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铁壳脸独劫大树坡 揭浪蛟挈避轩辕庙

  话说何能用计杀败官兵,连夜追赶三十馀里,方才回来。一时收集甲仗粮草,不计其数。众官军见无人追赶,方立住了脚,已是天明。计点军士,消折大半。三位官长俱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与将士商量,说:“城中事情重大,责任所关,你们且在此屯驻,再图恢复。”遂各自脱回。

  只说长沙府太守,回到衙中,方才惊定。又将息了几日,然后理事。果乃出兵一月,衙中案牍如山,只得阅理。忽翻出一角来文,是赤亭县县尉申报获得通同天雄山大盗一名花茂,在逃党羽一名柏坚。太守看明,不胜欢喜道:“我今被钱枢密逼近出兵,大败回来,正恐上司见责,要去纳贿。如今只消人到县,将这花茂解来府,将他申报上司,岂不是我获贼有功?”遂一面着该吏备了一角调犯文书,差人到县。

  不一日到了县中,县尉看罢来文,即备了一角起解文书,提出花茂,当堂钉入囚车,交与来差,吩咐小心收管;又拔数名军士防护;又给牌票,着沿途照应。来差拜辞,领出城来,使人拘唤里保推送囚车,逢铺交割。数名军士俱是弓箭刀棍,只在前后押走。又吩咐已牌起身,未晚投宿,遂一路严密,走了两日。

  这日下午,才走到大村坡地方。坡上有数株百尺青葱的古槐,一干人便向树下推来。不期推到第三株槐树下,忽树后窜跳出一人来,大叫“天雄山好汉在此!”说罢手起刀落,一如切菜般。几个军士急要上前,见他砍杀得厉害,俱弃了刀枪,只吓得在地下滚爬不去,便被这人一顿砍翻。忙打开囚车,叫声:“花茂哥哥,我吕通来救!”

  花茂自分解到府去,又受一番刑责,忽见吕通来救,忙问道:“兄弟,你怎知我到此?”吕通道:“自那日闻了凶信,又差人来拿大嫂。我与柏坚商量,我自来寻便救取哥哥,他自连夜带了妻小同大嫂投奔湘州亲戚。我在城中守了这些时,再没凑巧,昨日在衙前得了这信,便一径先来。见这里离得人家甚远,遂隐身树侧,才救得哥哥。”花茂听了大喜,忙劈开上下扭索,两人一同逃走。正是心慌不择路,只拣幽僻小路而走。

  不期走不多里,花茂的腿脚一时发疼,半步也移闪不动。吕通道:“哥哥再挣扎些才好,这怎么处?”花茂道:“我今实是难行。你今扶我到这土窟边存扎,也强似死在狱中。你去寻着柏坚,说与张氏母子知道,只说我年灾月厄,大限到来,也不容人久住。他若有志,抚着儿女,传延花氏一脉也好。”说到此际,便落了几点泪来,连忙忍住道:“我花茂做了半生汉子,怎到此想起儿女事来!”说罢便一跤跌伏在地。吕通不胜着急,连忙叫唤道:“我为哥哥在汤火中救来,正要图日后事业。快自苏醒,我背了哥哥,且捱到前去。”

  此时日已渐低,忙将花茂背上肩头,手提朴刀,正待举步,忽见前面远远的一阵人赶来。吕通见是有人追赶,便大踏步往斜处小路急走。走了不三四里,只见前面隔着一条大河,上下并无船只往来。再回看后面追赶的,俱是挠钩棍棒,渐渐赶近。吕通只得沿河直走。花茂在背上道:“将我弃下,兄弟你自逃生!”吕通那听他,只顾急走。

  正在万分难解,忽见前面小河内掉出一只小船,迎着棹来。吕通见了大喜,忙用手乱招道:“小船快来渡我!”那人也不回言,竟棹到岸边,叫上小船来。

  吕通上了船头,将花茂放入舱中。岸上追赶的早已赶到,大叫:“渔船不可渡这个杀人贼过河!”那渔船上人笑了一笑,便一篙点开,用桨棹起。岸上人着急,内有人认得的,忙叫道:“岑大哥,快将这两个人送上岸来!他是天雄山大盗,在我地方杀了府差军壮二十馀人,我们要将他送官。”

  花茂听了,只急得在舱内向着渔人用手乱摇道:“千万不要拢岸,我自谢你。”那渔人听了哈哈大笑,对着岸上人说道:“你这些呆魍魉,你地方为事与我无干!我打渔半生,正愁没处讨富贵,将这个行货子并叠解到城中,可也有千贯赏钱。须知我洞诞湖口岸揭浪蛟岑用七不是好惹的主儿,莫来讨死!”说罢,只远远棹入小河中,便一篙插住。花茂听了这些说话,只急得在舱中用两手在痛腿上抚摩叫苦。

