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回 念切民生 尊荣成敝屣 居安乐土 忧患惊危机

  前文江小妹、江明姊弟,同了阮菡、阮莲姊妹,四人一路,受了小菱洲长老异人龙九公指教,去往盘蛇谷黑风顶寻访壶公老人。中途误走锦春坪幽兰谷,小妹误中瘴毒,巧遇李玉琪等少年英侠。因在当地耽搁一夜,小妹惟恐误事被贼党抢先,又想试黄精精的功力,意欲连夜起身。到了小盘谷并未停留,也不等候后面三人,便往谷中前途探路。不料当地形势奇险,日落西山便有大风大雾。小妹为想求快,便于观察,改由崖顶行走,反倒弄巧成拙。最后到了谷中形势最险的小螺弯九十三天梯绝顶之上,正在进退两难,忽然发现谷中火箭和两团银光,知是后面三人寻来,用蚊珠照路并发流星信号,忙即赶去。无奈峰崖高险,谷底深黑,上下壁立,呼喊不应,更恐双方错过,惶急之中,忽然发现崖壁上现出一道“之”字形的栈道崖坡,仿佛直通下面,忙由黑暗中赶下。

  刚走了一小半,谷中珠光忽隐,跟着发现两只飞鸟投入下面崖洞之内,随听鸟语人言由内传出。听出下面洞内有异人隐居,正想去往洞口窥探,忽一丑女迎出,才知洞主乃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百鸟山人,和门人葛孤同隐在此。江明恰巧赶到,便同入内拜见。那百鸟山人是一个红颜自发、身材瘦小、手臂特长的老人,年纪虽有一百多岁,如非满头银发,看去仍似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美妇。拜见之后,便被老人拉向身前。正和江氏姊弟谈说问答,两只白鹦鹉忽然飞报:崖下儿个老贼已往上面寻来。二人想起阮氏姊妹尚在下洞,心方不安。葛孤已大怒赶去,行时老人再三严命:不是万不得已不许出手。二人方觉此老多年盛名,对这几个贼党为何不肯动手,容他猖狂?老人忽舍前事不谈,转问二人可知本身来历和真实姓名。

  江明想起幼遭家难逃亡在外,为了年纪大小,母亲师长不肯明言。只知身世惨痛,父亲全家连同几家亲友均为仇敌所杀。以前向人打听,连黑摩勒那样好友都不肯说。新近才知仇人隐居芙蓉坪。昔年父亲为想起义,多年辛苦经营而成的大片基业均被强占了去。至于父亲全家遇害经过,连老贼的姓名来历仍不知底细,便是芙蓉坪,也只知道是在靠近四川的深山之中,有的说在川、湘交界,有的又说是在长江上游一带。这次请问青笠老人和龙九公,一个说:“时机未到。仇人手下的死党身边均有一面银牌,极易分辨。这些全是极恶穷凶,一旦相遇,只管下手,去掉一个好一个。至于芙蓉坪的地名,乃令尊昔年所取,不是原有,地在万山之中,外人不知,老贼防备甚严,便知道,外人也进不去。如知途向和仇人名姓,想起悲愤,难免仗着血气之勇去往犯险。事关重大,你们师长既未明言,可见不到时候。只把后洞埋伏看清,记住今日之言。隔不多久,司空老人定必详言。此时照我所说行事,不必多问。”一个虽然稍微多说几句,也未详言,后经力请,方说:“你姊弟不必性急,等往黑风顶寻见壶公,回转黄山自然知道。”回忆二老先后所说,仇敌虚实虽然知道不少,而仇人的名姓和住处以及自家遭难经过仍未告知。小妹平日最是孝顺。江母知她不会背母行事,曾告小妹,在未奉母命以前,不可对人吐露一字。小妹知道兄弟性情刚烈,始终未吐一字。江明人最聪明机警,因听师长平日口气,料知受祸必惨,日常悲愤,偏是问不出来。这次黄山路上,本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探明底细,寻往芙蓉坪贼巢一探。后遇龙九公,领了机宜,知道报仇杀贼时机快到,心中略慰,遇事也更情急,每一想到便心如刀割。及听老人一问,正合心意,忙即拜谢。老人略谈几句,便将朱、白诸家受难真情一一说出。江氏姊弟听还没有一半,已是万分悲痛,泪流不止。

  原来明朝末年,官贪吏恶,加上许多土豪恶霸互相勾结,民不聊生,而宫廷之中连同许多皇亲国戚,享受已惯。尽管国库空虚,民穷财尽,水旱灾荒,刀兵四起,从上到下照样恒舞酣歌,挥金如土,日夜荒淫,把人民视如草芥。最厉害是一班执政太监,从刘瑾起,一个比一个来得贪酷残忍,无恶不作。未年有两个皇帝,又不问事,不是宫妃环绕,肉林酒地,多少年不升一次殿,一切朝政均由这些为首阉宦假传君命任意横行,便是一灯相对,终老深宫,不见朝臣的面,任凭这类太监残害忠良,荼毒生灵。休说寻常百姓,便是朝中大臣,稍微有点骨气,不肯同流合污,触怒了这班阉党,立时便被专给太监御用的特务机关锦衣卫抓去。好了,死在廷杖之下,没有连累家属,或者九死一生,落个残疾,丢官回去,算是造化;一个不巧,或是阉党恨得厉害,还要累及亲友受那惨祸,灭门九族之外,再饶上许多无辜。

  到了未年,魏忠贤当政,更是残酷到了极点。锦衣卫的缇骑日夜四出,遍于天下,到处捉人,所过之处,吓得儿啼女号,鸡飞狗跳。人民休说稍微冒犯,便是一个被他看不顺眼,当时捉住,打个半死,没有立毙杖下,就算天大便宜。

  明末绅权特重,随便一封信或是一张名帖送往官府,便使许多安善良民有家败人亡之惨。自来治国家的第一要义,便是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民无疾苦,各有所业,自然安分畏法。身家所关,但分得已,谁也不肯铤而走险。荒年尚多盗贼,何况上下贪污,巨珰肆虐;土豪恶绅到处鱼肉人民,无所不为;皇帝又是那么昏庸荒淫,不理朝政。别的限于篇幅,这里也说不完。

  据清初官私记载和明宫廷的档案,单是太监、宫女一项,就有十万人之多。因为人数太多,管理的太监又都作弊,每日饭食供给不周或是顾不过来,那些没有权力、最低级的太监、宫女,往往一日之中饿死好几十个。皇宫以内日有饿鬼抬出掩埋,岂非笑话?照这样的形势,无论人民有多老实善良,也要被激起怒火。始而只是一些违反人心不平之事激发人民公愤,发生暴动。如苏州五义民号召群众打死厂卫、吓走巡抚毛一鹭这一类的事件,在全国各地或大或小不时发生,终至人民忍无可忍,纷纷揭竿而起。

  固然内里也有极恶穷凶的巨贼大盗乘机起事,大部分还是民怨沸腾,民气所集。因为君主暴虐,只知自己穷奢极欲,把亿万人民的性命看得连猪狗都不如,任凭权阉巨好、贪官污吏随意屠杀,残酷凌虐,压迫得气都不能透。本已无法苟延残喘,还要无故受刑,家败人亡,惨痛烦冤无可告语,一班贪官污吏再上行下效,土豪恶绅倚势横行,从而推波助澜,火上加油,以致闹得全国骚然,没有一片安静土地,为历史上添出许多惨痛遗迹。

  直到清兵入关之后数十年,好些地方还没恢复一点元气。受祸最深的便是四川。(彼时形势与法国路易十六、人民革命好些相同,一样荒乱多年,流血太多。人民渴望安息,清室占了民心厌乱的光。得手以后,又得了几个大汉好之力,知道分化怀柔,于是在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稗政之后为善政易、盛难为继、苦易施恩的原则下,居然成功统治了三百年。所行所为,看去人民比明末人所受痛苦减少得多,但是君主专政之外还加上许多愚民政策,以致民气消沉,不能赶上时代。封建遗毒流至今日方始有逐渐消灭之快,而广土众民的前途也将大放光明,眼看以后地无弃利,人无弃力,各安所业,苦尽甘来已不在远。假使彼时那些有名和无名的民族英雄推倒明室以后,为大处着想,以亿万人民心志为念,不存自私自利的封建思想,我大好国家,岂不早将几千年以来的君主独裁取消?即使没有今日这样丰功伟烈,至少民智民力要增高多少倍,早已成了字内最富强的国家,何致发生鸦片战争以后那一连串的侵我土地、杀我人民、抢夺我财货、强据我宫室、奸淫我妇女、威逼我赔偿,许许多多说不完的惨痛史实!)四川好好一个天府之国,闹得赤地千里。成都那么繁华富庶的地方,竟会井灶无烟,人迹渺然。清廷派去的官吏竟不敢住在城内。杀戮焚掠之惨,从古所无。

  当此之时,却出了好些高人奇士。为首一人姓朱名由崙,说起来也是明朝宗室,但他父亲朱常湜乃明神宗宫妃所生幼子,本是皇家贵胄,但是身具异禀,聪明绝顶,更喜周游名山大川,尤爱习武,常时放着亲王不做,带了一两个教他武艺的名武师,私自微服出游,仗着乃父终年不理朝政,乃母因神宗起初几年爱这少子,特命移居王府,以便教养照护,人又贤能,几次严命告诫,常湜偏不肯听,闹得王府之中竟是一班黄冠野服和许多穿着破旧的人往来不绝。外面谣言甚多,实在无法管教,便去奏明神宗,随便要了一个名目,前往四川去见蜀王,就便考察各地府官贤否。

  神宗忽然想起爱子已快成年,召来一看,竟是文武双全,应答如流,越发欢喜,便降特旨,令其宣抚西南诸省。常湜以亲王之尊,又是钦差大臣,照例应有许多王官府兵随同护送,声势煊赫,宾从如云。他偏不要,再三面奏,说目前到处天灾水旱、官贪民怨,此行志在访查民隐,这样铺张,下情必难上达,官府得信,也必设法掩饰恶迹,现在国库空虚,何必多此浪费?并说自己武功颇好,不是常人能敌,无缘无故怎会有人侵犯?只请发下圣旨,由他带上几个亲近而有本领的人微服前往,既可省去不少费用,又兔耳目不周,带去的人太多,骚扰良民,反而有害。

  神宗自然不肯,后经力求,方允轻车简从,驰驿前往。常湜见减了又减,随行人众仍有五六十人之多,这还是私自作主,没照旨意去办,心中实是厌烦。上来想起泰山、孔林之胜,意欲绕道往游。不料地方官早已得信,知其皇帝爱子,格外讨好,所过之处,官府前接后送,绵亘不断,不论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大批人。既觉铺张奢侈,耗费民心,心中不安,又觉游山玩水,风雅之事,此行志在选胜登临,增长见识,寻访山中高人隐士,就便访查民间疾苦。照此前呼后拥,人都不得自由,人民更无一人敢于近前,就有怨苦,不得相见,如何考间?

  最可气的是两件事:听两位心腹武师暗中查访,这一路之上,人民在苛政暴力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压榨之下,已不聊生,怨声载道,而沿途官吏偏在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有那无耻之徒,明明民无尽藏、人有菜色,偏说是政通人和、弦歌不辍。还有一件,便是自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入山稍深,峰崖稍微高峻,这班无能的贪官不说他酒色荒淫,无此精力,爬不上去,却说:“殿下万金之体,不应登高临深犯此危险,万一风雨暴作,野兽出没,受了虚惊,岂不上负我皇万岁慈爱之意?我们当臣子的不能力谏力争,也是有负皇恩,罪该万死。”说时仿佛慷慨激昂,如不答应,恨不能以死来争。先还不好意思不敷衍他们,后见沿途所遇都是这些口是心非的无能俗吏,实在气他不过。等到对方絮聒不已,以死自誓,好了装不听见,各行其是;有时心太讨厌,便说:“游山并非恶事,你既如此忠心,仿佛此举不知关系多大,你真照你所说做出一个样儿,我立时回京,不再出门如何?”自己原是一句赌气的话,可笑他们话已出口,自会收回,连像平常妇女赌气要挟假装自杀俱都不敢,立时改转口风;脸皮薄的还咬了牙齿陪同前往,累个满头大汗;几个老奸巨猾、脸厚无耻的大官,索性设法取巧,想了种种花样和假话,自己逃去,但恐万一出事无法对待,却令手下小官随同护送,明暗都有。

  经此一来,山中居民早被轰开,一个人也遇不上。就有高人异士,看见自己大队人马游山这等俗恶势派,也早避开,如何能够寻见?连去儿处都是如此。越想越恨,断定照此下去,休说访问民间疾苦,连山也游不成,实在气得没法。少年任性,也未细想,到了河南,游完汴梁,便和豫藩商计,将所带的人留在河南,假托养病,仍照原来心计,只带两个心腹武师,微服上路。先顺黄河入关,饱览西岳、太白之秀,取道秦岭经褒斜栈道入川,游完岷、峨诸山,再改水路,由嘉陵江顺流而下。为防所带的人随后追来,想作畅游,便对豫藩只说要去私访,就便入川,也未明言去处。不料走了不久,王母忽死,照例自要驰驿飞报,催令奔丧。

