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小阳春思父母还乡 黑疯子赶朋友作伴

  话说杨幺在白云山,众弟兄拜他做了哥哥,连日吃酒。杨幺与袁武、贺云龙谈一番兵机,观一回星斗,又说些朝中事情。杨幺道:“我在狱中,常听得人说,钦宗昏暗,一任黄潜善等奸邪用事,日被金人须索,库藏皆空,只得着在京官员以及富商各助金饷。李邦彦主和,割三大镇二十州,属金管辖,又遣张邦昌奉康王入金质当,称金朝为叔父,宋朝为侄儿。金人又疑不是亲王,必要钦宗长子去质当。朝中议论纷纷,尚没定局。”

  马霳听了快活,道:“恁地同马霳杀入东京,扶杨幺哥哥做了皇帝,不省便恁入鸟湖做贼?”袁武道:“人叫你黑疯子,果是说话有些疯癫。人马粮饷未备,怎便做得?”杨幺因打发殷尚赤、屠俏并孙本回蛾眉岭。三人说道:“哥哥在此,岂可别去?”杨幺道:“聚会不在此时。况且你夫妻在外日久,山上无人,恐有事情,深为不便;二则许蕙娘母子尚不晓得孙本缘由,在那里悲伤苦楚。使他夫妻父子在你山上团圆,我也少不得就到你山上来。”

  殷尚赤道:“哥哥既到山上来,何不同去?”杨幺道:“此处离东京不远,我与王摩俱有图形在外,恐人认出,未免又要多事,只好夜走。”因又打发贺云龙众弟兄回去。邰元道:“哥哥既是恐人识出,何不同兄弟们到了焦山,将船送哥哥到家,怎又去走夜路费力?”杨幺道:“我要走旱路,去打听常况消息。若不曾脱走,便去设法救他。”邵元道:“哥哥要去打听救常况,我同哥哥去做个帮手。”杨幺道:“那里比不得东京,只我一人去看光景,便可了当。”

  说罢,使人备酒送行。饮到中间,王摩因对杨幺说道:“前日听见哥哥幼年失散了爷娘,却与王摩失散了爷娘得人抚养的事情实是一般。哥哥晓得了生身爷娘的死信,俺王摩却没知生身爷娘的存亡,只没处问人。这几日想起来,暗地里不由得不伤心落泪。只今哥哥又去见抚养的爷娘,也只为恩义相投,怪不得哥哥要去见他一面。俺王摩却是为抚养的阿爷到头来作冤家赶逐出来,得遇袁武、郑天佑、殳动,劫了秦桧银两,来这山中。如今也要似哥哥去见他一面,又恐反使他见俺呕气,倒不如不见,只索由他罢了。”

  杨幺听了,惊问道:“原来兄弟幼时也是恁般苦恼,倒不曾问得。兄弟今年多少年纪了?”王摩道:“今年二十二岁,只没晓得月日时候。”杨幺听了,不胜惊奇,道:“兄弟却与我是同年,也只为失迷了月日时,如今再无处问人。兄弟既有抚养的父母,必有恩义,为何又看作冤家?”王摩遂将赶逐事情说出,道:“当日赶逐下山时,白日里路上睡,梦见人对俺说了四句,只今看来,句句应着。”

  众弟兄齐问是那四句。王摩念出道:“今在白云,哥哥又夸说洞庭,洞庭不是楚地?如今结了弟兄,岂不是瓜蒂相连。”众弟兄听了,俱各称奇。遂又吃酒。王摩忽起身入内,取出一杆铁棍,走在堂下,丢了几个架子,开了几个门户,一时舞动,只舞得呼呼的响,见棍不见人。众兄弟尽皆喝采。王摩收棍,走上堂来,将铁棍送与杨幺道:“前日兄弟原说山寨中有的是铁棍,这两日不曾取出。只今想起,便挑选了来,与哥哥路上作护身。”