  只见那岑用七,在艄上取出一杆飞鱼铁叉,往船头上走来,大喝道:“我也不管你杀人不杀人,也不耐烦向贪官处讨臭钱,只问你身上有多少银钱,可尽数纳上,便放你上岸去逃生。若道个‘不’字,只一叉一个下水!”吕通听了大怒,喝骂道:“你这瞎眼贼!若是要钱。只问我手中刀可有没有!”岑用七大怒,便一飞鱼叉望喉搠来。吕通一刀敌住,也一刀砍去,早被岑用七一叉打落。钻进一步,用脚一勾,吕通在船板上一时站立不稳,扑通的跌了一跤;连忙爬起,又被岑用七勾跌。大喝道:“船面上怎容你撒野!若好商量,我是不惯踏沉船推人落水。你只恃强,且叫你跌个头肿!”

  花茂见吕通被跌吃亏,自己又用不得力,只急得没法。细听他口声,却是个欺硬怕软的汉子,便在舱中告求道:“好汉住手,不要跌坏了我这兄弟。犯罪杀人的俱是我,只缚我去请赏吧!”岑用七笑了一笑,便自住手,让吕通立起。吕通道:“船面上果是立不稳。你有本事,和你上岸去拚个死活!”

  岑用七笑道:“我要与你拚死活,便不来渡你。便渡了你,只这两跤也推落水去。如今实对你说,我揭浪蛟岑用七撑这打渔船,在洞庭湖出没,留心结识好汉。今日偶在小河中晒网,看见你背人急走,又见有人在后追赶,便有心要救你两人来问个长短。方才跌你两跤,显个手段耍。你既是天雄山的好汉,他们在山上好不奢遮。近来闻得拜识了杨幺,便就行仁仗义,要想做些大事业。这杨幺果有些好处,我今着实想念他,急切不得会面。你两个为甚事,在这地方杀人,却背驮着,敢是被人打伤了腿么?”

  二人听了,不胜欢喜。遂将结识杨幺并天雄山,为虎皮犯事说知。岑用七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你们这三条好汉!我也一向闻得人称说有本事,好义气。今日做出,实是使我敬服。如今不必远去,只在我家住些时,指引你一条去路,便好藏身。”说罢走到艄上棹桨,直棹到点灯时候,方到本村。将船住好,上岸去点出灯来,叫吕通搀扶了花茂上岸。自己揭开船板,取了两个金色鲤鱼,同到堂中施礼过,便拿鱼入内,叫妻子收拾。家中有做下的水白酒,不一时托了出来。

  三人坐下,岑用七笑说道:“这早晚村中人家俱已睡静,买不出好酒肴来,只这村白酒、湖水煮湖鱼,却有些鲜味。两位哥哥只胡乱吃些,明早买好的来请吃吧。”一时三人各吃得醉饱。岑用七收了碗碟进去,挟出一床被来,在堂中打了铺儿。等二人睡好,才入内去。

  二人睡到五更,花茂因推醒了吕通说道:“我亏兄弟救脱,今又杀人,罪上加罪。官府必要根究,地方必要追寻,这里怎遮藏得住?等到天明,辞了远去。只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若离天雄山不远,莫若投奔他去。”吕通道:“哥哥虑得不差。”二人便坐着。只见岑用七携灯出来,说道:“我要多留住几日。今听见二位哥哥计较的话,实有主意。我想要送哥哥往天雄山去,虽不甚远,却是旱地,是这般行走不动,必要被人盘住。我昨日原说有个好去处,即今同哥哥去。”

  二人听了,忙问是什么所在,可以存身。岑用七道:“我往常做了些勾当,若犯出事来,便去躲在洞庭湖中君山上,过些时便又来家。这君山十分广阔,突据湖中,周围危岩峭壁,高峰峻岭。略有风起,湖中波浪掀天;便没波浪,往来船只俱不敢到山停泊。只有湖内做私买卖的,劫了财宝,上山去到轩辕庙湘妃亭均分,做赛神酬愿;还有人将金银纳入轩辕井中,以作酬神。又有人相传,这轩辕井有一地穴,直绕过湖面到豫章,上得庐山大路,也不知可确。目今有两个在山上,聚了二百多人,自尊自称。便立了禁约,凡在湖中做了勾当,必要去纳献他,便容人在湖内出没。他二人与我甚好,一向要我入伙,我因看他不似个做大事的人,故此不去。我今想来,在此终久受人闲气,如今有了二位哥哥,不如趁此我便带了妻子同二位哥哥到那里安身,岂不稳便?”

