告,虽未出手,早捏着一把冷汗;及见文珠败退,越发情急,再也忍耐不住。心想:“就此出战,贼党人多,必被发现,分出人来迎头挡住,仍难相助;何不绕林追去?”心念一动,便由石后绕出,穿着松林往前急驰。一会追上,瞥见文珠已被凶僧逼得手忙脚乱,绕树而逃,当时怒火上升,明知凶僧力猛杖沉,未必能是对手,依;日纵身上前,大喝:“贼和尚纳命!”

  扬手一镖由后打去。凶僧练有极好硬功,刀斫不入,闻得身后有人喝骂,回顾见一少年握剑追来,左膀微抬,便将钢镖挡落在地,狞笑喝道:“小畜生,活得不耐烦么?”说罢回身,李善也自赶到。

  文珠方才因被凶僧追急,一不留神用宝剑挡了一下,右臂立时酸麻,几乎脱手,如非身旁有一大树,身法灵巧,闪躲得快,凶僧又无伤人之意,几受重伤。正自愁急叫苦,忽听有人追来相助,耳音甚熟,与方才石后发话的人相同,先当黑衣人赶来相助,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少年,凶僧已然回斗,忙喝:“贼和尚一身硬功,刀剑不伤,又有极大蛮力,务要留意!”话未说完,凶僧见有敌人追来,虽然急怒,闻言猛想起到口肥羊如被溜脱岂不可惜?念头一转,不顾再和李善争斗,口中大喝:“无知小狗,等我擒到这娘们再来取你狗命!”随说,舍了李善又朝文珠追去。文珠方才吃过苦头,知非敌手,那一带树林行列又稀,又值秋深叶落之际,清影交加,枝枝在地,月光如水,到处通明,无处藏躲。耳听四外喊杀之声随风吹来,料知贼党人多势众,越发心慌,没奈何重又穿林而逃。前后三人和走马灯一般绕林飞驰。

  李善追在凶僧后面,因见文珠快被追上,又急又怒,明知凶僧身坚如铁,镖打不进,依;日取出三只钢镖,照准凶僧分上中下三路连珠打去。第一镖打向凶僧的头,竟吃避过;第二镖打中凶僧背上,震跌在地,并未受伤;紧跟着第三镖连发出去,无巧不巧一下打中凶僧肛门。李善见第三镖打中后股,不曾落地,知已受伤,气功必破,心方一喜。

  恰正行经一株大树之下,忽听树上有人说道:“秃驴追来,你可快跑,待我除他。”百忙中抬头一看,瞥见树干之上伏着一条黑影,离地颇高。方一停步,凶僧先吃李善一镖打中后背,虽仗一身硬功,不曾被镖穿透,因李善手法甚重,又以全力打出,皮虽未破,背脊骨却是疼痛非常,本就激怒;因文珠相隔只有丈许,心想晃眼便可追上,不舍放手,打算追上前去,把人擒到,再杀身后敌人。微一迟疑,不料又是一镖飞来,恰巧打入肛门之内。初次吃这大亏,越发暴怒如狂,不顾再擒文珠,怪吼一声,回身追来。李善本意想把凶僧引开,好放文珠逃走,自身安危已置度外,及听树上有人指点,瞥见凶僧追来,扬手一镖,回头就跑。凶僧身材虽然高大,步法甚快,一见镖到,伸手捉住,口中怒骂,飞步急追,晃眼便到树下。

  李善原有一身武功,又和凶僧初次交手,一心诱其来追,并未放在心上。估计追近,正待回顾,忽听一声怒吼,又是叭嗒两声大震,定睛一看,原来凶僧怒发如狂,全神贯注前面,没想到树上藏有敌人。正往前追,忽听头上有人大喝,刚一抬头,呼的一声,一团黑影带着一条寒光已迎面打到,当时闪避不及,跑得又急,来势太猛,百忙中扬手一杖想要挡架,不料手忙脚乱,头上还有树枝挂了一下,敌人的链子抓又重又大,来势万分猛急。就此往旁闪躲尚且难免,如何能够停顿,立被打中。休说凶僧,便是一颗铁头也禁不住,当时连人打飞,倒窜出去两三丈,仰跌在地,不再动转。李善见状大喜,忙赶回去,照准凶僧肚腹就是一剑,噗哧一声,刺穿一洞,大股鲜血随剑而出,方自快意,猛想起还未向人称谢,刚一转身,打死凶僧的异人已立在身后,笑嘻嘻说道:“此贼并非佛门弟子,因其从小头生癞疮,成了秃子,平日穿着一身和尚衣,仗着武功在外为恶,不想今日恶贯满盈。他头颅已被我打扁,你还刺他做什?”