  杨幺笑了一笑,只不用手来接,又叹息了一声。王摩道:“莫不哥哥笑兄弟舞得有漏绽么?”杨幺只得说道:“兄弟棍法,并无漏绽。只想我当日得棍,何等快心,今属乌有,不得不叹息!”王摩与众人一齐惊问。杨幺遂将打擂台的事,细细说出,道:“这棍甚有神气,为杨幺心爱,刻不离身。前日忙乱,不曾取出,实系念不了。”众人听得惊惊喜喜,一齐叫声“可惜”。

  袁武、贺云龙说道:“从来神物不能久藏,终必有时出现。哥哥何必乃尔耶?”杨幺即便笑释,遂与众弟兄开怀畅饮了一番。贺云龙、沃泰、邰元、柯柄、童良、殷尚赤、屠俏、孙本各起身拜别,杨幺等遂相送下山。贺云龙望东而去;孙本已备了马匹,同殷尚赤、屠俏向南而走。

  杨幺上山,众弟兄苦留,只得又住了两日。这日与杨幺饯别,饮了多时,马霳忽说道:“听说哥哥在柳壤村,离洞庭湖没远。休到家有恁好弟兄打伙,先入湖去,将马霳丢撇,便恼你个大疙瘩!”王摩道:“你又来说疯话!哥哥可是恁般人?”马霳也笑道:“是逗他耍。”杨幺道:“这是马霳心爱杨幺。我因心事,只得暂离。到家便有消息通知。”遂与袁武说了一番。因见日已衔山,便起身不饮,遂取了一杆柳叶长枪。王摩、马霳便去打了一个包裹,并叠金银,一齐相送下山。送了数里,杨幺作别,提了包裹自去。

  众弟兄回上山来,袁武称赞杨幺见识过人;王摩称说心同貌同,做俺哥哥不差;郑天佑、殳动俱称赞杨幺好义气,好胆勇,马霳只不做声。众弟兄问道:“你为什么不言语?”马霳道:“谁似你,见大鸟去,小鸟只忙乱的叫。马霳没的说赞!”众人听得各笑,又吃番酒食,夜深自睡。

  马霳一觉睡醒,想道:“偏他有恁爷娘要去,可知不是亲种,直恁怕犯走黑,只去赶伴,撞事砍他几板刀。兀是没头绪,想得他呆鸟般恼闷!”便跳起来,在枕下摸着板刀,插入内衣腰胯,将包银两揣好,道:“休惊他阻挠。”便悄悄拽开门一看,见是五更时候,将门掩上,走出寨来。便有守更巡哨连忙来看。马霳喝道:“洒家有事,天晓便回。”遂一层层喝开寨栅,踅出围墙,一步步下着山岗,走过众小校营房布幔,才出了一座高关险隘,见人俱是照前说话。

  马霳一直奔上大路,想道:“他走夜黑,走到日出;马霳日走,到日没,只在出没时,便撞个着。”便只紧走。沿路买吃酒肉,走到夜间,便寻宿守等。不期人家见他这般形状,俱吓得倒退,只推不是宿店,有的回说没房间。马霳连撞入三四家,俱被人回出,便没好气,见前面一家,有个小后生在那里收拾懒唤人。马霳走近,一眼射入内去,见正中间桌上有个瓦罐,插放几枝夹捞竹杆,旁边支着两口小锅,晓得歇店,便一脚踏入门来。

  那小后生突见这惫赖凶汉走入,忙回说道:“这里不是歇店,到别处去。”马霳便照着小后生脸上,豁剌一拳打来,将那小后生直跌去丈余,双手捂着脸,在地下乱叫:“打杀人!快来救命!”马霳睁圆怪眼,喝骂道:“兀地瞎呆鸟!再回没宿,掀翻白地,谁敢叫下天来!”