  花茂、吕通听了道:“可知是好,只是不曾与他相识,可肯相留?他二人姓什么?”岑用七道:“一个叫做鬼见愁郝雄,一个叫做白脚花猫张杰。如今渐渐传开,常虑弓兵缉事,了干不来,巴不得有人去投奔他做个帮手,怎么不留?”二人听了,方才欢喜。岑用七遂入内去同妻子炊煮了半晌,先托出鱼酒来。

  此时天已渐明。三人正吃间,忽有一人在门首探了一眼。岑用七大喝道:“贼杀才!莫不是来打探我收留了天雄山好汉在此,敢来作对么!”那人飞也似奔去。不一时,村中锣声大起。三人知是来拿,便等不得饭熟,岑用七叫妻子先拿了包裹上船,又叫吕通扶了花茂上船去,自己取了些草在灶中点着,前后乱洒,不一时满屋子发起火烟。遂提了飞鱼叉,大步上船,同着妻子前后棹起桨来。吕通手执大刀立在船头。众人赶来,已是不及。本村人晓得岑用七的手段,恐怕恶识了他,后来惹祸,只远远呐喊惊他快走。见他去远,方来救火,已烧得几间破屋无存。

  岑用七棹入湖中,正值东北顺风,遂挂起芦蓬,一时呼呼的走得水响。不消半日,早已走到君山脚下。岑用七将船系好,先上山去与两头目说知,遂同到船边相请上山。岑用七同妻子在后,不一时同入轩辕庙中相见。花茂、吕通诉说前后事情以及投伙相庇之事。郝雄、张杰听了大喜,相留款待。这是岑用七相引花茂、吕通洞庭湖君山初入伙。

  次日,花茂即使人去打听柏坚以及妻子下落,又向郝雄、张杰细述杨幺好处,并说些天雄山的好话。二人听了大喜,遂吩咐手下以后不可混劫。

  且说这天雄山杀退了官军,因见不曾全退,何能因又设计,过不几日,直追杀得抱头鼠窜,一时瓦解,方回上山来作庆贺筵席,遂商议去救花茂。早有前日打发的那两个探事小校回来,细细报说起解到大树坡,吕通劫救,岑用七相引上了洞庭湖君山入伙。众人听了大喜,即报知张氏,张氏一时无限欢喜,遂先使人去通知。又不一日,柏坚亲送张氏到君山。夫妻相见,欢喜非常,十分感激柏坚。柏坚因是先上了天雄山,又因妻子在彼,遂别了花茂、吕通等回来。自此天雄、君山两处不时往来,比前十分兴旺。

  这邰元在山不觉住了三个多月,因记念月仙在家,便要辞别下山。当不得众兄弟再三苦留,只得又住了数日,方才立意要回。众人只得备酒饯别,各出金帛与他并叠包裹。邰元腰悬利刃,手提铁锏,相别下山。一路买酒食肉慢慢行来。

  如今且将这王月仙在家的事细细说出。原来邰元这头亲事,当日是他母舅作主,将他入赘在汉阳东门内艳冶街王家成亲。这王家是积祖相传穿珠点翠的,叫做王志。他夫妻年老无子,只生得这个女儿。因是中秋夜生的,故此取名月仙。他自小生得眉目秀丽,十分乖巧。到了十三四岁上,一发出落得身材袅娜如风前弱柳般,一个面庞比海棠还娇嫩三分。日日帮着父母穿些花朵,父母十分爱她。

  这王志住的房子是一楼两进,门前楼下就是铺面。王志日在铺中招揽生活。因月仙近日穿出花朵鲜巧玲珑,人家只认做是王志手段精巧,俱来寻他。生意比前十分兴头。夫妻有了这个女儿帮手,又是独养女儿,便不舍嫁她出去,要招个好女婿来家,靠他养老。因有了这个主意,再不轻易向人开口。几个做媒的议亲,不是嫌人家弟兄多,便是嫌他有拘管,及至没拘管没弟兄的,又嫌他没声名,持不得家业。故此穷的不肯攀,富的又不肯来就,只管将月仙的好事蹉跎下来。

  这月仙既赋此丽质,便有一种慧性,每每遇春难绾,秋到无聊。两个父母全不晓得他的苦楚,她又不好明言,只好捻花作笑,弄珠想圆。有时独抚楼头,常恨难逢掷果;现身柜侧,每嗟虚设当炉。早已被人垂涎羡慕,有的望想窃桃,有的愿纳太平钱十万,俱托媒人来求说,王志只是不允。这些人便在背后称美说艳,故此将这条街起个新名叫是艳冶街。