  常湜这时正在嵩、华二山一带登临逍遥,没有随行臣僚和地方污吏烦扰,觉着心身清快,高兴非常。同行二武师,一名部祥,一名王子端,均是武当派新下山不久的少年英侠,因听小王礼贤下士,为了一桩善举登门求见,因而结交。年纪只大了三五岁,本领虽高,无什经历,官家的事自不明白,本就不耐随从官吏日夜趋奉、酒肉丝竹之扰,巴不得小王离开他们。上来未作主张,反觉小王大富贵中人,居然念切民生,志在山林,实是难得。常湜又是入山惟恐不深,所至流连。等到游完嵩洛,转入大华,部祥比较持重,想起游山日久,小王与官家始终未通一信,又是私自出走,万一朝廷有什旨意,岂不误事?便和常湜说起,欲往探看。

  常湜初涉名山,沿途又交了两个高人隐士,正在兴高采烈,恨不得由此长住山中,不与世接,早把皇子尊荣忘了一个干净,人又任性,这些话如何听得进去?笑说:“我平日和飞鸟一样关在笼内,一举一动都不能随便。所见的人,除了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官,左右老有一群讨厌的人跟着,想在风尘中交两个好朋友都办不到,终日烦闷。好容易得脱樊笼,清静了两三个月,如何自寻烦恼,去惹他们?如今父皇多病,不能上朝,任凭几个太监权臣勾结,闹得天下荒荒,黎民涂炭。我年纪大轻,无法挽救,看了空自气愤,途中看见民生疾苦,两次飞骑入奏,音信皆无。可见走时父皇虽有望治之心,无奈权阉把持,受害已深,下情仍是不能上达。母亲告诫之言,果然料中。照我途中所见,早晚非有大乱不可。就这一路之上,为了身带金银太多,便遇见好几次盗贼。如非二兄同行,几难脱身。官道附近尚且如此,边远之地更不必说。想起寒心,真恨不能从此入山不归才好呢。”部祥劝他不听,便说:“小王如不回去,我们约好地方,我往一探如何?”常湜仍是固执不允。

  三人重又前行,小王既是虚心好友,郜、王二人同盟师执又多,互相引进,交结了不少异人奇士。光阴易过,不觉又过了大半年。这日走到秦岭,部、王二人因听同门师兄说起小王失踪,朝廷得知之后,疑心死于盗贼和虎狼之口,曾经命人到处搜寻。因为官府庸懦无能,地方上盗贼又多,越来越凶,随便敷衍,一直传到四川,访问不出音信,就此成了悬案。王母已早安葬,豫藩和随从官吏全受处分。幸而豫藩常与权阉勾结,只夺了半年俸,连随从皇官也都占光,未出人命。

  常湜出京时因想救济贫苦,曾将神宗所赐金银连同自己私财装了两大箱存在豫藩府中,尚未奏报。部祥探明连忙赶回。事有凑巧,常湜因在秦岭深山之中遇到风雪之险,往庙中投宿,又为贼党所困。蒙一侠女相救,乃青城派女侠虞南绮的弟子杨琼蕤,将他二人救往家中。常湜受伤较重,幸蒙琼蕤由五百里外取来灵药,方始治愈。双方由此发生情爱,成了夫妇。郜祥不知二人途中停留,先往约会之处寻访不见,又往回找,耽搁了好几天才得寻到。常湜一听母亲已死,朝廷越发昏乱,悲伤已极。自己日前又聘有王妃,新婚之际,越发不舍回去。本来连所剩金银都不想要,后经男女三人劝说:“如今各藩王府中都是珠宝山积,豫藩隐匿不报,必想吞没,供其骄奢淫逸。听说褒城过去深山中颇多膏腴之地,如今穷人这多,强横者铤而走险去做贼盗,一班安善良民只好坐听官绅恶霸宰割,民不聊生。何不由你写下一信,将那两箱金珠取来,一面救济穷苦,一面觅地开垦,先开出一片世外桃源以作根基。遇到机会,推广出去,固然可以遂你平日救世济民心愿。即或不能得志,也使许多贫苦人民脱离水火,安居乐业,岂不是好?”常湜一听有理,便命郜祥拿了书信赶往河南,夜入藩邸投信。

  豫藩人本忠厚,虽起贪心,因部祥话说得巧,语多挟制,不将银箱交还,便要反咬一口说他图财暗害兄弟,当时答应,另外还送了一份重礼,令其转告小王说:“此事几乎闹大,如再回京,必要兴起大狱连累多人,本身也有好些不便。既然志在山林,又娶了这样文武双全的王妃,终老山中,享受清福,也是佳事。以后没有钱用,只管来要,却是回来不得。”郜祥一口答应,讨了一封回信,商好运走之法便即走去。豫藩忽然后悔,无奈亲笔书信落在部祥手中,又见来人行动疾如飞乌,来去无踪,虽是深夜,也有不少守卫的人,偌大一座王府,并无一人惊觉,想起害怕,只得如约行事。索性人情做到底,银箱以外,又将小王遗留的珍贵之物并在一起,放在后园偏僻之地,将人调开,不许闲人入内。

  郜祥事前早约好几个能手相助,重达几千斤的金珠衣物,次日一夜之间全都装成镖车运走,把空箱子留下,以免惊人耳目,路上连遇几次盗贼均被打退,费了好些事才行送到。男女四人便拿杨家作根基,到处寻觅开垦之处。后在间中附近万山深处寻到大片盆地,便是后来的芙蓉坪。先把途中所交异人奇士连同一些贫苦人民召集了来,一同隐居开垦。不消三年,互相引进,并在江西、湖南两省设下分寨,由诸侠士分途查访,只要心性善良、家道贫苦、无法安居的苦人,便加救济,引往聚集之处相待,再由专管的人引其入山。日月一多,居然开出好几万亩良田和好些湖塘森林。起初日用之物山中还嫌缺少,尤其盐糖之类,后经众人苦心设计,又发现两处盐井、火井,不特百物皆备,器用俱全,并有大量物产可以运往外方贩卖。

  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环绕,只后山有一羊肠小径,蜿蜒峰崖深谷之间,入口一带危崖对峙,中通一线,幽深奇险,不见天光,前面又横着一大绝壑。常人决看不出,就能寻到,也走不进。中间既有森林幽谷之险,前面那条绝壑更是无法飞渡。虽有一条索桥,不是一定出入时期,连桥影都看不到。前面出口又是一座山洞,平坦好走,但那洞中甬道盘旋曲折,长达九里,到处钟乳奇石,上下林立,歧径又多。无人引路,走进半里,到了第二层关口,不是迷路便要遇险受伤送命。这两条路均有专人防守,设好机关,大片崖石均可移动,随时将路隔断无法通行。可是一到里面,便是桑麻遍野,沟渠纵横,稻田园地一年三熟,到处繁花盛开,香光不断,四时之间佳景无穷。气候又极温和,到了冬时,外面只管风雪交加,内里盆地之中仍是温暖如春。芙蓉花更是特产,比别处要大两倍,到了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灿如锦云。那好处也说它不完。

  光阴一晃许多年,常湜夫妻和一班英侠同隐的人每日领头田渔畜牧、种花打猎、料量晴雨、男耕女织之外,不是登山涉水啸月吟风,便是约了同道分头出外,一面游山访友,一面救济孤寒。为了山中分工而作,限田而耕,大家一样,几个为首之人既要管理全山为民生利,又要随时出山救济苦人,一班人民感恩戴德,再三力请,说已然劳心太过,不能劳力。无奈从常湜夫妇起和一班同道都是强健多力,武勇绝伦,自来就喜亲自动手,躬耕劳作引为乐事,已成习惯,闲居安享反觉难耐。自家应有的田和备荒公田一样,早被人民抢先耕种,只得放下农作,专做有益人民、救济穷苦的事。

  常湜夫妇是有深谋远虑的人,虽因众心爱护,再如坚拒变为矫情,不得不勉如所请,终觉此是未来之害,于是召集众人会议。常湜说:“人要素位而行。我虽出身皇家,身是藩王,今已脱离富贵之境,与大家同隐深山,和常人一样,如何因为一些金钱是我所出,便令坐吃?那东西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全仗万众一心,大家血汗劳力,才把这一片荒山化为沃土,有此安乐境象。并非矫情,定要全家随同耕织,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我以前敝展王爵尊荣,本意如今天下荒乱,朝政不纲,人民痛苦流离,日在水火之中,打算深入民间,访查疾苦,归告先皇。(彼时神宗已死,天下越乱。)以为此行归来立可改良朝政,逐渐太平。后来看出力不从心,大势已去,才想出救一点是一点的主意。一晃多年,这里虽然安乐,山外却是官贪吏酷,盗贼横行,恶绅强暴,无所不为,人民痛苦更甚于前。费了多少心力,仍是局促深山一隅之地,平生志愿并未达到。眼看国破家亡,天下大乱,我不能将这芙蓉坪放大几千万倍,使全国之民全登乐土,想起心事,又是痛心又是惭愧。海内兵荒,人间何世?我如仗着由皇家带出一点金钱,替大家做了点事,便老着脸皮以此居功,连我亲属良友不织而衣,不耕而食,问心实是不安。何况这许多金银都是贪官污吏由民间层层剥削收刮而来,再将所得十之一二奉与朝廷,都是人民脂膏血汗所结而成,内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厉魄、儿啼女号之声,想那来路,真个痛心。我不过生自皇家,平空到手,并非自己能力所获,取之于民,现仍还之于民,与我有什相干?大家以为非我没有今日,为此小惠感激,不愿我劳心而又劳力,听去仿佛有理,想我安逸一点。我也知道大家以前生在患难之中,蒙我相助,得有今日,对我爱厚,原是人情,但是天赋我的智、力,如其不用,何贵乎此?何况我又以此为乐,习久相安,并不觉苦,如其不能以身作则,这里气候温和,出产众多,长此下去,相习成风,岂不有负昔年辛苦经营之意?假使我没有这样心思、能力,便令我多劳心、力也办不到。大家如此厚爱,我再固执成见,仿佛有些作假,好在我夫妻另有打算,多做点别的事,多出几次山,多开出一点地利,多救几家外面来的苦人,也是一样。但我夫妇只生一子,名叫由崙,现将长成。近年暗中查考,此子虽然文武两途都还来得。而我全山的人因他是我儿子,格外看重,无论何事均喜推他为首,存了偏见,过于另眼相看,日子一久,难免长他骄气,实是有害。当初说定,无论何人都要自食其力,只领头诸人为了公众的事常时出山走动可以通融,如在山中,遇到空闲,仍要随同力作。为了此间风景优美,出产多而容易,地利无穷,平日尽多乐事,算起来还是快乐时多,说不上苦劳二字,自来人生苦乐又与境遇习惯各有不同。终年安逸,无事可做,过惯无奇,转无乐趣。像我以前那等富贵景象,终日锦衣玉食,宾从如云,外人看去眼热,我反觉着拘束难过。比起现在,每日事一做完便随其性之所安,家人亲友笑言无忌,豆棚瓜架共话桑麻;或是遇到四时美景,良辰令节,冬残岁暮,田里无事,随意同了妻子良友、本山人民结伴游山,同出打猎,遇到山水佳处,便把所得野味就地烤吃,举酒欢饮,陶然一醉,然后披发啸歌,踏月归来;再不,便是种花钓鱼,月下吹萧,听松观瀑,临流濯足。这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别的不说,身心上现在就舒服得多。我也明知将来遇见机会还要推广出去,使天下孤寒无告之人和我们同登乐土。到了那时,无人统率领头不能成事,须有尊卑之分。一则时机未至,此时一同隐居,一样的人,谁有智、力便须尽其所用,不应自私。如有高低之分,无形中成了一个土皇帝,日子一久生出弊害,还不是和外面一样照样倚强凌弱,有什意思?那我本是现成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如说现在,是为将来救济全国人民,事前必须有一首领,那我和同道弟兄十多人,为了智、力较高,肯用心思,多出力气,无事虽和众人一样,遇见事来仍是我们领头。不过领头虽是我们,事情仍由大家做主,必须先问明白,集合众人商计,方始下手而已。为防万一,平日大家都守山规,文武兼习,通晓兵法;时机一至,一出山外便成劲旅。事前只消召集众人,当场推选,谁有德能才力便是首领。现在多这一种形式,有害无益。承蒙大家厚爱,我也无法坚拒,但只及身而止。至于由崙,务望当他常人看待,免其增长功利自私之心,爱之实以害之。此子虽然聪明多力,短处颇多。人生寿夭无常,我已年老,万一死后难免推选为首之人,最好集众公议,不可稍成偏见,更不可选他为首。”说完,又当众把昔年山规改正了好些。

