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必敬必恭佳人款客 不伦不类村汉通文

  祝枝山今天交运了,陆昭容的自用轿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华丽蓝舆,自从制备以后,本人只坐过三五次,他每逢出门,轿旁插瓶中总插着鲜花,轿里面又薰着异香,轿儿未到香味已来。左近的人家得了一种新经验,闻着这些异香便知道唐大娘娘烧香回来了,于是站在门旁踮着脚尖儿子细停睛,总见这位大娘娘春山含恨秋水凝愁,端坐轿内若有所思。轿子过后,旁人纷纷议论。都说自交新年这位大娘娘常到各庙烧香求签,唉,唐大爷太觉心狠了,抛着娇妻美妾不想回来,累他们早思夜想这般可怜!昨天陆昭容到关帝庙进香,也是坐着这乘轿儿。到了今天,坐褥上薰着的异香兀自未消,插瓶中的红杏花依旧娇艳可爱,只可惜坐轿的不是红妆少妇,变了一个络腮胡子祝枝山。从护龙街到桃花坞,路上行人引起了绝大的误会,先在空气中嗅着一阵异香,都道:“唐大娘娘来哉,拨—看拨俚搭搭。”说时都拭抹着眼睛站立两旁,引领候着轿子到来。所谓“拨一看拨里搭搭”,这是一句吴谚,即看他一看的意思。待到轿儿将近众人都探首向轿门窥望,不觉失望,一齐别转头来,连称奇怪奇怪,这是祝阿胡子怎么坐了唐大娘娘的轿呢?

  枝山坐在轿中暗暗好笑。这时春寒料峭,他坐在这奇暖的轿中另换了一种天气,看这扶手板上雕着张生游殿的戏文,居中嵌一个指南针,坐在轿中可以不迷方向。两端还镶嵌着纹银小匣,一边装着豆蔻,一边装着口香茶膏。枝山借此消遣,居然甜津津香喷喷异常受用。他想:“小唐家中是色色考究的,所有式样外面都唤做唐款,尤其考究的,便是陆昭容。他是陆翰林的爱女,嫁来时赠奁的东西号称巨万,所以他坐的轿儿这般的精美绝伦。”枝山又想:“这般轿儿确是生平第一次享用,多坐一刻好一刻。”他便吩咐轿夫在城内打了一个转,再往桃花坞不迟。轿夫道:“祝大爷,可是要远兜远转?”枝山道:“只为你们抬的平稳,我祝大爷坐的舒服,所以叫你们远兜远转。”轿夫道:“祝大爷不要生气,你要远兜远转是可以的,只是口彩不利。苏州俗语,叫做‘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枝山道:“臭贼放屁,不用远兜远转。迳向桃花坞去罢。”比及进了唐府墙门下轿入内,在这滴水檐前已有这八位美人排班出接,这又是破题儿第一遭。可惜雾里看花,目迷五色,又不好取出法宝把他们照这一照,而且燕语莺声,你也祝伯伯,我也祝伯伯,祝枝山自生耳朵以来又是第一回听得这般的柔声软语。忙即唱了一个总喏道:“诸位嫂嫂,恕我祝某不能一一作揖,只好唱一个总喏了!”又是一叠声的祝大伯难得光降!祝大伯请到里面!祝大爷请到花厅上坐!枝山答应不迭。自有唐兴、唐寿导着老祝到花厅上。面南坐定,八位美人分坐在两旁相陪。送茶以后献上八只高脚银盘,盘中装着许多糖果。先由陆昭容抓一把玫瑰水炒的瓜子奉敬,其他七美人依次敬客,每人敬一样。有敬松子仁的,有敬金橘糖的,敬一样,唤一声祝大伯。枝山到了这时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张嘴,又要敷衍他们,又要咀嚼糖果,如何来得及呢?陆昭容道:“昭容去年端的冒昧,回来和七位妹妹说起,大家都说昭容欠礼,早向祝大嫂面前再三陪罪。所有毁损的东西,大伯尽可开单前来,昭容自当一一照赔,万望祝大伯沧海之量不咎既往。”枝山笑道:“嫂嫂,你何前倨而后恭也!去年见了老祝奉敬十二根捣衣棒,今年见了老祝奉敬八只银盘,银盘里的东西虽然好吃,棒槌底下的滋味端的难熬。”陆昭容知道他今天总要发泄牢骚,只得撩着这口气一味软化。笑着说道:“祝大伯,不用提起前事罢。棒槌打毁的东西昭容照赔便是了。”枝山道:“这些粗笨的家伙赔不赔还在其次,但有一件东西虽然一钱不值,却也无处寻觅。嫂嫂肯赔,先赔了这件东西再和你讲话。”陆昭容道:“祝大伯要赔什么东西?”