  这些人见王志决不肯应承亲事,遂有恃强使势来量压他,甚至有回恼了,上门来骂的。弄得王志夫妇俱没法起来。恰好一日有个撮合人,说起邰元肯与人招赘,又无父母弟兄拘管。王志夫妇二人听了,便十分欢喜道:“他父亲当日在此镇守,大小也是个官儿。又闻他勇力异常,等他日后做个武官,也不枉了女儿这般貌美。况且有了他来家,免得受人闲气。”遂一口应承,不论财礼多寡,择日将邰元招赘了来家。果见邰元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老夫妇十分欢喜。当夜邰元与月仙在前面楼上成亲。果是一对少年夫妇,十分恩受。

  不觉过了月馀。谁知邰元要在筋骨力气上做地步,不肯向枕席被窝中用工夫。虽是贪爱月仙姿色,也只点景而已。到了后来,渐渐看得若有若无,终日出门,自去寻人吃酒,沉醉回来,只鼾呼到晓,竟将月仙十年待字想嫁的苦心,一旦没处安排。街坊人听见王月仙招赘了邰元,尽皆吐舌,不敢再来探望。故此,邰元做亲年馀,早出晚归,相安无事。不期这日,天雄山弟兄着人悄悄请他。邰元见是求助,遂在王志夫妇并月仙面前,只说有当日父亲的同官相请,此去不过一两月便回,遂收拾出门自去。

  这月仙初离丈夫,一时觉得心中难过。到了夜间,因暗想道:“他在家中也自枉然,到束得人不自在,只索由他去罢了。”便自过了一夜。次日起来,临窗梳洗,对镜修眉。不一时吃过了早食,便拿些珠翠到楼上来穿点消遣,遂除去了两扇纱窗坐下,便自穿点,觉得比往日十分适意。穿点倦来,便探头看些街上过往闲人。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上,也是合当有事。月仙点染了几枝翠叶,缀就了几朵鲜花。花间蝶翅翩翩,叶底流萤飞舞,觉得鲜艳活跳,十分动人。月仙自己看了,也觉十分可爱,因暗想道:“我费了一片心机,点缀了这几枝花朵,不知插戴在那个美人的云鬓上,添她多少丰姿,能博才郎许多情趣。”因呆想了半晌,不觉的叹了一口气道:“我月仙命苦,说甚风流,说甚才郎,说甚情趣。只索淹蹇一生。得随村汉,徒为他人佣乎。”

  想罢,一时心慵意懒,不觉困倦起来。忙将花朵推开,立起身来,临窗闲看。只见村里老少,忙忙碌碌穿梭过往。月仙看了半晌,不但不能开怀,反觉添了许多悒怏,便不耐烦。正欲转身下楼,忽见东首一位骑马官人,迎面而来,十分仪容俊雅。月仙竟忘其所以,只对面看他扬鞭揽辔而来。再定睛细看,只见那马上官人,生得异样风流,万千情种。你道他怎个模样?怎见得?但见:

  面团如粉雪,耳大若垂环。一只色眼,知他惯会偷香;满脸笑容,的是专能窃玉。万字巾双飘丝带,粉底靴斜踏银镫。旋飘衣底,卖弄五色衣裳;假坠珊鞭,掉下一番风韵。若不是一位王孙,也应知是当今公子。

  那马上的官人,忽看见楼窗中一位美貌妇人,生得标致非凡,不胜惊喜。恐马走得快,便勒紧丝缰缓缓慢走,两只眼睛只仰面看着楼上。你道这妇人生得怎生标致?但见:

  鬓发如云,眉弯若黛。眼凝秋水澄澄,齿匀樱桃颗颗。淡妆有夸西子,浓抹可赛王嫱。体不胜衣,疑是矫柔无骨;容多玉润,应知白洁还香。微哂荡人魂魄,停眸足引颠狂。几回错认嫦娥,实信是月中仙子。

  那官人在马上,一时看得魂飞魄荡。急切里又要看人,又要顾马,又恐惊了那妇人进去。不期两人俱看得动情,留连难舍。手松处,这马举蹄前走,那官人便立地生情,忙将手中一根八宝镶嵌珊鞭轻轻坠落下地。这马已走过了楼窗,遂勒回马头,在楼前街下停立仰看。

  此时,街上的人忽见这官人顾盼楼窗,便有的帮他顾盼。内中的人认得的,忙来凑趣奉承,在地拾起珊鞭送上。那官人笑了一笑,只得接入手中,后面的跟随已到,又见这妇人闪了进去,只得在马上怏怏望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