  常湜聪明绝顶,本意看出大乱已成,自己虽然用尽心思,无力挽救。尤其明末宠信太监,绅权特重,民心早失,气运已终,不久必要国破家亡。到了彼时,一班旧臣遗老、血气之士不免强为其难,于事无补,平空多害生灵。索性起自草莽,和开国祖宗一样,人民之力推倒暴政,也许还能成事,越是皇室越不成功。平生只此一子,偏是天生神力,武勇绝伦,人又机智,能得众心,一生野心便是大祸。到时,如和太祖一样,索性起自民间,削平寇乱,使天下人民脱离苦难,共享太平。然后照着当年的心思,功成身退,另选贤能,定出条规,把国家神气传于贤能,不传儿子,把几千年来皇帝专政,国家视为私有,以致暴君代出、茶毒人民的大害除去,岂非从来未有之盛举?无奈此子性刚多欲,好些短处,又是皇室近支,容易激发野心,被人利用,结果事情不成,还要连累许多人民遭殃、朋友受害。人生修短难料,自己久得众心,形式上虽和众人一样,遇事只一开口,决无一人作梗违背,只要多活些年,自可将这难关渡过,否则却是难说。又见众人屡次聚会都要推他为主。由崙虽然好大喜功,因其文武双全,能耐劳苦,又是自己儿子,众人爱屋及乌,都存偏见,原娶儿媳早死,续娶媳妇更是才智武勇,人心归附。前数年又有几个被权阉陷害的忠烈之士途中遭难,被同道英侠引进山来,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本山又是一有荒地开出,便要招些人来分田耕种。近年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君臣之念看得太重,常以老王称呼自己,以小王称呼由崙,年时令节定要参拜。再三劝止,虽然好了一点,但每一听到朝廷无道,早晚灭亡,便自忠义奋发,慷慨悲歌,日常怂恿自己就在山中设立王府,以兵法部勒山民,以为将来待时而动,光复皇业准备,怎么劝解也是阳奉阴违。由崙难免为他们所动,自己一死,众人必要推他为王,结果必要闯出大祸。于是借着这一席话把山规改订过来:将来万一人多,自己死后必须要选山主,由斋万不可以充任,并将利害之处当众详言。

  哪知并无用处,不满五年,常湜入山打猎,雪中失足,坠落壑底受了重伤,加上寒毒,不久身死,年已七十多岁。琼蕤见丈夫病危,痛不欲生,意欲同殉。常湜死前看出爱妻心意,背人密语。夫妻二人谈了一夜。过了几天,常湜病终。琼蕤安排好了后事,忽然留下一信,说往青城寻师,背人出走,由此一去不回。昔年同隐的那班英侠,这时有的老死,有的各自云游在外,常湜死后便未归来。内有几个异人,以覆盆老人和百鸟山人本领最高,平日本不住在山内,由此更少来往。由崙本就胸怀大志,只为父母管教太严,无从施展,生性好胜,人又聪明武勇,礼贤下士,每次出山,到处结交海内英侠,交了不少高人。

  未了两年,天下大乱,明室已快灭亡,朝不保夕,一班忠臣义士纷纷投到。眼看地小人多,如非常湜多年积蓄几乎不能收容。事又凑巧,由崙同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忽在后山发现大片沃土森林,形势更为奇险。地方一大,人来越多,父亲却在此时死去。先后来的这些忠烈之士本就觉着皇朝将亡,心中悲愤,不以常湜为然,见他一死,立时合谋怂恿。

  山中人民对于常湜父子全都感恩信服,才智之士又多,哪经得起这班人领头怂恿,稍微提议,万众归心,不由分说,把由崙捧上王位,又建了一座王府。由崙想起父亲临终遗命,虽然推谢两次,一则此时忠义之士来归太多;旧有的人又想起老王恩德,无以为报,众心如上,推辞不掉,继配之妻又是忠烈之女,夫妻感情比先死元配更厚,再一劝说,不由勾动前念,便自答应。

  正在设官选将,打算起身,忽然接到崇祯殉国、清兵入关之信。正在痛哭流涕、全山镐素准备光复大计,由崙也刚接王位才只两年,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桌上放着一封长信,乃他母亲亲笔,并还附有一张图说,上面列举目前利害形势和各州府县、盗贼叛臣兵力强弱,人数多少。并说“张献忠狼子野心,所带乱民不下五六百万,近已背叛李自成,不久必要率众人川屠杀。这样比狂潮还凶的乱民,为了平日痛苦,怨毒太深,性多偏激,状类疯狂,勇不可当,岂是你区区万余山民所能抵敌?你父多年辛苦经营的乐土,又是你们根本重地,难得当初设想周密,不与世通,峰高谷险,隐在乱山之中,外人无门可入,足以自保,如何还去惹祸?就是有什妄念,也应退守根本,待机而动,等到民心厌乱,狂流已过,然后收抚流亡,相机而动,才较稳妥。如其不信,不妨命人出山查看,再作打算”等语。

  由崙平日孝母,人又善于谋略,见信上所说利害形势无一不是论断精详,不由心里不动。连盘算了好几天,召集手下人等一同熟计,才知形势如此艰险,但又不肯甘心。有几个激烈点的妄想一试,特意选了许多忠烈之士出山查探,打算先在山外乘此机会招纳乱民,先举义旗,立下根基,再将小王引出,免得一个不巧危及根本。不料大势已去,难于挽回,人虽招了许多,并无用处;小王又谨守母命,暂时不肯出山与之联合;这班人都是一勇之夫,兵法又严,乱民好些不肯归附,遇见敌人,有胜有败,人数老是不多,终于寡不敌众吃了大亏,没奈何带了残余,一路转战流窜逃往福建,与郑成功合在一起,由此不再归来。跟着便是二十年的蜀乱,把一个天府之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到康熙三年方始平息。

  由崙即位以后,服用渐渐奢华,享受越来越好,继配王妃又工心计,一听外面形势如此凶险,几个老人也在同声规劝不可妄动,觉着山中为王也颇舒服,便劝由崙郑重,一面暗命心腹分散众人的心志。一班前朝忠臣和几个激烈的志士相继老死。由崙夫妻情厚,起居服用极为奢华。加以从小生长山中,精明强干,对人却是厚道,素得众心。父子恩德在民,出产众多。中间又有两次看准时机,带了许多能手轻骑出山,把张献忠所劫金银财宝抢了许多回来。仗着地利和智足多谋、胸有成竹,只管杀死许多贼党,抢了许多牲畜财货,贼党乌合之众,骤出不意,休说报仇,等到援兵得信进来,连敌人的踪影也未寻见一个。

  蜀乱平后,山中贸易本有专人,再一乘机经营,从上到下人人富足。所以由崙只管享受奢华,把一座王府建得和天宫一样富丽无比,大片芙蓉坪简直像个大花园,人民反觉理所当然,比前更盛,无一怨言。不久继配死去,三娶便是江小妹之母江芷芳,也是一位侠女,文武双全,人更美貌。由崙中年得此美妻自是爱极。无奈天性好色,加以中年无子,芷芳善妒,不许纳妾,由崙先还与之相安,后见清室势盛,更难作为,自己年老无子,越发消了壮志。彼时一班英侠之士和所结交的异人本常来往不断,虽然看出主人壮志消沉,因知时势所限,连南王(云龙山主王人武,事见《蛮荒侠隐》)、北周(事详《边塞英雄谱》、《冷魂峪》全集)聚有那许多异人奇士,尚且无功,何况由崙,也都不去怪他,仍以好友相待。

  不料由崙年老好色,听信好人之言,聘来一个梵僧,服了春药,背着芷芳常时借口出巡,在外面弄了好几个姬妾外宠,逐渐荒淫起来;不久又在山中大兴土木,造了不少机关以作防御外患之用,以致众心解体,好些不以为然。为了山中富足,人民只觉法令渐严,还不怎样;就有一点看不上限,想起他父子多少年来的好处,也就不甚在意。那些高人异士劝了几次不听,有的不辞而别,有的当面数说了一顿,明言绝交,如不改过,永不登门。说完拂袖而去。

  第—八回 良夜月华明 火树银花 翻成血海  乱山风雨恶 孤臣孽子 喜遇英侠

  由崙不特不自改悔,反更刚愎用事,任性而为。这时身边几个忠实的辅佐,一名朱晓亭,也是皇族;一名柴元通,乃是原配内亲,妹子湘江女侠柴素秋与芷芳又是结拜姊妹;一名白华,乃由崙的襟弟,娶妻柴素虹,便是素秋之姊。另外还有几个老友,无发老人邢皎便在其内。这时小妹则生不过周岁。由崙所宠奸人曹景,外号小张良,人最阴险深沉,正在中年,练有一身惊人本领。由崙晚年倒行逆施,均是此人蛊惑而成,梵僧也是他的引进。由崙自来信任,言听计从,于是无形中分成两党。

  曹景起初只想讨好揽权,后见自己行为不善,不为清议所容,想起这许多正人不是老王至亲便是同隐良友,自己一个外人,年纪不大,后来居上,致遭妒恨,树下许多强敌;老王(此时由崙年将八旬)人极聪明,又无子嗣,一旦明白过来,立有杀身之祸。越想越害怕,便在暗中勾结死党,一面准备应付,一面暗劝由崙,说他年岁已高,王妃不能生育,好容易所纳偏妃多半有孕,住在外面,往来不便,最好接来山中藏往后山,以便朝夕相聚。但是朱、白诸位王亲早晚得知,必往密告王妃,难免争吵。老王须以嗣续为重,不应再有顾忌。如今江西、湖南两处分寨所积财产甚多,并还开有不少行栈,须人照料,不如请他诸位分头照管,少生许多闲气。

  老王为色所迷,那两个爱妾,一是湖广大侠唐本孤女唐青瑶,因中曹贼奸计,两次被贼党擒住,均是曹贼解救,不知擒她恶贼乃对立暗中使出,未了一次并有曹贼新勾结的死党女铁丐花四姑在内,别的贼党事后均被曹贼杀以灭口,因而感恩图报。由崙彼时虽将八旬,看去只得四十多岁,貌相又极英伟。青瑶经狗男女一劝说,想起自己年已不小,譬如死在淫贼手内,身败名裂,又当如何?便答应住进后山。由崙对她最是宠爱,偏生老妻作梗,不便常时出山相见。此举正是一劳永逸。另一个也是心爱的人。明知邪正双方不能相容,由崙依然点头答应。

  自从一班英侠、上客走后,与由崙同时的老人十九寿终,无人敢与力争。由崙平日听了奸人的话,威令越严,言出必行。朱、白、柴三人已被相继遣开。因山中事业越大,这几处分寨近年掌管的人都不称职。由崙人本聪明,曹贼再从旁献计,所说极为有理,又是一个个的遣开,毫不显眼,谁也没料到曹贼天良丧尽,阴谋反叛,一面蛊惑老王荒淫纵欲。为首几个正人未走以前,因见清廷侦骑四出,到处搜索前明逃亡的孤臣义士,耳目众多;那两处分寨近年管理不善,又太招摇,风声不免泄漏,有了戒心;不知曹贼恐连累受害,又想借此谋夺这大一片财产基业,已与当道勾结,机会一到便要卖主求荣,一举发难;为了顾全大局,虽料曹贼也是一个大害,仍以为山中人多,不少能手,曹贼至多向老王献媚讨好,别的事做不出来,闻令即行。

  曹贼心愿虽达,仍以正派方面无论男女,个个能手,不敢轻易发难,勉强忍耐了几年,平日行为反倒比以前谨慎得多。众正人原有不少耳目,见他并无别的恶处,越以为只想固宠,除却引诱老王好色而外,别无恶迹;人又能干,山中许多事均他主持,渐渐疏忽下来,反觉以前一半是众人操之过急,恼羞成怒所致,于是少了戒备。曹贼多疑,几次想要下手,俱都胆怯过虑,未敢发动。

  后来清宫铁卫士副总领班九头狮子方震,为想立功,竟不等和曹贼商量,先去告密。清廷立下密旨,责成方震在三月之内,把芙蓉坪为首之人连同前明宗室遗孤一齐下手除去,不许延误。总算方震和曹贼以前同门师兄弟,还有一点情面,一面多讨了三月期限,一面代曹贼说好活,说:“此事关系大大,因这班孤臣遗民势力太强,人数众多,不是寻常官兵所能剿灭,一个办理不善,必要引出大乱;就是仰仗天威将其除去,不能一网打尽,逃走几个,也是后来大患。多亏师弟曹景深明大义,得信以后立和自己商量,深入贼巢,假意与之同党,才知逆谋。先装着隐居开垦,不露形迹,费了许多心力和好几年工夫,方将底细探出。对方人多,所居之处山高路险,防御周密,如无内应,无论何人,插翅均难飞渡,寻常兵力再多,也难攻进,操之过急,一个不巧反而激变。奴才身受皇恩,无论如何艰危,必和曹景合力,内外夹攻,将事办成,不使一人逃亡。但须赐一御札,许奴才便宜行事。事平之后,并将所得财产分赏曹景等一班有功之人。”朝廷全都照准,方震立带手下赶往催迫。

  曹贼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忙和平日引进以及新勾结的死党再四密计,约定时日,分三方面同时发难。因为做得机密,一班高人奇士均因老王晚节不善相继离去,多年不与来往;曹贼未两年又格外小心谨慎,收买人心,颇得山民信仰,丝毫看不出一点反迹,发难更极迅速,最重要的几家英杰之士差不多全被杀光,极少幸免。虽有几个老王好友,如覆盆老人、吕瑄、陶元曜、苏半瓢、司空晓星等剑侠高人得知大难将发,均因相隔年久,平日不通音信,事前不怎留意,或是有事羁身,隔得太远,等到有人警觉,互相通知,想起老友情分不应坐视,何况内中还有许多忠烈遗民,同受其害也大惨痛可怜,欲往救援,大错铸成,势已无及;好党势力又盛,铁卫士中更多能手,强为其难,已不可能;地方又分成了三处,虽有几位男女英侠警觉在先,不及通知同道,打着救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匆匆赶去,也因到得太迟,并未救出几个。这三处总、分寨被杀害的忠烈遗民,先后共有三四千人之多。当初随同常湜夫妇入山开垦的旧人,除却普通山民,稍微和这几家沾亲带故或是平日言行倾向王室、不与奸贼同党、表示悲愤的,差不多被曹、方二贼内外夹攻,一齐杀完。

