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堤政迹
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这西湖风景,莫说久远者不知作何形状,就是到了唐时,杭州一带地方,还都是沮洳斤卤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况山水?直到唐玄宗时,李泌来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亲尝那西湖之水,见其恬淡可以养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却无计决凿。因再三审视,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数十暗行地中,必凿井相通,将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时之财,分用民夫,在郡城中开凿了六个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国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龟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万姓不受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渐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转变作繁华境界,却还无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问及民间疾苦。日积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间又饮咸苦之水,生聚仍复萧条。那西湖冷淡,是不须说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来了一个大有声名的贤刺史,方才复修李邺侯的旧迹,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来,为东南胜境。
你道这贤刺史是谁?就是太原白乐天,名居易。乐天生来聪慧过人,才华盖世,有人从海上来,见了他些奇踪异迹,相传于人,故人尽道他是神仙转世。唐时以诗取士,有一位前辈老先生,叫做顾况,大有才名。一时名士,俱推重他为诗文宗主。凡做的诗文,都要送来请教于他,以定高下。这顾况的眼睛又高,看了这些诗文,皆不中意,绝无称赏。若经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诗到他门首,都蹑足而不敢进,因相传顾况之门为铁门关,金锁匙,难得开了让人入去。
此时白乐天年还未冠,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携了一卷诗,亲送到门前,叫门上人传将入去。顾家门上人是传送惯了的,一面接了诗,一面就说道:“相公请回,候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罢。”白乐天道:“不消得,烦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爷就要请我相见。”门上人见他年纪小,说大话,不好抢白他,只笑了一笑,便传将入去。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几卷套头诗,看厌了,推在半边,吃茶消遣。忽又见门上人送进这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原来这顾况本意原甚爱才,不是轻薄,只因送来这些诗,不是陈腐,就是抄袭,若要新奇,便装妖作怪,无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许多高傲之态,为人畏惧。然他本心却恐怕失了真才,故送进诗来,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见诗卷面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见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长安米价太贵,‘居’之也还不‘易’。”说便说,笑便笑,诗却恐怕失了佳句,因展开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觉是自出手眼,绝不与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敛。再信手揭开中间一看,忽看见一首咏芳草的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完,便忍不住将案一拍,大叫道:“此诗拓陶韦之气,吐杜李之锋,好佳作也!”因问门上人道:“这白相公既送诗来,为何不请他入坐,却放他去了?”门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却不肯去,还立在门外,等老爷相请哩。”顾况道:“如此还好,快去相请。”门上人一面出去请,他就立起身,也随后踱了出来相接。二人相见了,甚是欢然。顾况因说道:“我只道斯文绝矣,不意吾子还为天壤间留此种子,何其幸也。”遂邀白乐天到书房里去,置之上座,待以贵宾之礼。杯酒之间,细论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有人戏题两句道:顾才子掣开金锁匙,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自此之后,白乐天诗名大播,长庆中就登了拔萃的进士,年纪只得二十七岁。唐时凡登进士第的都在曲江饮闻喜宴,宴罢,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题名。他时有为将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为荣,且各各题诗纪事。乐天所题之诗,有两句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乐天因诗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为学士,随迁了左拾遗。每每奏对班中,论事鲠直,不肯少屈,天子变色,谓宰相李绛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岂能堪。”李绛忙跪奏道:“言路大开,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报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发扬盛德。”天子闻言大悦,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论事触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贬为江州司马。久之,穆宗即位,闻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诰。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无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续虞人箴》,献于天子,以寓规讽。天子见了,不胜大怒。是时宰相无力,没人解救,遂谪迁为杭州刺史。乐天闻报,略无愠色,因说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当尽一日之职。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总是一般,何分内外?况闻杭州有山有水,足娱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东都收拾行囊,带领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关有意逐贤人,岂是私心作远臣。
多分西湖山与水,催他来点十分春。