  正要又打,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婆子,听见有人打他儿子,忙赶出来叫骂。忽抬头吃了一惊,连忙收科道:“爷爷休恼,他后生家不知世故。看婆子面,饶恕他吧。”马霳道:“洒家投宿,没白住,敢认歹不接驾?”婆子道:“我家有的床捕,任凭爷爷安歇,只不要打他。”马霳道:“凭呆鸟是兀谁?”婆子道:“是我的儿子。”马霳便放下了脸,道:“恁地再不计较。”

  那婆子忙去搀着儿子,道:“你也不看个色形,一例将人冲撞!”那后生道:“我出不得一声,便将我打得头破血出!”婆子扶入内去,包扎了头面,同出照应。此时,门外见立得有人探望,马霳大喝道:“没怪鸟褪剥,恁你什么洒家赏你一顿老拳!”众人听了,连忙走散。马霳便提了一条板凳,只拦街坐着。

  那母子在内,手忙脚乱,只在灶上打馍馍,卷扁食。收拾了半响,那后生只得来请马霳到屋内去吃。马霳道:“兀的堂中黑暗,鸟一般闷!洒家谁惯?只搬这块吃。”那后生只得努着嘴转身。马霳道:“来来来,酒肉只顾搬来,要两副碗夹。”

  那后生听了不敢回言,只暗暗叫苦,这婆子听见,忙走出阶头,说道:“爷爷,我家只有酸黄韭、臭大蒜、烂豆腐,还有几根萝卜条,酒肉却是没有。”马霳听了道:“恁是实话,有得卖么?”婆子道:“有是有得卖,却没银钞先去买来收拾。”马霳道:“兀的不早说!”便在怀内取出包来,在地下打开,取出一块给后生,道:“这块洒家没晓分两,只去拣好肥肉剁十斤,烧辣子打五十角来,做两顿吃。日出便走,多的赏你吧。”

  那后生接在手一顿,约有二两外,便满心欢喜,即跑去买肉打酒,便挑了一担来家。不一时煮熟好,头顶着一张桌来,摆在街中,将肉剁切了一半,装在一个大瓦盆内,洒上半碗白盐。又捣了一碗蒜汁,取了两副碗箸并一坛酒,逐件的摆在桌上,马霳又叫他去取出一条板凳来,放在对面,自己将碗箸对面分设,只两眼看着前后。

  那后生见他这个模样,不知是什缘故,又不好看他,又不敢问,只得转身走入门去站立。马霳忽问道:“恁地黑是多时?”后生道:“有一更多了。”马霳便自言自语道:“黑暗暗好跳。偌早晚没跳到,熬得人满嘴清水怪淌,恁便等他不得。”便舀舀连吃几碗,遂自吃肉。一时手嘴不停,只吃酒吃肉,一气吃了二三十碗下肚,肥肉也剩不多。马霳道:“兀自留量,不吃吧。”

  那后生在黑处,看他这般吃得怕人,只暗暗心慌。忽见他住手不吃,忙将半筐馍馍,扁食送来。马霳道:“恁个才是填仓。”便一个个咬吃,吃完叫后生收去,自己只坐着不动。又自言自语道:“他走一夜,马霳走一日,恁赫赤赤没到,可不作怪!”便坐了多时。小后生熬守不过,只得来请他入内去睡。马霳道:“洒家只这块等人。呆鸟自去倒头,只不要闭了鸟门,莫讨洒家动手。”

  那后生走入屋去,母子二人只暗暗叫苦,又不敢去睡,只伏在门背后张看,暗暗的许愿道:“南寺烧香,北庵插烛,保佑这黑汉子无是无非,早离家门!”马霳这般行动,恐吓得这一村人个个俱猜疑他是盗贼歹人,不知要在此懊恼那一家,便耽着一把干系,却又不敢动手拿他,只立在黑处远远的窥看动静。这马霳等到半夜,绝没人往来,便等得不耐烦,忙取过那条板凳,并在一处,取出板刀,做了枕头,放倒身子,只呼呼的睡去。