  曹贼更有心计,自从和铁卫士勾结以后,便将山中多年积蓄和大乱中抢夺来的金银财宝,使出种种方法藏起一多半。藏时设计极巧,掌管宝藏的又是老王和朱、白、柴三家亲信,因此无人疑心。一旦动手,先将这些守库的杀以灭口,故此事前朱、自诸人无一疑心,事后敌人也不知道。曹景谋叛成功,将未藏起的金银财宝全部献出,并说:“此次所为固是天命攸归,我效忠朝廷,惟恐留此祸胎,扰乱太平,使人民涂炭,一半也是被迫无奈,不得不尔。虽蒙皇恩,将叛党所积资财赏赐与我,但我一个平民,既不想做官,又不想造反,要这许多金银财宝何用?只请奏明皇上,容我带领这班安善良民在此隐居耕种。山中地利颇好,能借此吃碗安乐茶饭,于愿已足。”为表诚心,当着铁卫士和来的官府,把王宫拆毁,并允兴工将前面一条山口打通,把险阻去掉,使得官民均可随意来此考查,照样纳粮。

  那来的官府正是一个立有功劳的清室亲贵,威权颇重,人最贪污,见当地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早动贪心,想要染指,因是奉旨赏与义民,暂时无法出口,正打主意,而那一班铁卫士本来每次出发,后面都有专人尾随监查。为了当地山高路险,不知底细的人无法走进,事要机密,清廷因方震老早便在潜邸做他爪牙,最是信任,特许便宜行事。就这样还不放心,另外又派皇族亲贵、百战之将随同下手,表面须听方震调遣,实则彼此监视。

  不料方震老奸巨猾,早已看出那亲贵的弱点,为想保全功名富贵和报答曹贼的功劳,又见为数太多,只打算分去一半,方想拿话点醒,不料曹贼这样慷慨,闹得那亲贵都觉全数取走不好意思,再三劝说。曹贼执意不要,只要那片土地。钱可通神,经此一来,这两起清室爪牙全部喜出望外,互相商计先把最珍贵的珠宝各人分装取走一些,另取一部分金银作为奏报,并将曹贼不肯居功、愿将所得奉与朝廷之意代为奏明,说得此人忠心义气古今少有。下余多半,大家分好,暂存山中,以后暗中陆续取走。当时是去的人全都有份,一个个成了巨富,心花大开,对于曹贼自是无求不应,感激非常。清廷闻奏也极欢喜,赏赐了好些义民匾额和珍贵物事,并赐曹贼五品顶戴,将所献金银分赐上下出力之人。曹贼心思更细,开库以前,早就示意为首诸人,将随来官兵遣走在外,动手的只有曹贼死党和铁卫士等。为首十几人带兵亲贵,更只本身在场,不致泄漏。经此一来,曹贼不特占了大片基业,永为全山地主,并还借此机会勾结官府。那亲贵不久又做了总督,川、陕两省均受节制。曹贼威风更大,到处都是耳目,后山一带天险,好些地方均未引外人前去。

  事完之后,曹贼便将所吞钱财拿出,逐年兴建,仿造了许多机关。表面上前山入口山谷已打通出一条大路,实则埋伏重重,每一关口当时均可隔断,来人多大本领也难飞渡。遇到官府和清宫来人查探,因为爪牙太多,党羽遍于西南北诸省,沿江上下均有他所设行栈店铺,来人远在千里之外,早已得信,有了准备,照样容其走进。来人只觉曹贼是个家财豪富的大地主,访查不出半点恶迹。有那贪污的官到来,更是容易上套,被其收买,回去奏报,说得他忠义好善,天下少有。当地文武官府,从上到下,十九勾结,就有一两个清正聪明的地方官觉着可疑,想要和他为难,事情还未发动,已早得信,轻则丢官回去,重则受了暗算,被贼党暗人官衙,用重手法点了破穴,三五日内无疾而终,平白送命,连伤都看不出;再要稍微结怨,丢官不算,一出省城,无论水旱两路,必遭毒手,保得家属的算是便宜。因为山中富足,设想周密,不是心腹死党,休说后山重地,连前山和芙蓉坪中部一带都走不进,只在入口左近,曹贼假作住家的前花园宾馆相见。对于这班闻风投到的江湖上人,礼貌却极优厚,仿佛是个轻财好交的富豪侠士,全都满意而去。本身和手下死党,除与对头为敌,向例不留活口、追尽杀绝而外,从不出外偷盗,稍微亲密一点的同党,按时均有厚赠,不是真值得的资财,轻不许其动手;所开行栈店铺,营业又极发达,因此许多年来,罪恶滔天,始终安如泰山。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祸起之时,朱、白、柴三人因受曹贼离间,都是全家住往分寨。当年八月中秋突然发难,休说家属,连同好些亲友都无幸免,死得最惨的是白华和他堂兄白雄,全家四十余口和朱晓亭夫妻中秋赏月,醉饱之后被女铁丐花四姑和曹贼派去的同党一网打尽。两家只有一个孤女,乃朱晓亭之女,被白华的姨妹湘江女侠柴素秋,无意之中同了另一异人湘江老渔袁檀相继赶到,救了出来。此女便是后来柴素秋的义女阿婷。另一孤儿便是侠尼野云长老关山门的弟子,后来为寻花四姑报仇,又拜在丐侠诸平门下做记名弟子的金线阿泉。当时形势,万分凶险,如非年幼机警,逃往后园柴堆之中藏起,几乎不免。贼党因那分寨三面皆水不能飞渡,一面是山,虽通大路,已有专人防守,孤女阿婷年纪大小,才只六七岁,一心搜杀大人,以防漏网。袁檀老成持重,看出贼党厉害,除花四姑外,还有几个会剑术的华山、五台两派余孽和好些铁卫士在内,彼时不知芙蓉坪同时发生叛变,急于分头送信。白、朱三人已死,不能复生;为了顾全大局,还故意放火,设下疑兵之计,作为孤女已被烧死,恰巧变天,方始由风雨中把孤女带了逃走。这两家受祸之惨,不在芙蓉坪朱由崙全家以下。

  柴素秋的另一姊夫阿婷之父朱晓亭,本来与妻同往衡阳仿友,原定中秋节前赶回湖南洞庭分寨,不料中途遇事耽搁。贼党为恐有人逃脱,知道各总、分寨每逢年节照例召集执事诸人宴会,几个为首的人决不外出,才定这日同时发难,不能更改。晓亭夫妻本有逃脱之望,偏巧晓亭痴爱小姨,意欲二女同归,知素秋必往洞庭分寨去与二姨同度中秋,正好就便一见,并与白氏弟兄商计经商之事,特地兼程赶来,连刚满四岁的爱女阿婷也几乎一同被害,死得极惨。

  最可恨是,女铁丐花四姑之师瞎红线,前十多年为人所杀,花四姑被同党无意之中几句戏言激动,欲为报仇,结果仇人虽被杀死了几个(事详《青门十四侠》),但是瞎红线死前中计,曾有不许复仇遗命,并说平生手黑心毒,杀人太多,仇人理直,难怪对方报复,话已出口,言明在先,不能再找旧账。花四姑此举违背师命和江湖规矩,下手又大残酷,于是引起江湖上人的公愤,群起而攻。对方又请了几个会剑术的能手,难于抵敌,正在东逃西窜,危急万分。彼时花四姑年虽四十来岁,人本美艳,徐娘未老反更风骚。始而朱、白三人见她一个女子为报师恩树下许多强敌,对方倚仗人多势盛,逼她走投无路,心已不平,内中又有两个极恶穷凶的异派门下,为抱不平救了她两次性命;曹贼早在无意之中与她勾结,帮她将强敌杀死,如非朱晓亭夫妇中途赶到,觉着她那几个仇人子女身世可怜,几乎全数杀死;未了朱晓亭又为她解了一次大难。花四姑一半感恩,一半为了对方威势强盛,又见第一个救她的恩人白雄,年虽五旬以上,人甚强健,恰巧断弦;借着报恩为名,想要嫁他。白雄夫妻情厚,鳏居六年本已不再娶妻,无奈花四姑百般勾引,众人见其年老无伴,从旁劝说,白雄方始纳她为妾。谁知水性杨花,前一二年患难之中已被曹贼勾引成好,并且所交人多,好些不可告人的丑事均在曹贼手内,人又比较年轻,在曹贼诱迫之下,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双方勾结,成了死党。四姑先当白雄为人忠厚,不料人太刚直,性如烈火,对于前妻恩情又重,只管宠爱,始终不肯扶正。前妻之子更是看重,在未从师以前,寒暖稍微疏忽,便自不快,又受曹贼挟制,自家丑事一旦泄漏,必要身败名裂,终日忧疑。加以日子一处久,以前丑事全被众人知道,多半对她轻视,只瞒丈夫一人。心中愧忿,人又凶毒,下手之时,第一个手刃亲夫,跟着又杀朱、白夫妇全家,连同手下八十余口,十九被迷药昏倒,除一孤女外连下人也极少得免。事完回忆,自己做得太狠,方始害怕。隔了两年,看出曹贼比她更毒,将来决无好果,这才想法托人和曹贼明言利害,将所吞没的金银暗中运出。先在江湖上又走动了些年,带着积蓄隐居金华北山。一面召集旧日同党,并把对她片面相思的痴人金星神狠查洪寻来,待若上宾,以壮声势。当恩将仇报之后,日夜忧惶,心惊肉跳。不消两年头发成了半白,人也显老许多。后见那些心目中的对头并无举动,仿佛人死便完,不再多事,诸家遗孤也无发现,只两小儿女不曾手刃,孤女似被烧死,又未寻到尸骨,想起疑心而外,并无一人出头,渐渐心宽,在江湖上重又横行起来,直到北山会后方受本门家法,伏诛遭报。

  曹贼心凶计毒,按说一个也逃不脱。也是诸家遗孤命不该绝。当大祸将发的前几天,先是由崙偏妃唐青瑶偶往故乡探亲,与由斋约定中秋前二三日赶回,同度佳节。走到路上,遇见一个堂兄,也是一位隐名剑侠,意欲引其往见由崙。但是这时全山已在好党暗中加紧戒备之下,本来法令又严,不是事先说明,外人决难通过。后日便是中秋,如等进去说好,往返费时。为兔周折,仗持多年夫妻,乃兄年已九旬以上,由崙本听说过,自己轻功又好,下山时恰巧发现一条险径,忘对人说,又有七八月的身孕,想早赶到,便不顾危险,事前也未明言,径由后山新发现的险径绕去。

  哪知遇雨耽搁,到时正是中秋白天申西之交,刚刚翻过山崖便动了胎气。他那堂兄名叫唐璠,事前不知妹子怀胎月久,当地离后山别府还有三四十里山路,最是险峻难行。青瑶先生一子,便是兵书峡随母隐居的唐枢,年才四岁,恰又随在身边。幸而所带衣物刀布都是现成,离开后山入口颇近。青瑶文武双全,体力强健,又是次生,并不慌乱,早就避入危崖中间山洞之中,先由唐璠守在外面,匆匆将婴儿包扎停当,本意赶往前山送信,免得把守后山口的人走得太慢,又防正妃江芷芳知道,生出波折。虽有信火响箭,也不便用。最可虑是,那一带猿猴甚多,聚在洞口附近,恐伤产妇母女,唐枢年小顽皮,更不放心,只得运了几块大石将洞口封闭,然后寻去。等到忙完,天已入夜。初来路径不熟,无意中走往后山路上,瞥见前面来了两人。正想出林询问途径,月光之下,发现来人身后还有好些同样装束的人,俱都手执刀枪,神色匆忙,如临大敌,再看所行途径,又是一条极隐僻的小路。

  这时,前后山到处树上都有纱灯,芙蓉坪中心和前后王宫别府已成了一片灯海。本来登高下望极易看出,也是唐瑶走得太忙,没有问清,错了方向,只朝有灯之处赶去,不知地理,最前面繁华之处又被峰崖林木挡住,反而越走越远。如换别人,定必冒失走出,就是本身能够逃走,产妇母女也难保全。唐璠毕竟年老,阅历太深,识见过人。先见当头二人一路贴着山崖隐身掩来,心已一动,欲出又止;再见后面那许多人仿佛有什争杀神气,知道山中人人武勇,防备周密,后山形势更是奇险,向无外人足迹,今当中秋佳节全山同乐之际,怎会有此现象?心中生疑,忙即施展轻功,暗中尾随下去。