白乐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许多酬应的公务,即遍访民间疾苦,方晓得李邺侯开的这六井,岁久年深,无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生聚又复萧条。乐天访察明白,因又急发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尽。又访察得下塘一带之田,千有余顷,皆赖西湖之水,以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无时,难以救济,往往至于荒旱。乐天因又筑起湖堤,比旧堤更高数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设立水闸以为启闭。自筑堤立闸之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带百姓,竟无荒旱之苦,又感激不尽。
乐天因行了这几件德政,见民间渐渐有富庶之风,与前大不相同,他也满心欢喜,便于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来游览。见南山一带,树色苍苍,列着十数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见涌金、清波一带的城郭列于东,又见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凤凰山绕于西南,竟将明圣一湖,包裹在内,宛如团团的一面大水镜。但恨水阔烟深,举动要舟,不便散步。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尽是松筠,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了一条长堤,直接着孤山,竟将一个湖,分作里外两湖。又在长堤上种了无数的桃李垂杨,到春来开放之时,红红绿绿,绵延数里,竟像一条锦带,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携樽揭盒,或品竹弹丝,都到堤上来游赏。来来往往,就如虮一般,再没个断绝之时。初还是本郡游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渐渐引动四方,过不多时,竟天下闻西湖之名矣。乐天既做一个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这里可憩憩足力。”就添盖了一间亭子。又有的道:“这里可以眺望远山。”就增造了一座楼台。由是好佛的捡幽静处起建寺宇,好仙的择名胜地创立宫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好名的为贤哲兴祠。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至于酒楼茶馆,冷静处,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挂。若到热闹处,竟比屋皆是酒垆。初还只在西湖上装点,既而北边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直装点到净慈、万松岭,竟将一个西湖,团团装点成花锦世界。后来这条堤,因是白乐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乐天见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赋诗自表道:
望海楼台照曙霞,护江汀畔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乐天事事为杭州尽心修治,皆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胜的所在游赏题诗。若烟霞石屋、南北两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虚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观,无不留题以增其胜概,只恨没一个同调的诗友,与之相唱和。忽一日,闻得他一个诗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东做观察使。虽有一江之隔,为官守所系,不能往来,然同在数百里内,消息可以相通,满心观喜,但不知何时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听。又暗想道:“我与微之二人,皆以诗酒山水为性命。前见我迁了杭州刺史,又见我说身临明圣之邦,有西湖山水之乐,他甚是气我不过。今日他自经历到禹穴、兰亭,并山阴道上,他岂不夸张其美,也要来气我?谅西湖名甲天下,对得他过,须要打点回他方妙。”果迟不得数日,到任后,有一和尚叫做贺上人,自浙东回杭,替元微之带了一封书来,忙忙拆开看时,却无一句寒暄之语,惟有一首七言律诗,夸奖他州城之美,并他为官得胜地之乐道: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乐天看了,知他是来争气,因笑一笑道:“他要争气,我偏要贬驳他一番,看他何词以对。”因而也不叙寒暄,但只题诗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书,拆开一看,也只一诗,因读那诗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搂阁在虚无。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总不如。
元微之见了,知是乐天戏他,故相贬驳,因和韵答他一首,仍自夸张,却隐寓贬驳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复乐天。乐天开看,其诗道: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任登临不合居。
绕廓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钱塘江未经筑岸之时,那潮头起时,直高数十丈,拍天一般的涌将上来,就如千军万马奔腾,也不似这般汹涌,所以元微之做入诗中,以来取笑。乐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诗,要来笑我,却笑差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障,乃天下奇观也。便是汉时枚乘所赋的八月广陵涛,何等称雄,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我杭州的好处,他尚未尽知,若不说明,岂不埋没了。因又做诗一首,寄与元微之道: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摽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元微之看了这首诗,细细辨明罗刹二字,是称美钱塘江的徽号,不是贬他之说,方自知笑差了,做声不得。复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游,方知西湖之美,实实及他不来,方才心服,不敢再争。正是:
柳簇花攒红袖新,山摇水曳翠眉颦。
何须着屐东西觅,日出湖中对美人。
乐天因山山水水,日对着西湖这样的美人,又诗诗酒酒,时题出自家这般的才子,一片尤滞之魂那里还按纳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于声色。身边早蓄了两个姬妾,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樊素善于清讴,每歌一声,而齿牙松脆,不啻新莺。小蛮善于飞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摆折,胜似游龙。故乐天爱之特甚,日侍不离,因有诗二句赠他两人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要知樱桃口,不是单赞其口,赞其口能歌也。杨柳腰,也不是独羡其腰,羡其善舞耳。故后人又有诗驳其樱桃口,赞之不尽道:
吐去新莺穿齿滑,吞来舌上滚明珠。
朱唇一起娇无那,细想樱桃怎得如?