  李善见来人正是方才树上飞落、凌空下击、前后连伤二贼的黑衣蒙面人,所用链子抓形如人手,可分可合,放将开来约有尺许大小,合成一拳也有碗大,链子也有寸许粗细,寒光闪闪,映月生辉,身材却甚矮小,忙即称谢,笑问:“兄台贵姓?”黑衣人笑道:“你我此时未到相见之期,今夜贼党甚多,有好几起,我们人数太少,分头迎敌,几乎顾不过来。且喜贼党方面有三个能手厌恨狗贼,临场袖手,又蒙一位前辈异人相助,大约全要惊走。方才那伙狗贼恐还未得到信息。你此时未被他们看见,秃驴已死,最好不要出去,由我上前杀他两个除害解恨如何?”李善看出这三个黑衣人有大来历,意欲就此结交,又因对方为己解围,不同上前。迹近胆小怕事,坚执同往。黑衣人笑道:

  “你这人果然有点意思,既不怕事,同去也好。”话方说完,忽见日间所遇杀狼少年由侧面林隙中急驰走过,随听身后喊杀之声,黑衣人已当先迎上。李善见少年跑过,想起文珠怎未回来,意欲往看;又因方才告了奋勇,不便退缩,只得随同应敌。那追赶少年的三个贼党刚到林前,便被黑衣人迎头挡住,扬手一链子抓,将为首一贼手中钢刀打落在地。那贼转身欲逃,黑衣人已纵身上前,当头一抓,死于非命。另两贼看出厉害,回头就跑,吃李善追上一个,一剑刺去。那贼不知李善得有高明传授,又见黑衣人凌空一跃两三丈落向前面,把前头一贼去路挡住,心中一慌,略一停顿,吃李善夹背心一剑,透出前心,怒吼一声,死于就地。

  前面那贼自知无幸,索性把兵器抛去,赔笑说道:“你我无仇无怨,都为朋友而来,何苦赶尽杀绝,要杀开刀?如能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洗手,不在江湖走动如何?”说时,遥闻银笛与吹哨之声此应彼和响了一阵,黑衣人手中钢抓已快打向那贼头上,相隔不过寸许,重又撤将回来,李善也自赶到。黑衣人笑问:“这厮名叫辛良,以前是个独脚强盗。你如说情,我便放他。”李善见那贼年纪甚轻,当此生死关头,那么厉害的链子抓已快打向头上,面不改色,也不逃避,确是个硬汉。暗付:“黑天雁这班盗党来历虚实,有何诡计,我都不知;此贼颇有骨气,如能以恩相结,向其盘问,必说实话,路上也有防备。”主意打好,便笑答道:“我虽不知他的来历,但是此人颇有骨气,是个硬汉,能够手下留情自然是好。”黑衣人笑道:“我这链子抓只一打将出去照例不容活命,也不卖人情面。只为今日和你初见,甚是投缘,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不死,但我和他还有几句话说。”随将辛良引往一旁,且语了几句。辛良过来,扑地拜倒,李善连忙扶起。

  正待劝勉,令其改邪归正,遥望战场上两个黑衣人和所斗三贼全都不见,心中奇怪,以为刚走不久,许能追上,不顾说话,忙即往前追赶。一直追到林内,哪有人影?想起文珠不知何往,重又回赶,回顾辛良取了雨衣粮袋追来,紧随身后,以为感恩心甚,还有话说,笑问:“你已无事,如何不去?我还要寻人呢。”话才出口,忽又想起贼党虚实还未探询,正待改口,定约密谈,辛良已先说道:“小人从此追随恩主,暂时不离开了。”李善虽甚惊奇,因想向其盘问贼党虚实,急于往寻文珠,不暇多言,答了句“少时再谈”,便朝前追去,辛良随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