枝山笑道:“去年借重尊腕把老祝左边的几根贱毛拔去,走向人前似乎不大雅观,请你照赔了罢!”陆昭容暗笑这阿胡子太觉放刁,旁的东西不索赔,索赔这几根马桶豁洗,分明有意和我为难。待要发作,又想硬干不得,还不如软化的好。便站立起来笑向枝山说道:“祝大伯的尊髯失去了多少?”枝山道:“多虽不多,少也不少,大概有十多茎罢。”陆昭容道:“祝大伯,昭容便向你福这十余福。”说时拉着袖儿向枝山福了又福,连这福了十余福,算是赔偿他的损失。枝山道:“不算不算,似般赔偿损失太便宜了罢!”其他七位娘娘一齐立起,由罗秀英发言道:“祝大伯,我们大姊福了不算,待我七姊妹也来福这十余福罢!祝颂你祝大伯后福无穷。”陆昭容道:“既这么说,我也来补这十余福,好教祝大伯福如东海。”于是八位娘娘都转到枝山面前挨肩站立,浑如锦屏风,很齐整的各各拉着袖儿,向祝技山福了十余福,方才归座。枝山的为人最恨人家和他客气,尤其怕人家的妇女和他客气。越是客气,他越不能说种种挖苦的话,只得说:“好了好了,诸位嫂嫂究竟为着何事唤我老祝到来?”陆昭容道:“无事不敢奉邀祝大伯,只为祝大伯已探悉拙夫的行踪,请祝大伯指示他的行踪,以便寻他回来。”枝山道:“尊夫有了消息,这是谁说的?”陆昭容道:“这是小厮唐兴听得贵价这般说的。后来二妹到府探问,祝大嫂也是这般说。”枝山笑道:“嫂嫂们切莫听信谣言。”陆昭容道:“这不是谣言,这是祝大伯自己宣露的消息。”枝山笑道:“实告嫂嫂,向来祝某的说话根牢果实,决不说谎。自从去岁避难以来,祝某的说话便有些靠不住了,十句之中总有一句是谣言。祝某说的尊夫有了消息恰是十句中的一句谣言,请弗相信,这是靠不住的。”陆昭容笑道:“祝大伯是一位忠厚长者,怎会造谣?”枝山道:“我本不愿造谣,这是嫂嫂教我造谣的啊!”陆昭容道:“这倒奇怪了,昭容何尝教祝大伯造谣?”枝山捋着胡须道:“嫂嫂,我还你一个凭据,俗语说:‘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我是嘴上有毛的,我说的话自然句句皆真,语语都确。叵耐嫂嫂在去年把贱毛连根拔去,多虽不多十分之—是有的。拔去贱毛不打紧,只是坏了祝某说话的风水。所以十句中间总有一句是不生根的话,这都是嫂嫂害我的。”陆昭容道:“祝大伯休得取笑,拙夫行踪究在那里,请祝大伯早早指示。”枝山摇头道:“我不知晓啊。”陆昭容道:“祝大伯是不会不知晓的,要是不知晓,祝大伯断然不会回府的。”枝山道:“嫂嫂,我这番回来拚着嫂嫂又来拔去我的蛇须,拔去了一边再拔一边也不妨。”七位娘娘见大娘娘问不出老祝的话索性使一个苦肉计,说:“祝大伯再不说出我们大爷的行踪,我们八姊妹只好向你跪求了!”说时,忙着呼唤丫环快去取红毡毯来,枝山连忙摇手道:“诸位嫂嫂,你们真个要拜我死老祝么?休得这般,待我讲给你们知晓,不过说便说了,寻却不去寻的。”陆昭容道:“祝大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了西天。”枝山道:“你们要我去寻访,为着朋友分上也不敢辞。不过有两桩事声明在先,须得我们天生薙过了头才好去访问子畏。”陆昭容道:“这—桩可以遵命。”枝山道:“第二桩,我要拉着小文同去。只为他在家中享福太便宜了,我们唐、祝、文、周须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陆昭容道:“不知文叔叔可肯同去?”枝山道:“嫂嫂去请他到来,以便一同商议。”陆昭容忙唤唐兴去请二爷到来。唐兴领命自去,众美人又包围着老祝,细问丈夫的行踪。枝山看他们这般恳切便不好再放刁了。又想起娘子叮嘱他的话,顺风旗不要扯的太足了,忙道:“诸位嫂嫂,你们子畏兄倒也写意,为着遇见了一名美貌婢女,不惜解元身分一路追踪而去,宛如路入天台不想回里,忽忽已是半载有余。累你们朝思暮想端的罪过。”陆昭容道:“祝大伯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枝山不慌不忙,从烟雨楼闻歌说起,直说到央托沈达卿探听唱歌人下落,只把秋香两字藏起不说。