  刚到后山口,遥望防守的人正在山坡上一同饮酒赏月,高兴非常。这班拿兵器的人忽分两面包围上去。因双方服装好些相同,当头两人又在事前赶到和守山的人饮酒说笑,明是一家,稍微慎重,没有过去。方疑自己料错,这班人许是照例巡山查夜,并无他意,但那来势不应如此诡秘紧张,又与妹子所说太平安乐景象不符,方自不解。为首两人和那些把守山口对月饮酒的人说不几句,忽然扬刀就砍,相隔尚远,不曾听出所说何语。内有一人刚喊出“叛贼”二字,那分两路掩去的人已同到达,一拥齐上。守山的共是六人,寡不敌众,又无防备,晃眼杀光。

  唐璠越想越疑心,耳听前后山笙歌笑语之声仍然一阵接一阵随风传来,而那一班人将人杀死之后,便在当地坐下,有的还在饮酒说笑,尸首也被搬开放在一起,并不远移,仿佛奉命而行。暗忖:久闻山中法令虽严,为了先王立法周详,人皆安乐,都知守法,虽经由崙改革,从无一人受过死刑,就是犯法,也应过了佳节,明正其罪,不应派上许多的人,突出不意,连口供也不问,一齐杀死。越想越觉无此情理,全山偏又乐声悠扬,如此安静,断定内有隐情。自身是客,在问明以前,不宜冒失。

  正想如何窥探,忽见一人飞跑而来,说:“现奉新山主之命,说这一带清宫来人尚不知道,即速分人把人头砍下,照山主昨夜所说,等到旗花升起,号炮放过九声,趋往前山报功。王妃那里服侍的人,已被山主命人诱出杀死,换了我们的人,临时变计,不必再去。次妃母子本定中秋赶回,至今未到,必是途中耽搁,已然命人分头迎去。此女虽然怀胎,本领甚高,因恐王妃知道,使昏王为难,也许改走后山口小路。守山的人见她一到,即速命人送信,不可露出形踪,就说昏王夫妻今夜为她吵闹,请其避往晴翠山庄,新山主的妹夫家中,将她母子稳住,听令而行,在旗花未起以前,千万不可令其走往别府正房左近。”

  唐璠闻言大惊,来人一走,连忙暗中跟去,到了偏僻之处,一看前后无人,忙即飞出点倒,擒往崖下石洞之内,解醒拷问,才知出了变故。原来由崙已被叛贼迷醉,将手脚筋挑断,使铁卫士看明正身,再行杀死。王妃本也不免,因其老来常与由崙争吵,夫妻不和,去年移居后山别府,恰与曹贼爱妾玉美人潘碧桃所居临近。曹贼劝由崙建这别府,本为次妃唐青瑶居住,不料王妃偶往后山,觉着当地气候比前山还好,景又清静,定要迁居,由崙虽因王妃为他老来荒淫常时争吵,人却明白,又是多年恩爱夫妻,常时觉着所行不善,心生内愧,好在别府花园地方广大,楼台亭阁甚多,两个心爱的妃子虽也同居后山,王妃老来终日念佛,除每早练武之外极少走动,同居后山,反少许多疑心,便将两个爱妾分别迁出,住在后山隐僻之地。王妃年纪渐老,只要丈夫不再荒淫,便由他去,在后山住了一年多,还以为丈夫人已收心,不再出山乱走,那两个爱妾竟连面也未见过。

  可是青瑶却认得她。曹贼最好由器常居后山,酒色自娱,离开人民,越远越妙。又因青瑶虽是他的作成,并不与之同党,并有亲见王妃把话说明,同劝由崙改邪归正之意,不禁怀恨。一面设法阻止双方相见,一面令爱妾潘碧桃巴结王妃,离间夫妻感情;以为王妃失宠,又和由崙那样争吵不和,定必怨望,容易打动,就不会为他内应,由崙多年夫妻日常相见,心事机密当可探出,并可挑拨感情,从中作梗,防备青瑶与之相见。

  谁知潘碧桃寻常妇女,只仗貌美风骚巴结丈夫,无什见识。王妃何等机智,早知曹贼不是好人,无奈丈夫宠任太深,人又能干,好些事情均他掌管,根深蒂固,无可如何。虽然曹贼机警灵巧,行事谨慎,做得巧妙,不露丝毫形迹,没想到敢于忘恩反叛,如此凶毒,对他为人早已疑心,见碧桃忽然巴结自己,立时将计就计,加以笼络,并还纤尊绛贵,与之结为姊妹。

  本意是因曹贼形迹可疑,由崙又没有儿子,纳妾之事并不知道,只有去年听说有一民女无故逃出山去,丈夫恰在当日出巡。风闻此女便是丈夫外室之一,出山并还有孕,后问丈夫。由崙力言:“绝无此事,我要纳妾,何必送往山外居住?”还吵了一场。自己本意,平日争吵实是为了丈夫吃了番僧的药,荒淫无道,并非争风吃醋。此女如真生有王子,索性母子二人一齐接来,岂不是好?丈夫偏是性情刚愎,为了以前思爱,话说太满不好意思,只管在外荒淫,不说一句真话,想起有气,于是越来越吵得凶,其实不是本心。先疑心丈夫无子,曹贼因知先王曾有遗命,想要争夺大权,故将几个亲近的人分别支开,自恃文武双全,由崙一死,必可由他暂时承继,为此先烧冷灶,又因碧桃两次谈起由崙前三年出巡,得来的那块西方真金所积的金母宝石,好似垂涎此宝。

  正在生疑,也是这海底奇珍西方金髓不该落在仇敌手内。当由崙到手之时,原是随行义仆陈英在深山古洞之中无心发现。共是两块,一真一假,外表差不多,份量一轻一重,却差了十倍不止。就是这样,假的仍比平常玉石重好几倍。陈英年纪不大,机智绝伦,武功又高,因是由器近身的人,出入相从,早就看出曹贼诱王为恶荒淫,心中痛恨,只惜力不从心,不特不敢露出作对之意,也不敢去往王妃面前告密,空自气愤,无计可施,反向曹贼讨好巴结。曹贼也极喜他,如非为人深沉,觉着陈英年轻灵巧太过,几乎连平日阴谋毒计也被窥探了去。陈英虽未查出逆谋叛迹,对于曹贼始终疑心,随时都在留意。那两宝石本一隐士所留,附有一封柬帖,写明真假轻重,由崙本意只将真的一块取走,陈英无意之中多了点心,也未告知由崙,便将真假二石一同挑回。为了假的要轻得多,挑时前后不匀,又加了好几块山石,谁也不曾留意。那封柬帖也凑空藏起一页,连对由崙均未明言。回山便向王妃密禀,将柬帖取出与看,说此宝将来请人开出,能炼许多宝刀宝剑,关系重大。由崙宠信奸人,无心及此。趁着曹景出山未回,速将此宝要过。由崙几时寻到开石异人,取出自用,不必说了,万一又和那年所得双环日月金刀一样,被曹景要去,岂不可惜,好在二石差不多大小,由崙只看了两眼,并未亲自试过轻重。如为奸人所惑,便将假的一块交出,真的藏在后山隐避之处,以为异日之用,免落奸人之手。并说自己母子二人为受恶人危害,贫病将死,幸而那年王妃回乡扫墓,救来山中,分与田产,保了性命,得享安乐,实在感激万分,又蒙由崙恩厚,待如家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看出曹景还有和他交厚的那一班人许多可疑,有好些话自不便说。为感深恩大德,拼着受责,来此密禀,务望格外留意等语。

  芷芳深知陈氏母子感恩忠义,虽觉言之过甚,所说也不为无理,当时奖勉了几句,也就丢开。此时想起,心中一动,最后和碧桃说:“老王如今年老昏庸,不问正事。这样异宝奇珍早应铸成刀剑,为了昔年几位能开宝石的老友全都得罪,不便往请,迁延至今。你丈夫只要对我忠心,将来必有厚酬。”一面将假石取出与看,暗示好意。

  曹贼早就听说这件至宝奇珍,无奈得时自己不在山中,已归王妃保存,不便请看,心想:大事如成,终必为我所有。本已想开,偏是贪心太重,一天不真到手,仍是放它不下。一听此言,以为王妃妇人之见,为了失宠,想结外援;碧桃又被芷芳甘言厚利打动,说得王妃好到极点,对于曹贼如何赞许,说他如何能干忠心,又最宠爱碧桃,言听计从,不由生出好感,连前怨一齐勾消。如非关系太大,几被爱妾所惑,将芷芳母女放过均有可能。

  当起事之日,碧桃才知丈夫逆谋毒计,再三哭闹,说:“王妃为人太好,就是非杀老王,不能保全,我们也应想法将她母女留下。”曹贼见她后来说出不答应便要寻死,否则对不起人的话,只得暂时答应,打算事后想法暗害。

  碧桃见他口中应诺,当日便装假病,不与王妃母女相见,还不放心,假装寻死,哭闹不已。曹贼也真好狡阴毒,既恐爱妾为人任性,真个为此自杀,心中怜爱,万分不舍,又恐留下将来祸根,于是想好毒计,立下重誓,自己决不动她母女一根毫发,一面打算逼其自杀。事发之后,先把老王手脚筋挑断,再将王妃请来,告以官兵入山,大势已去,令其夫妻临终见上一面。以为王妃见此惨痛,定必自杀,再说网中之鱼,也不怕她逃上天去。又见王妃骤经巨变,当时晕死过去,状类疯狂,语无伦次,越发得意。这时,所有敌派的人,无论老少男女已全惨杀。为了戒备严密,音信隔绝,死的人多是武功稍好的,均在暗中下了迷药。老王死在临头,当日早上无故心惊肉跳,想起爱妾未回,心生疑虑,迁怒王妃,加以常服春药,性更刚暴,日里和王妃大闹一场,几乎反目动手。芷芳想起丈夫近日心性大变,知非好兆,无故受辱,又是伤心又是愁急,总算一时负气,没有同出。曹贼又受爱妾挟制,不能决定王妃死活,为防铁卫士生疑,随便杀了一个老妇的人头,暂充王妃。

  好在这时,清宫来人已被金珠打动,信任已极。又知此举曹贼做得太过,叫他放纵,也必不敢留此后患。曹贼只管任性而行,并无一人疑心。一面向众声言,老王四肢,筋已挑断,不能行动,但他老奸巨猾,恐有自己不知道的宝藏,好在昏迷未醒,不知此是自己所为,还可乘机假装他的忠臣,骗点口供。来人已为所惑,言听计从,不特没有作梗,反倒把自己人一同喊开。

  芷芳第一次未和丈夫同席庆赏中秋,正在后寨对月伤感,不料因此保全了母女二人性命。否则敌人上来,全装自行攻进,并非内应,除却戴有曹贼所发标记的爪牙同党,见人就杀,来者都是能手,连同来官军也是千中选一的精锐,事前又有曹贼地图,毒计周密,老早有人引进,分头隔断。只一部分老实山民,曹贼为想留人耕作,推说半夜要放花灯,令众山民连同家属聚在一个广场之上,多犒酒肉一同饮酒,只等命令,便将先准备的花灯点起。一面令手下同党四外防守,不许走开。每人头上均戴一朵菊花为记,不奉命的人不许人内。

  也是老王接位以后轻视人民,作法自弊,照例令出必行,不许人民议论过问,常时故意演习,试验人民是否遵守,往往雷声大雨点小,出上许多难题,等到看出人民全部听命,忽又取消。山民经惯无奇,又是庆赏花灯快乐的事,前有几个阳奉阴违的人又受过重罚,因此全聚一起,无一走开。剩下的便是曹贼疑忌的人和对头,早有党羽暗中看好,信炮旗花一发,立时发难,里应外合,许多有本领的人,只要武功稍好,便有专人暗用毒药迷倒。就有几个不会吃酒的也禁不住骤出不意前后夹攻,当时杀死。除义仆陈英因得曹贼欢心,虽未预知逆谋,曹贼为想收为己用,只令入迷倒绑起,准备查明心意再放而外,无一幸免。芷芳如在席上,以王妃之尊,敌人决放不过。当时不死,也和几个重要一点的人一样,手脚主筋先被挑断。小妹彼时年幼,更无生理。

  曹贼为使王妃见了痛心,仗着清宫来人勾结甚深,本有就地正法、格杀勿论、越机密越好的密旨,一面假装好人,对芷芳说:“我为保全全山生灵,被迫投降,费了许多口舌,方请王妃与老王临终一见。”并说:“老王并无子女,王妃已死,乱军之中随便指了一个人头。如今形势危急万分,不能久延,官军晃眼进来,要取老王性命,我费尽心力保全王妃母女,少时来人,不能不装得像点,王妃千万不可多心,怪我无礼。”一面把预制的菊花记号给了芷芳一朵。

  芷芳已知曹贼叛主凶谋,虽然万分悲痛,见老王已被解药弄醒,痛苦不堪,尚在怒吼。先是悲痛伤心,扑上前去,抱头大哭,打算自杀,既一想,徒死无益,丈夫只有爱女一点骨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忙即镇定心神,生出急智,趁着曹贼为向爱妾讨好,表示王妃死于殉夫,非他所杀,又因事已大定,不怕爱妾走口,恰将碧桃喊来,在旁流泪劝解,并和曹贼争吵,于是借着哭闹,暗中点了老王穴道,使其周身麻木,不知痛楚,一面低声耳语,请丈夫放心,我母女二人已有脱身之法,将来必报此仇,便装晕死。曹贼正在万分得意,那么机警鬼诈的人,一时得意忘形,竟被瞒过。