  一觉直到天明,忙爬起来,道:“恁便错过,快去赶着!忙将板刀插放,走入屋来,叫拿酒来,那后生连忙收拾出来。马霳吃得又醉又饱,便跨出门,一连赶了三四日,并不曾赶着杨幺。一日,忽大笑道:“黑疯子煞有主意,怎今学了呆鸟做事!恁地赶他,不白地赶坏人?可知他住在岳阳柳壤村,路上赶不着,到他家也赶着。直恁日不停,夜没静,闹得鬼跳,敢不吃人笑破?便使他先到,也差不什么。”一时计较得快活,遂自慢走。到了村镇停留歇宿的所在,惊天动地,唬得人惊惊疑疑,自己全然不觉,一路而来。

  且说孙本同着殷尚赤、屠俏,晓行夜宿,出了河南地境,向日留下小校接着,又走了几日,已离蛾眉岭不远。屠俏对殷尚赤说道:“此去上山,只得八十余里。你同孙大伯慢走,俺先去报知,使他母子早欢喜一刻。”说罢,便跳下马来,将肚带紧了一紧,前后抹了几抹。然后上马,坐稳雕鞍,绾定丝缰,遂将身子往前一侧。那马驮着屠俏,急纵辔头,扑喇喇往前直蹿,一似箭乍离弦,金鸟西坠,好去得迅速,孙本见了,十分赞好。殷尚赤道:“他自幼学习弓马,是个惯家。“遂将厮杀成亲一段始末缘由,细细说出。孙本听得惊惊喜喜。二人只慢慢行来。

  这屠俏纵马一气跑了五十余里。恐怕马乏,见前面是座村落,便来到市中,向一个人家,跳下马来,买酒食吃,并喂马匹,村中人见了,知是屠俏,尽皆吃惊,那店家忙来服侍,送上酒食,十分小心。屠俏吃着,因吩咐店家道:“取一斗草料与俺喂马,上山去着人来谢你。”那店家答应去喂马。屠俏吃了半晌,遂立起身走在槽边,直看这马吃完了草料,才牵出门来。因恐马才上食,要爱惜他,遂在前绾着丝缰,慢慢走出村中有一里远近。见路旁有个池塘,便牵到塘边饮水,自己立着,看些牧童牛背、樵子担薪。

  正看到得意忘怀,忽见斜刺里冲出一骑马来,初然看去,只道是殷尚赤与孙本前后参差走来。因暗想道:“俺也耽迟不久,他们也来得恁快。”再一看时,后面跟着百十余人,皆是长枪大斧,蜂蜂拥拥的赶来。屠俏道:“想是他们又遇上了山寨人来迎接,俺今作速回去。”遂牵上马来,再一看时,却不是殷尚赤与孙本。

  一时动疑,翻身上马,不期这人一马冲到前面,大喝道:“你这贼泼贱!向来被你霸占蛾眉,装妖倚势,聚集强人,劫夺害众。屡次官兵进剿,皆被你小小伎俩挠阻,不能捣汝巢穴,皆因朝廷所托非人,酿成祸患。今我奉上司差委,带领军士在此立寨,镇守一方,正要领兵打上山来。谁知这大胆妖狐在此失群,叫你死在目前!”说罢,举起九节钢鞭,照屠俏脑袋上劈来。

  这屠俏见他喝骂,才知是官兵,便急得满心怒发。见一鞭打来,忙拔剑抵敌。怎奈双剑俱在鞘中,急忙里抽拔不出。见鞭打得相近,疾忙一个翻身,在马腹下躲过。早被这人豁喇一声,打在鞍鞒上,直打得火星乱迸。这人大喝道:“贼泼贱,好躲法!”那马被打,直律律往前乱纵,屠俏又一翻,上过马来。这人便放马追赶打来。只因这一追赶,有分教:

  贞节娘夫妇再姻缘,莽萧何父子重复聚。

  不知屠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