又道:“探听了两月有余,才知道这唱歌人唤做米田共,这个名字是尊夫替他取的。尊夫坐了他的小舟尾追着大舟上—名绝色丫环。据尊夫向米田共说:“你追得上这大舟重重有赏。’米田共问他何事追舟,尊夫说:‘只为大舟上有个绝色丫环,人间独一,世上无双。非得追上大舟,他看一回不可。’陆昭容绉了绉柳眉道:“这是拙夫太荒谬了。青衣队里的人,至多和我们八娘春桃一般,难道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枝山道:“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又叫做‘家花不及野花香’,又叫做‘隔墙果子分外甜。’尊夫虽然荒谬,却也要原谅他的。吃饱了,山珍海味也觉腻烦;换一味,雪笋汤儿倒也有味。”说罢呵呵大笑。依着陆昭容平日的性子,听到这几句,便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现在呢,丈夫的行踪还没有知晓,索性软化到底。道一句:“祝大伯又要取笑了,这只大舟是谁家的呢?舟上丫环叫什么名字?”枝山道:“嫂嫂休要炒虾等不及红,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须一句一句的讲,饭须一碗一碗的吃。”陆昭容要听消息无法可施,便道:“祝大伯说的不错,请你一句一句的讲便是了!”枝山暗暗好笑,今天这只母大虫驯伏的和小猫一般。横竖眼前没有对证,我来加盐加酱,引起他们的醋波也好。便道:“摇船的米田共是认得尊夫的,听得尊夫这般称赞那丫环,他也有些不服气。他说:‘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这般说法不打紧,你唐大爷不该这般说,谁都知道你唐大爷拥有八位美人,人人都是西子重生,个个都是王嫱再世。行的时候宛如一队花蝴蝶,立的时候好比一座锦屏风,大舟的丫环好虽好,总比不上你府上八位美人。谁料尊夫几声冷笑,向米田共说道:‘我们这几位配说美人么?象大舟上的丫环才算是美人呢!”米田共不信道:‘我听得唐家大娘娘花容绝世,二娘娘国色无双,三娘娘袅娜弄姿,四娘娘娉婷顾影,五娘娘翩若惊鸿,六娘娘朗如秋月,七娘娘宜嗔宜喜,八娘娘善舞善歌。有了这八位美人,人间的艳福都被你大爷占尽了,大舟上的丫环希什么罕?追他做甚?唐大爷不如回舟去罢!’八美听到这里,好象那摇船人替他们题小照,个个面有喜色。枝山道:“这个摇船人确是一片忠言,叵耐尊夫忠言逆耳。他说:‘米田共,你懂得什么?我唐寅没有遇见这美貌丫环,只道家中的八房娘子。确也不弱,一遇见这美貌丫环,便觉得家中的八房娘子都如尘羹土饭不屑一顾;这丫环才算是美人!我们的八房娘子美在那里?替他倒洗脚水都不配呢!”这句话才出口,气的陆昭容直站的站将起来,唤一声:“祝大伯,你快把他的行踪说出来,我们拚着和他反面问问他谁是尘羹?谁是土饭?”枝山暗暗得意,自思我把这小扇子扇得几下,竟扇出了他们炉中的妒火。谁知罗秀英拉着陆昭容坐下道:“大姊,你上当了,这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咧!这摇船人既是不识字的,我们大爷替他取了米田共三字为名,把粪字拆开嘲笑于他,他都不省得,为什么米田共嘴里忽的通起文来?既知道西子王嫱的故典,又会把我们八姊妹各各下一句四字批评,句法又很老炼。他有了这般学问,他不做摇船人了,他也不叫做米田共了。这不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么?”这几句话提醒了陆昭容,笑向枝山说道:“原来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名曰米田共的忠言,实则是祝大伯的戏语,原来祝大伯便是米田共,米田共便是祝大伯。”