  芷芳救醒之后,如何肯要仇人标记?正装疯狂,失去知觉,曹贼已暗命手下将铁卫士喊来,因老王人已将死,不能言动,更不知道痛苦,曹贼也是真狠,匆匆和方震说了几句,便亲自动手,将老王人头切下,一同走去。方震明知曹贼此举必有隐情,因受重贿,已成死党,也无话说。芷芳见此惨状,心肝皆裂,表面仍装刺激太深,疯疯癫癫,被碧桃命人抬往后山。可怜小妹人在后山,因曹贼说老王有要事相商,不令小妹同去,正在乱猜,觉着心惊肉跳,忽见母亲被人抬回,状类疯狂。还是碧桃比较心软,告以前事,只说敌自外来,不是内应,为防芷芳自杀,又守了些时,曹贼命人来换,方始走去。

  芷芳知道房外男女下人都是叛党,哪敢露出口风?见爱女伤心想哭,昏厥过两次,心痛如割,正不知外面有无奸细,忽听陈英在外说话,刚听出他降了叛贼仿佛不是真心,将信将疑,话声忽止。隔不一会,陈英忽然匆匆纵进,丢下一张纸来,低声说道:“外屋守候的人已被遣开,王妃有话,快快说吧。”说完纵出。跟着,便听斜对面库房开锁之声,忙把爱女抱住,低声嘱咐了几句,再看纸条上写:曹贼因陈英近对老王时有怨言,巴结自己,仿佛看出心怀异志,打算入党,虽不敢信,心已默许。事有凑巧,陈英机警非常,饮到未一杯酒,忽在无意之中将酒泼翻了些。又见曹贼连日下令,扎了不少花灯,仿佛要在中秋大事游乐。这类事平日常有。因老王欢喜热闹,曹贼事前必要多出好些花样,随时亲往指点,想尽方法讨好。当年传令既迟,从未去往灯房查看,下了严令,却不过问,早觉奇怪。当日再见把许多人聚在一起,都是山民,男女老少,全家同往,好些玩龙灯的好手却不在内,是拿灯的人,都挂有一朵菊花。席上偶一低头,看见地上也落有一朵菊花,只颜色是红的。落花的便是掌壶的人,一听花落,连忙拾起,神色慌张。那酒本是山中特制的百花酒。陈英年轻,坐在未位,恰巧这一壶也未化匀,又是酒底,陈英本就疑心,刚一进口,仿佛觉着一点药味,从来所无,越生疑心,并未吞下,暗中吐掉。那迷药十分阴毒,吃完之后,要过好些时才能发作,人虽昏迷,和吃醉酒一样,看不出来。陈英看执壶人为了那朵绢制菊花落地心慌,一直都在留心,待了一会不见动静,执壶人乃曹贼党羽,照样同饮,方觉自己多心,席上忽然醉倒了几个,四外一看,广场上下,两三百桌酒席,是吃酒的人已相继伏倒桌上,竟醉昏了一大片,并还有增无已;未伏倒的人也似周身绵软,不能转动。料知不妙,忽然急中生智,忙往桌上一伏,随听喊杀之声。偷眼一看,乃是几个未吃酒的看出不妙,想要离开,被贼党斫翻。同时又见好些生人同了许多官兵突然出现。本来还想抽空逃走,忽听身旁贼党发令不要伤害自己,等新山主问明心意发落,心中一动,便不再想逃,晃眼被人绑起,偷觑未醉的人全都被杀;迷倒的也被杀死多半,所留有限,人事不知,全被绑起。隔了好些时,天已深夜才见人来,上了解药,把自己放开。心中早已打好主意,明知曹贼所为,故意装不知道,等人解醒再用一套花言巧语将叛贼哄信。曹贼想了好些法子试探,觉着这些被擒人中,只他一人对自己最为倾向,以前又结有好感,本就信任;陈英再一献功,说人心难测,那块金髓宝石尚在王妃那里,今当大事初定,忙乱之中,万一被人偷走岂不可惜?曹贼因陈英平日心细,轻不当人与王妃相见,对于老王常有怨言,忘了陈氏母子乃王妃救来,闻言贪心大动,连声夸奖,命其速将宝石取来,并代看守王妃,原有的人均听指挥。陈英闻言,正合心意,忙即赶往。先写一张纸条,抽空送进,再把宝石送往前山。曹贼一看,果比常石重好几倍,越发心喜。暗命陈英:王妃母女万不可留,如不自杀,便须及早下手将其除去。陈英说这类事关系机密,必须许他便宜行事,假装好人,如激王妃自杀比较要好得多。曹贼也全答应。

  芷芳得知叛贼阴谋之后,知道自己这面的人已被贼党杀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些都是本领高强,人较稳练,平日和曹贼交情颇厚,曹贼想要收来做党羽但又拿他不准,和陈英一样,当时迷倒,事后故意放开,把事情推在清廷身上,一面试探心意。这班人见大势已去,全家在此,怯于暴力凶威,十九投降,被害的极少。人情反覆,事也大难,想他们相助多半无望,稍微泄漏,命更不保。只陈英一人忠义可靠,乃母已死,又无什顾忌。但他年幼力弱,能否一同逃走实是疑问。

  芷芳正在愁急。第二日陈英忽然走来。先使颜色,假装威逼,暗中通信,说投降贼党那些人均已变心,只秦肱一人天良未丧,再三和曹贼说:老王晚年虽然荒淫强暴,以前为人甚好。我们相随多年,虽然清廷势盛,无论如何也应将人头取回,以礼安葬,将来才免旁人议论。曹贼平日和他交厚,早想收为党羽,只不敢出口。加以山中良医极少,秦肱不特武功极好,医道高明,又是外科圣手。知这样人是将来膀臂,少他不得。迷倒之后也未上绑,抬在床上。事完人定,方始对面劝说。秦肱话也说得极好,曹贼一想有理,当时答应,便寻了一个面貌相仿的人头,将其替换下来,已定明日盛殓。限期已迫,正打不起主意,忽然救星天降。

  原来唐璠把所擒贼党拷问明白,将其杀死,想当时赶往前山向老王叫破阴谋。到了崖顶,旗花已早升起,空中信炮之声震动山谷,便知大势已去。仍作万一之想,忙又前赶。

  刚到前山高处,便见尸横遍野,但又没有喊杀之声。芙蓉坪中部一带,到处都是官兵和铁卫士,连同叛党,将全山分头隔断,防守甚严。未杀的人都聚在大片广场之上,一个为首贼党正在大声疾呼,宣布老王罪状和清廷的德威。看出厉害,不是自己一人所能为力,悲愤已极,立即赶回山洞,见妹子流血太多,还不敢告以前事,推说:“老王忽因一件要事出山,听说行前曾和王妃吵闹。妹子所说那些人恰巧都随老王出巡,要三日之后才回。妹子产后血流过多,千万不能移动,最好在此静养。山风太大,不能出外,等老王回来,再想法子回去。应用各物,我已命人送来。山崖太高,无法走上,由我代送上来。”

  唐璠回时虽然把话想好,又曾绕往青瑶家中取了好些衣物带来,无奈面上悲愤之容仍有两分带出。青瑶何等聪明,早已听出好些破绽。最可疑是,老王从不在年节盛会出山,何况事前又曾约好,半夜事完,和自己一同赏月,怎会远出?唐璠来往,又去了许多时候,洞外天已将亮,就说崖高路险,本山人人武勇,上下峭壁并非难事,怎会一人也不来此看望?几次想问,均被唐璠婉言劝住,力说:“妹子血流过多,不能见风,非静养不可。并非无话,等你复原再说。”越料内有隐情。

  青瑶从小便信服这位堂兄,知他老成持重,精干医道;自己也实衰弱,虽疑中有变故,只当王妃果如曹贼所说无理可喻,为了自己,夫妻反目,真情已被发现。老王因见自己到时不归,怒火头上,赶往前途迎接。后山住有王妃,堂兄慎重,自己又是侧室,惟恐难处,想等老王回山再行送往相见,还不知发生灭门之祸。念头一转,也就沉沉睡去。

  唐璠彼时为难已极:妹子产后有病,外甥年幼,老王只一点骨血。天已将亮,再四盘算,实在无法,只得暗点青瑶睡穴,使其昏睡不醒。在天明以前把唐枢抱出,堵好山洞,仗着轻功飞驰,想将外甥送往山外托人照看,救一个是一个,保住这点骨血再说。偏又无人可托,有的相隔太远。

  唐枢年只四岁,哪知利害,一心想见父王,同度中秋,眼已巴的在黑暗阴森的山洞中盼了一夜,好容易盼到娘舅回来,以为可以回家。不料越走越不对,到了崖顶,遥望来路一面灯光点点,灿如繁星,想要往看,见娘舅走的路恰与相反,不禁发急,哭喊起来。唐璠无法,平时又最怜爱这个外甥,年纪大小,恐禁不住,不舍点他穴道,只得抱在怀中,再三好言哄骗,说:“你父亲和大娘,为了你娘吵闹,必须避上两日。恐娘生气,不便明言,现在带你去寻一位异人,住上几天,免得山洞之中黑暗气闷,猴子又多,万一受伤。我还要赶回去招呼你的娘。乖儿子,听舅父的话,放乖一点。”唐璠脚底绝快,本领又高,不消多时,己把后山绝壑飞越过去。又走出了十来里路,天已大亮,空山无人,正在强忍悲愤向外甥哄劝。唐枢年小聪明,本知嫡母不许父亲纳妾之事,甥舅感情既好,加以从小爱武,一听有异人可寻,便不再争吵,一夜无眠,被唐璠抱着,走了一路,渐渐睡着。

  唐璠好容易把他哄睡,心方略定。想起妹子危险已极,一个不能见风的失血产妇,还有一个女婴,这样高的危峰峭壁,仇敌防备甚严,日间上路最易看破。昨夜听说曹贼心计甚深,离山五百里内均有他的耳目爪牙。只后山一带荒凉偏僻,乱山杂沓,向无人迹,如走新发现的这条山径,避开后山关口,虽可逃出,日间行路仍是极难。夜来稍好,山风又大,决难保全。心中为难,偶一低头,看见唐枢白里透红的一张苹果脸,偎在自己怀里,睡得真香,小儿天真,朝阳光中分外动人怜爱。恐其受凉,刚把身上围的一件衣服裹紧,忽听前面转角上有轻微的异声由高飞堕。

  唐璠年老谨细,知道妹子到时不回,曹贼必要命人分途往迎,沿路搜索,早将对方平日往来之路避开,专寻隐僻之处赶走。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来了能手。当地恰是一条山谷,芙蓉坪外气候寒冷得多。中秋时节,草木已全黄落,方觉隐迹不易,偏巧走在这类地方,万一遇见强敌,岂不讨厌?一看左近有株大树,忙往树后一闪,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握剑,暗中戒备。唐枢偏不争气,却在此时哭喊了一声“爸爸”,转角处已有两人说笑起来。知被听见,心中一横,忙将唐枢连带上衣匆匆用带扎向怀中。正待迎上前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你。”大惊回顾,身后立定一个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鲜红如血的竹杖,肩上斜挂着一个粗黄麻布制就的药囊,身材瘦长,颔下疏落落飘拂着一络黑须的中年道人,认出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奇侠赛韩康丐仙吕瑄;前面两人相隔已近,乃是一男一女,不问敌友,均已不足为虑,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即礼见。前两人也同走近,内中一人,乃是好友太白先生阮成象;女的打扮像个尼姑,一问姓名,乃是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野云长老。单是闻名已五六十年,今日初见,看年纪才只三十多岁,满脸春风,十分和气,貌相甚是清灌,气度尤为高雅,穿着一身粗布葛衣,白袜如霜,脚底芒鞋,通体净无纤尘,不由肃然起敬,连称:“长老,仰慕多年,今日幸会。”

  野云笑道,“道友太谦,你我年纪差不多,不必如此客气。今日之事我们已全得知,可惜相隔大远,一班旧友又多不在一起,想是朱由崙晚年荒淫,不与人民亲近,致被好党乘虚而入。百乌山人和覆盆老人,一个远游海外,听说回来便要迁居武夷深山之中静修道业,不知回来也未;一个自从那年和由崙绝交不久,和小菱洲龙氏弟兄聚会,密谈了两日,便往湘江,假装失足落水,连那头上铁盆也全弃掉。人都说他步了屈大夫的后尘,其实此老心中孤愤,意欲暂时隐避,不与世人相见,由此形迹无定,急切问寻他不到,实在无法。想起由崙固然咎有应得,孤儿女何罪?何况曹贼当初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挎少年,为了不事家人生产,终日偷盗,仗着武功到处行凶树敌,被仇人打伤,当时虽得逃走,伤还未好,便被仇人寻来。眼看危急,由崙恰巧出巡分寨,无心相遇。因见众人夹攻一人,见他少年英俊,一时怜才,救了下来。仗着一套花言巧语,将由崙哄信,带回山去,传以武功,渐得宠信。平日穷奢极欲,惟恐正人不容,引诱由崙荒淫,末了恩将仇报,作出这样惨痛之事,将来也须有个报应。恰巧吕道友也自警觉,路遇阮道友,一同赶来。方才凌高下视,发现一人抱一小儿在下面谷中飞驰,料知必非寻常,还没想到是你已抢在前面。为防万一异派中人乘机把遗孤盗去居为奇货,分头赶下,竟是道友。此子可是由崙所生的么?”