又有诗驳杨柳腰道:
衫袖翩跹总不消,细看妙尽在纤腰。
轻轻款款寻思去,转觉粗疏是柳条。
乐天既有了两个绝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带他到湖山深处,或是莲藕湾头,或是风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诗以纪其事。所称山水之乐,诗酒与风流之福,十分中实实也享了八九。却又逢着唐朝的法网甚宽,凡是官府到任,宴会饮酒,俱有官妓承应,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骑马相随。皆习以为平常之事,恬不为怪。乐天因营妓中没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蛮足以娱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见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珑,生得姿容鲜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艺,种种皆可应酬,故此乐天亦甚钟爱,每每唤他来承应。一日,与他对雪饮酒,正饮到酣畅之际,忽元微之差人来寄书问候。乐天看了书,因大笑对商玲珑说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东形胜,与俺杭州的西湖比较,只就山水论,己比较不过,今番又有你在此赏雪对饮,又添了一段风流佳话,只怕元相公一发比我不过了。待我再题诗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着酒兴,又题诗寄元微之道: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
元微之得了这首诗,已自知争他不过,便自心服。但因“雪楼君爱”之句,访问出商玲珑之美,不胜羡慕垂涎。遂写书与乐天,并送许多金币与商玲珑,要邀他去相见一面。乐天因是好友,推辞不得,只得着人送去。微之一见大悦。遂留在浙东,盘桓了数月,方才送还,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输服矣,为何官妓又来争?
须知才色原相近,才尽焉能色不生。
此时乐天虽然纵情诗酒,却于政事未尝少废,但装点的西湖风景,天下闻名。到了三年任满,朝廷知他政绩,遂仍召回京,做秘书监。乐天闻报,喜少愁多,又不敢违旨,只得要别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风,尽尽的受用了三载,今闻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场刺史,又薄薄负些才名,今奉旨内转,便突然而去,岂不令山水笑我无情?”因叫人快备一盛席,亲到湖堤上来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乐天谢别之敬,以了西湖之缘。祭奠毕,遂与商玲珑一班名妓,纵怀畅饮,直饮得烂醉如泥,仍题诗道: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丝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题罢,方才归去。到了临行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来拥着马头相送。乐天因笑谢道:“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遂信口念出两句道: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须臾众百姓散去,乐天方得长行。但一路上又无病痛,又无愁烦,只是不言不语胸怀不乐。朝夕间,连酒也不饮,诗也懒做。众随行的亲友见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盘问于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虽然快活,却是外官。今蒙圣恩新升除了秘书监,官尊职显,乃美事也,有何愁处,只管皱了眉头?”乐天道:”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亲友又问道:“我见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却是何病?”乐天道:“我说与你罢: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
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
恋恋依依维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
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亲友听了,俱又惊又笑道:“声色场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谓司空见惯矣,况樱桃口、杨柳腰尚在身边,尽可消遣“为何一个商玲珑便钟情至此?”乐天道,“商玲珑虽然解事,亦不过点缀湖山,助吾朝夕间诗酒之兴耳,过眼已作行云流水,安足系吾心哉?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众亲友听了,尽鼓掌大笑道:“这个相思病,实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黄》俱不曾留方,无药可治,如之奈何?”说罢,连乐大也大笑道:
但闻山水癣,不见说相思。
既说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时乐天已将出浙江境,要打发杭州送来的船回去,因恋恋不舍,又做了一首绝句,叫他带回杭州去,贴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诗道: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自此之后,乐天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传说,以为美谈。后因言事触怒于人,又将白乐天出为苏州刺史。那苏州地方,虽也有虎丘山、观音山并东西两洞庭湖,可以游赏,但乐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西湖,口口声声,只说着西湖。尝对一个相好朋友道:“俺与西湖,既结下宿世之缘,便当生生死死,终身受用,为何缘分只有三年?况此三年中,公事簿书又破费了我许多,山湾水曲,何曾游得遍。细想起来,我与他相处的情分,尚未十分亲切,今突然撇来,又因官守羁身,再不能够重与他一见,真可谓之负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须要害得有些实际,不可徒害了虚名。白先生既如此羡慕西湖,吾辈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样,可果有三分颜色,以领略白先生之病否?”乐天听了道:“你要知他的颜色么?一时如何摹写得尽,待我说个大概与你听罢。”因提起笔来,题诗一首道: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见诗中“堆青黛”、“泻绿油”之句,不觉惊喜起来道:“原来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说你见过面的害相思,连我这不见面的,也种下一个相思的种子在心上了。”未几,又召入京,后来只做到刑部尚书。他因宦情不浓,也就请告了,就在东都履道里所住之处,筑池种树,构石楼看山,与弟白敏中、白行简、裴度、刘禹锡散诞逍遥,因号为“香山居士”,又号为“醉吟先生”。后来老了,又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八个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时时往来,故一时荣之羡之,称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岁方终。临死时,舍不得小蛮,因做一首绝句别他道:
一树香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总之白乐天的文章声价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绩,故流传至今,建词祭祀不绝,以为西湖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