枝山自思破绽被他们捉住了,自己懊悔不迭,才信顺风旗不能扯得太足,说谎话也要有个分寸。米田共不是通文的人,怎会说这通文的话。最难堪的被陆昭容说祝大伯便是粪,粪便是祝大伯。枝山这时不觉恼羞成怒,便从座上抬身,道一句:“诸位嫂嫂再会了!”说罢便想动身。陆昭容忙道:“祝大伯那里去?”枝山道:“摇驳船去,嫂嫂说的米田共便是祝某,祝某便是米田共,我既做了米田共,只好摇驳船去。”陆娘娘连忙道歉,七位娘娘也陪着大娘娘道歉,枝山方才勉强坐下,但是谈了许多话还没有说出是谁家烧香的大船,大船上的丫环叫什么名字,陆昭容屡次动问,枝山总说且慢且慢,待到小文来了再行奉告,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告诉了各位嫂嫂,又要告诉小文。陆昭容听了肠痒欲搔,明知老祝卖关子,越要他说他越不肯说,话在他的肚里,只得等候文徵明来了再作计较。今天的老祝须得佛一般的待他才是道理。于是八位娘娘陪着老祝闲谈。李传红马凤鸣的敷衍工夫最好,春桃是婢女出身,应酬尤其周到。

  约莫申刻光景,文徵明方才坐轿到来。八位娘娘只在花厅上迎接文家叔叔。并不象方才迎接老祝时站在大厅下的滴水檐前恭恭敬敬的迎候。枝山暗暗的欢喜,我今天的面子比着小文大过数倍,于是徵明坐定,枝山老实不客气的坐在徵明上首。徵明问道:“诸位嫂嫂何事见召?”陆昭容道:“方才祝大伯说拙夫的消息他已知道了,曾把大略情形告诉我们八姊妹,只不曾说出拙夫尾追的那只大舟是谁家的大舟。祝大伯说起,须待你叔叔到来才肯宣布。现在叔叔到了。祝大伯大概可以宣布了。”文徵明道:“我也疑及是为着这桩事。此番我们从杭州回来,老祝也曾把子畏兄追舟的事约略告诉我知晓,只不曾说明追的是谁家的舟。我再三问他,他再三卖关子。总说且慢且慢,回到苏州见了唐家各位嫂嫂我再宣布这桩事,可以请你到场同听的,免得—番生活两番做,今天告诉了你,明天又要告诉唐家八位嫂嫂。”枝山笑道:“好了好了,宣布姓名此其时矣。但是事关秘密,须得屏退了仆妇丫环。”陆昭容忙令他们尽行退出,且把门儿关闭,免得有人窃听秘密。比及众人退出,枝山道:“论起这份人家,尽都知晓,并且和唐文两家都有些姻戚关系。子畏跟踪的丫环唤做秋香,是在华鸿山太师府中承值华太夫人的。子畏一路跟踪跟到东亭镇上。这是米田共摇他去的,以后如何,米田共也不知道了。据我看来,一定混迹在相府里面。不过怎样混入,祝某没有目击情形不肯武断。以意度之,他不是乔妆使女?定是假扮书僮,做了低三下四之人,才好和秋香接近。现在半载有余不想回来,据我看来,子畏图谋的秋香一定没有到手,弄得进退两难,只好过一日是一日了。”文徵明听到这里忽然拍手道:“老祝猜的不错,子畏兄一定做了书僮,而且书僮的名字我已知晓,他唤做华安。在先,他是承值书房的,后来华老赏识他才思敏捷,便教他伴读书房,不把他当做家奴看待。听说华老曾有把他断作螟蛉之意,只为太夫人不许,所以把这事搁起了。”枝山道:“衡山,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底细?”徵明道:“这是内人杜月芳说的。月芳得之于他姊姊雪芳,雪芳是华老的冢媳,归宁时候谈起这聪明书僮,但是他不知道是唐寅的化身。后来月芳告诉我知晓,我暗暗奇怪,书僮中间决不会有这般的俊秀人物,敢是子畏罢?不过转念一想,华宅二娘娘冯玉英和子畏是中表兄妹,子畏倘在华府,一定要被二娘娘看破机关。看来这书僮不见得是子畏罢。为这分上,把我的方寸疑云吹散了。现在听了老祝的话,可见所疑不虚,大概二娘娘假作痴聋,由着他在相府中胡闹罢!”徵明说到这里引起了陆昭容的无名之火,声言要往东亭镇去访华府二娘娘,问他为什么听凭他的表兄,做那低三下四的人。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正是:

  顿使柳眉都倒竖,遂教杏眼尽生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