  唐璠忙将前事匆匆说出。唐枢已然惊醒,一听家败人亡,父死母危,早号哭起来,连劝不听,几乎昏死过去。

  野云叹道:“此子生有至性,身世如此悲惨,可怜可爱。阮道友当还记得昔年覆盆老人之言,你可将他收为义子或是门人,拿我书信,先往兵书峡等候。我们救了由崙之妻和令妹母女再作计较,他母子三人以后便由你照看。我知由崙还有一子,比他还小一两岁。他母添香,为了一事触怒由崙,将其逐出,出山时,婴孩还未生养,此时住在由崙一个旧友家中。如今这几个孤儿寡母最好分居,暂时不令相见。到了时机再使重逢,以免泄露。但是令妹产后不宜见风,长途跋涉,也有好些不便。我知昔年云龙山主王人武送与由崙一件皮甲,乃洪荒时巨兽玄牦之皮所制(此兽乃洪荒猛兽,身高十余丈,力大无穷,余独、璇姑、毛筠玉诸少年英雄在野人山大斗玄牦,惊险情节均详《蛮荒侠隐》),水火刀斧均所不伤,用以包裹产妇母子最好没有。我知此皮甲王妃保管。但是我和由崙之妻不熟,请唐道友急速赶回,通知令妹。我们二人分头下手,相机行事。贼党大有能者,这次来的铁卫士,又是清宫爪牙中最厉害的几个。他们母女四人同时救出,还要分成两起,实是难事,丝毫不能被人看破。令妹已可救出,另两母女主意还未想好,大家见机而行吧。”

  唐璠知这三人均是有名剑侠,吕瑄今之神医,身边带有不少灵药。想起绝处逢生,救星天降,好生欢喜。见外甥还在悲泣,好生怜爱,又用温言劝了一阵。

  唐枢忽然收泪,挣下地来,朝着阮成象喊了一声“师父”,扑地便拜,悲声说道:“我已想过来了,求干爹师父和这两位伯父快救我娘的命,教我本事,大来寻狗强盗报仇吧。”说完,又朝野云长老和吕瑄礼拜。三人见他点点年纪如此聪明,辞色那么沉痛悲壮,越发怜爱,略微商计,便同前行。唐璠因太白先生和吕瑄还可算是同辈,野云长老和覆盆老人年辈较高,又令改了称呼。野云笑说:“不要如此,还是各论各的好。此时尚早,阮道友可速起身先走,唐道友要去招呼令妹,也应快回。我和吕道友分途行事,越过后山口便分手吧。”说罢,便令唐枢以后改从母姓,休提前事。

  唐璠又向唐枢劝了几句,说:“今有异人相助,你娘至多隔上一日便能追上你们,此后要听师父教训,不可顽皮,也不要伤心,大来报仇要紧,悲哭无用。”说完,刚送阮氏师徒起身要走,吕瑄忽然想起一事,对二人道:“前数年我与由崙相见,他身边有一少年甚是忠义。此人禀赋甚好,决非凶杀之相,彼时我和由崙夫妇已是久别重逢,蒙他相助,还代我做了一桩大善举,用银甚多,所赠三千两黄金便是此人由江西分寨就近代为取来,名叫陈英,年才十六。一个人带了这多黄金,往返千里,于两三日内为我送到,中途并还遇见两起剧贼,竟能声色不动,安然渡过。虽有我的门人暗中接应,他并不知。我见他智勇机警,骨秀神清,未及问他身法。他原与我途中相见,觉着机会难得,讨令而来,事情交代,便想拜在我的门下。我对他说:‘跟我当徒弟,先作三年叫花。你尚不行。’天门三老恰巧在座,便令拜在天门三老门下。他见一日之间拜了三位有名剑侠为师,正在高兴。后来是我无心谈起他主人晚年变节,只在山中做土皇帝,昔年想救人民的壮志已全消沉,又听奸人之言,荒淫酒色,数年之内必有杀身大祸。他久闻我善于料事,往往前知,立时忧急。先求我四人设法解救,后听说他主人陷溺已深,如能挽回,昔年我们这班老友怎会不再来往?便我这次叫他施舍,也是不期而遇,又想为他积善减孽,否则已早避开。见时,我知劝他不听,也曾示意说是此次善功,全仗他的仗义疏财救了不少的人,将来不间是你或是你的儿孙必食其报。如今所有正人全都疏远,他又执迷不悟,如何挽救?你名为王宫侍卫,无异他的家仆,位卑言轻,将来学成回山,切不可以冒失多口,干事无补,反有杀身之祸。他呆立在旁,想了一阵,忽朝我四人跪倒,痛哭陈情,说他母子不是主人相救早为恶人所害,病饿而死;王妃更是他母子救命恩人。如今恩主危亡在即,不忍离开,望乞师长恩允,许其回山随侍恩主,相机而行。但盼老王醒悟或是归天之后,再返师门,请师父传授剑术。万一此行能够遇机进谏,免去危机,报答主恩,固是万幸。如其人微言轻,便在一旁随时小心戒备,如有不测,便以身殉也非所计,好歹尽一分力是一分等语。我们见他忠义,面无晦色,知其无害,三老首先答应,只令不许多口,在事发作以前,更不可疾恶太甚,露出声色,最好去和奸人勾结,取得他的欢心。虽然你主人倒行逆施,祸必不免,事前探出奸人底细,到底要好得多,即便由崙遭祸,他的妻子也许因此保全,岂不是好?行时,又告以万一有什祸变,徒死无益,第一要先取得仇敌信任,王妃母女更要常时相见,暗中告密,但不可使好党看出。他第二日便赶了回去。虽未再见,我知此人决不从贼,也不会死于贼手。这几年来许已得到曹贼信任。还有由崙之妻江芷芳乃我故人之女,当初由器续弦,本是司空晓星做的媒人;从小便和我相熟。我和陶元曜、覆盆老人以及百鸟山人、野云道友,虽不似别位老友常往芙蓉坪,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每隔一两年,也必见上一面。尤其我在外面行医救穷,常时须用不少金银。门人虽多,向例不许借口偷富济贫,私取人的财物。平日救济贫苦,全凭医治富翁,病愈之后请其捐助。这类富贵中人,只管平日挥金如土,叫他救济穷人,往往一毛不拔。我这样形如乞丐的游方郎中,先看不起。我又不屑和这班守财奴来往,如非遇到病势危急,事前还要想了法子引其自来,他也死马当成活马医,才肯向我求教。可是疑难重症,难得遇到机缘。对方再要是个恶人,就肯出钱,我也不医。有善心的富人不是没有,偏都被我捐过多次,而这班有天良的好人均非真个大富。寻常救济的人,自是手到擒来,所救的人一多,再要遇到刀兵水火,瘟疫灾荒,便把他们的家完全倾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干事。单靠门人叫花而得,更是成了笑话。只有芙蓉坪多少年的积蓄,从他父亲起便善理财,所开各种店铺遍于西南诸省,每年出产供用不完,经商所得之利己是不可数计。最厉害是,明末大乱,张献忠由各地掠去的金银珠宝,被他几次出手,所得为数更是惊人。廿年之前,又在秦岭深山中发现许多窖藏,因此他那库存金银堆积如山,实是我一个最好主顾。他这些地方却极慷慨,有求必应。我要的数目又大,银子一要多少万两,手到拿来,从未有什难色。大家都笑我是他的长年债主,无事不来,来了决不空手。年月为数一多,他虽是好些倘来之物,毕竟彼时大家正在日常商量光复之事,将来起事,非有极大财力不能动手,题目甚大。我这样长期索讨,也实稍过。他越是有求必应,我越不好意思。未了几次,去到那里,虽是极熟的好友,我看无补与他,来了就伸手,动辄上万黄金或是几十万两银子。偏生荒乱之后,到处天旱水干,瘟疫流行,办了一件又是一件,除了他,实在没有第二人有此力量,一算回数太多,这次用银比哪一次都多,坐在那里开不出口来。事又紧急,拿了银子就要起身。正在为难,芷芳听说我来,知道不会久留,又因一事,求子心切,想卜一卦,并讨一点丹药,说我平日有赛韩康之名,医病卜卦最是灵验,为何多年至交的老前辈,不肯为他夫妻帮忙?以前两次卜卦均未明言休咎,所留诗句叫人无法推详,一问便说将来自知。占卦原为趋吉避凶,既要事后得知,与未卜一样,要它何用?如肯明言,并赐丈夫得子,当以五十万白银、万两黄金助我救人。知我不会骗她,并还先付、我立时答应,笑说:‘你丈夫应有两儿两女,但还不到时候。三年之后,你便先生一女。卜卦算命本是未技,许多江湖中人专门用来谋生。实则,你想开来并无意思。假如定数难逃,或是命中该有的贫富吉凶,岂是区区一卦所能转移?如其无灵,更是不必说。我虽略知周易,习研卜筮,平日全靠在外修积,借以隐身之用,专为愚人说法,对于一班好友不大谈起。固然精干此道,谈言多中,于事有何补益?事前得知将来如好,势必每日盼望,劳心劳神;将来是坏,更是日夜忧急,徒增痛苦,事情还是一样,便能前知,也是自苦。实则吉凶不在自己。为了善恶相感,其应如响,只要自身能够勤俭安分,待人宽厚,不做恶事,所遇都是好人,心性也极和善。待人接物自有一种可亲可敬气象,除却大家一样的天灾,休说无端而来的祸事不会发生,便是人祸,也因平日能够虚心忍藏,好人名声在外,对方已有耳闻,或是受过他的好处,照样也能避免,减少危害。如其平日性情凶暴,仗势欺人,作奸犯科,损人利己,穷奢极欲,明抢暗偷,不是贪官,便是无业匪徒,平日所遇当然都是同类,戾气所钟,杀机已伏,随时随地都是凶杀危险,便卜上一百卦也挽救不了。故此对于不相干的外人,看那为人何如,借着一点灵验,使知警惕。好者更好,恶者改过,不说两句明白动心的话如何信服?至于我们在座好友,均非无识之人,又多文武双全,聪明绝顶。休说寻常休咎,便是本身事业,吉凶祸福,连同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也全在他心念行动一转移之间,好了造福苍生,功德无量;一念之差,或是一意孤行,强为其难,便要危害人民,遗患无穷。就照现在这样,暂时隐居山中,不事远谋。只要安分守己,也使这几千家山民丰衣足食,安乐无忧。只不要中途变节,专事享受,只顾自己私欲,不问人民如何,忘了令先君的遗训,再过多少年也是一样。自由自在,快乐一世,岂不也好?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吉凶都是自己造成,又不是那些不明白的迷信男女,稍微用心便可明白。会心不远,何必再落言诠?我只照我周易卦辞,你见没有明言便觉没意思了,蒙你助此功德,准保将来逢凶化吉,老来佳儿佳女,子孝孙贤如何?’芷芳聪明,一听逢凶化吉之言,疑是有因而发,再三追问,又把我请在一旁力求指示。我留了几封柬帖,注明开看时日,并对她说,‘这个无用,不到时候,你决不会看。’她还不信,我也没有多说,后又去过两次,便不再见。我那柬帖颇多警戒之言,借着预言前知,加以劝诫,到了危急之时,她定必想起。我要先走一步,将玄牦皮甲借来。然后去寻陈英,照我心计而行,必能成功。但有一件难题,我知野云长老已关山门,不再收徒;芷芳所生一女,听说人极聪明,可惜体弱,她父母因其先天不继,不肯传她上乘真诀,将来父仇如何能报?此时又不宜与青瑶母子同居一起;想来想去,只有拜在长老门下,却不可以不收呢。”

  野云笑道:“吕道友不必说了。初见面时,我已听出言中之意,贫道答应就是。”

  有这两位异人同路,自然神速得多,一晃便自越过绝壑。到了危崖之上,唐璠想起忘向吕瑄讨药,刚一开口,吕瑄笑说:“长老与你同去,便是死人也能救活,问我要药作什?不过敌党中能手颇多,又与清廷那班爪牙勾结,内有好些异派中人,为防万一与强敌狭路相逢,有此软甲,要少好些顾虑。出山时节我们不能同行,有此软甲,将人包在其内,带了上路,也方便些而已。”

  唐璠闻言,宽心大放,便与吕瑄谢别,和野云长老一同往寻青瑶,将其解醒,先服了一粒灵药,定住心神,然后告以大概。青瑶自是痛不欲生。长老吩咐了几句便自走去。

  这一面芷芳母女正在愁急。先是潘碧桃走来,虽然满口劝慰,面上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坐了不多时便自别去。走时,望着小妹叹了口气,似有惋惜之容。

  小妹聪明孝顺,知道母亲有意结交,对于碧桃,平日十分亲热,深知此妇心情,见她神气与昨日不同,走得又早,正告乃母,相对忧疑。

  陈英忽来传话,说明日“送三”。楼库己全扎好,冥器堆积如山。曹贼为想收买残余人心,表示事由清廷来人发难攻入,不是他长于应变,全山人民均被官兵当作反叛,早已杀得鸡犬不留。如今费了许多心机,才将老王人头买来,缝好全尸,明日率领全体山民设祭开吊,由丧主王妃主祭,并请自己设法保全的诸位老友襄赞;点主成服,过了三七,便请王妃代接山主之位,等朱、白、柴三家王亲至戚得信赶来,再定立国大计,另推贤能继位山主,免去王号,以免清廷得知,又来杀害,或由王妃继承下去均无不可。好在本山地主不比为王,男女都可,身是外人,虽然前日官军因受重贿,令我当这山主,一时从权,并非本心,已命专人往各处分寨送信,只等大家赶到,交代完毕,便想法向官府婉言陈说,辞去山主之名,以免朱、白诸位疑忌,自己也可表明心迹。不是恐怕官府生疑,连芙蓉坪也不愿再住下去。并说昨、今两日是恐官府生疑,自称山主,并非得意,明日上祭之后,便要传令全山改过称呼等语。口里掩耳盗铃,鬼话连篇,暗中却命陈英刺激王妃母女,迫令自杀。明日不死,便下毒手。在全山人民哭吊时,乘王妃痛哭之际,先用迷香将人迷倒,再用特制毒针刺她要害。陈英闻言,自是悲急欲死,但又想不出方法,断定王妃必难保全,只想将小主人救出,便和曹贼说:“还有一女留下,岂非后患?”曹贼不知陈英故意试探,先命便宜行事。陈英便说:“她母女二人同日死去,反使别人议论。好在此女年幼无能,本山高险,她一个小女娃,放她逃走也走不了,何况还有许多关口。可虑的并非是她本人,乃是昨日受迫投降的那几个老人心意难测。他们都有本领,往来随便。万一人心难测,暗中带了逃走,却是后患。最好请山主下令,在老王满七以前,非有本山信符,不能出山一步,私自出走便当奸细看待。再将此女交与小人看守,寸步不离。如无可疑形迹,索性容她多活两月。稍有可疑,当时下手。小人拼当恶人,杀完交令,连夜逃走,去往分寨住上些时再回。把事推在小人身上,永除后患,就便还可访问偏妃母子踪迹。”曹贼为了青瑶母子中秋不归,极为疑虑,已命死党分途查访,闻言大力嘉奖,立时传令,如言行事。陈英假降虽只两日,已得曹贼宠信。那防守芷芳母女的党羽见他后来居上,每次一来,曹贼必将众人喊开,由他一人进房,心中不忿,内有两人便向曹贼告发。哪知陈英胆大心细,明知有人愉听,故意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前后矛盾,又骂曹贼要等小妹长大娶做王妃,以便承继王位,一会又说要将老王尸首鞭打烧灰,另外说上许多反话。曹贼虽然多疑,一经信任,便不易摇动。一听告发人所说的话彼此不同,有好些话,休说自己,便是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也不会出口,决不像陈英的口气。认为妒忌中伤,非但不信,反将来人大骂,还要重罚。那些下等爪牙气他不过,因曹贼说事由陈英一人支持,必须听命,不许干涉多口,越发忌恨,反巴不得陈英投降是假,出点花样,好叫曹贼难过,于是谁也不管,陈英一到,便全冷笑避开。陈英知道贼党谗言说不进去,暗中得意。两次试过,看出贼党怨望,不再管账;见面时候又少,每一进房,便畅所欲言。

  三人正在房中谈说,忽听哈哈一笑,心疑曹贼命人掩来,真情已被看破。陈英早打好拼命主意,又因事已紧急,心中悲愤,一手拔刀,一手便摸暗器,百忙中刚一转身,瞥见来人乃是一个面孔极熟的中年道人,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刚喊得一声:“吕老道长。”芷芳已由床上纵起,扑跪在地,泪如雨下。未容开口,吕瑄已先请起,说道:“此时事情紧急,无暇多谈。你母女的事我也知道。为想两全,必须照我束帖行事。今日正与相合,一看自知。”一面告以来意,令将玄牦软甲取出。

  芷芳闻言,猛想起昔年吕瑄留有几封柬帖,尚有一封不曾开看,连日悲痛心乱,竟忘了一个干净,闻言还不甚放心,急道:“我知老前辈料事如神,早有前知,但是先夫只小女一点骨血,还望此时将她带走。还有陈英,年轻忠义,留在此地凶多吉少。他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也望老前辈一同救走,免遭毒手。我虽百死也不足计了。”

  吕瑄答道:“野云长老和我同来,少时许来相见,先已答应收她为徒。此女福泽甚厚,不足为虑,此时带走,并非难事,但她年幼,必须和你一起。你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应离开。野云长老为人我所深知,她门下的弟子无一不经许多困苦艰难。此女出身富贵之家,虽然受此惨变,只两三日心情痛苦便即无事;从此随师逍遥名山同享清福,只等到时报仇,决非她的本意,也无如此便宜。恐怕连你都要经过许多困苦颠连都在意中。我在此地不能久停,快将软甲取出,就要走了。”

  芷芳忙取软甲交与吕瑄,恰巧柬帖就在旁边,匆匆打开一看,悲喜交集,又向吕瑄跪谢。惟恐有失,又问:“柬帖中所附药丸何时吞吃?时隔多年,灵效如何?”

  吕瑄见她还不放心,人在生死关头,加以遭遇奇惨,报仇心切,也是难怪,方说:“昔年蒙你相助,使西北三省的灾民多活了好几十万。即此功德,也能逢凶化吉,包你无事。当初因你再三请我占卜,明知无法挽救,仍作万一之想,果然心思白用。直到今日万分危急,你尚没有开看,可见就能前知,也无补于大局。这红白二丸,一生一死,不论相隔多年均有灵效。既不放心,我再详细补上两句,省你忧疑也好。你只照此行事,小妹、陈英另有安排,不消数日便可相见了。”话未说完,野云长老忽然走进。

  陈英为防被人走来看破,朝吕瑄礼拜之后,便去外面望风,一面侧耳静听,一见野云长老赶来,忙即拜跪在地,惊喜异常。长老略一点头,便到里面。

  芷芳母女忙同跪拜,野云说:“我已在暗中大略看了一遍。曹贼多年阴谋,勾结了不少能手,并还有几个异派中的能手化名来此。如今各路均有专人把守,环山五百里内全在他的管制之下,罗网周密,插翅难飞。无论如何走法,恐均难于通过。因这班贼党虽精剑术,受了曹贼指教,平日丝毫不露形迹,便到如今,也无一人出手施展,用心阴毒,厉害非常。尤其这头几天,防守更是严密。阮道友此去途中,如非他与本山不大来往,贼党不认识他,自身本领又高,恐也未必能够平安渡过。本来后山一带比较疏忽,除山口留有贼党防守而外,只相隔百余里的山镇和外山口派有耳目。如今连我们方才来路左近的高山上,俱都派有专人瞭望,内有两人,并还是华山派的余孽。我们固不怕他,事情到底越隐秘越好,一露破绽,他知还有孤儿逃出在外,必与清廷勾结,到处搜查形踪,不知要累多少良民遭殃。只有照你预计。令芷芳假死,等他防备疏忽,再令陈英保了孤儿逃走,比较稳妥。你我还要去办那一件事,事完方始回来接应。预计三五日内他二人起身正好。彼时曹贼见王妃已死,我所设假尸首也被发现,贼党以为后患已去,必和那些异派中人庆功欢宴。这两个小人逃走起来也方便些。”说罢,吕瑄便叫小妹匆匆行了拜师之礼,作别而去。

  陈英见同事贼党赌气,无一进来。曹贼自恃所勾结的异派能手甚多,官私两面均有无限威力,断定顺他者生,逆他者死,无人敢于违抗。只王妃有一身惊人武功,是个心腹之患。前日不该受爱妾挟制,后悔未当时杀死,如今悲痛昏迷,神志不清,也看不出她真假。昨夜方向爱妾力言利害,许以重利,并说王妃不死,不特山主当不成,仇人早晚必要勾结外敌报仇,还有灭门之祸。碧桃渐被说动,不知王妃武勇绝伦,再想丈夫杀她全家和亲友臣民共有两千余口,血海深仇,也真无法分解,这才答应只往一别,不再多管闲事。此时杀她母女易如反掌,无奈话已出口,心想:本山还有许多老王臣民,此时虽然降顺,将来用人之处甚多,其势又不能杀光,人心到底难测,已命准备开吊,索性装得像些,把事情全推在清廷身上。只要以后小心监防,这班人背后稍有不服,便即除去。等新的人民招来,把那许多心意看不准的去完,无人走口,前日做得本极干净,方才接报,各处分寨在铁卫士和同党内外夹攻之下,并未逃走一人。即便前和老王交厚、后又疏远、不再上门那些老不死的厌物寻来,也有话说。何况五台、华山两派异人已勾结了不少,加上近十年来结交的死党,万一翻脸,也能应付。一面打着如意算盘,想到高兴头上,得意忘形;一面想起王妃不死终是后患,无论如何也要及早下手,去此一块心病。还有两个王妃,一个先颇得宠,为了体弱,老王服了梵僧的药,日夜荒淫得了痨病,又是一个文弱妇女,连山路都走不动,昨日命妾潘碧桃稍微一说,便吓得周身乱抖,前数年难产之后便未生有儿女,老王久已不进她房。失宠之人定必怨恨,正好留在那里听其老死,做一幌子,不去管她。只唐妃母子,说好中秋回来。此女昔年虽是自己作合,夫妻情厚,并非同党,武功颇高,人又刚毅任性,每回娘家,照例独往独来,从不要人护送。老王为此和她争吵过好几次,并无用处。如知此事决不甘休,王子现又带在身旁。起初以为中秋前三日和老王约好必归,过节必要赶到,机会又不可失,不能延迟,一时疏忽,留此后患,如真是在途中遇阻,或是中途小产生病,或是遇见昔年仇敌,被人杀死还好,不查明真相到底放心不下。便召集同党,商计结果,决计在明日设祭开吊之时,也将王妃除去;一面多派党羽去寻偏妃唐氏母子踪迹。趾高气扬之下,这几日断定无人逃得出去,留下的人都有身家田业,也不会逃。对于王妃母女固认作网中之鱼,陈英更当心腹看待,那么好巧心深的人,竟被一个少年瞒过。

  陈英借口暗害王妃,常时去往别府报信,商计诈死和逃走之事。一面又去山中所设木厂,看好一具棺木。暗用手法,打了两个气眼。到时一点就穿,表面却不使人看出。仗着曹贼宠信一点的爪牙身边都有信符银牌,已经传令,所到之处均可便宜行事,先做再报,不许旁人过问。陈英看完棺材,又去王坟查看形势地理和出路,日夜辛劳,片刻不停。并且事无大小,均是当时报知曹贼,或是请命而行,样样抢在头里,说词极巧。就有贼党疑心前往告密,曹贼已有先人之见,以为陈英年轻好胜,太卖力气,以前老王不肯用他,无法施展,因见自己信任,格外忠心,别人没有他勤谨细心,又是新人,故加记恨。反怪来人多疑,一面并告陈英,只管安心去做,必有重赏。

  陈英恨在心里,知道曹贼深信不疑,末了一夜,故意现出一点破绽。时已深夜,曹贼见他辞色有异,忽生疑心。平日君臣荒淫,以日作夜成了习惯,照例睡得迟,又为明日开吊及许多未来布置,和同党商计了半夜。刚一散去,陈英便抽空进来讨好,神情那么慌张疲倦,与日间大不相同。回忆此人巴结太过,好些人均说他受王妃厚恩,莫要真是奸细?忽生疑心,觉着陈英聪明机警,别人不易查看真假,又多恨他,万一冤枉,岂不失掉一个帮手?便在暗中跟了下来。

  陈英虽料曹贼必生疑心,还没想到亲自出动;先到半路寻一山石卧倒,仿佛倦极,息了一会,故意自言自语道:“虽然两夜未眠,无奈事关重大,王妃母女仿佛可疑,万一今夜逃走,出点变故,怎对得起山主?他们又都恨我,虽说守夜,未必可靠。好在明日一开吊便可无事,不可贪睡,还是打起精神熬过这一夜,先偷听她母女说些什么,再激她几句。莫要到时怕死,逼得动手,到底没有自杀的好。”说完,便如飞往前跑去。

  曹贼闻言本就心喜,还想看他如何行事。哪知陈英机警绝伦,当夜月光又明,方才已有一点警觉,但拿不准,始终不曾回看,抢往前面。两个守夜人见他刚去又来,越发有气,各自避开。陈英故意走到王妃窗下伏身偷听。

  曹贼不愿被人看出,绕往前面,到时稍慢,见状越喜。陈英听了一阵,再退往院中,把脚步放重,叩门求见。双方早商量好了问答的话。曹贼一听,陈英所说竟比自己所教还要高明,心更狠毒,王妃已被激得声容悲壮,非以死殉夫不可;还恐她不舍爱女,连软带硬加上许多威吓的话,意似王妃如死,女儿还能活命,否则早晚必被铁卫士寻来一齐杀掉;并还装出忠于老王,投降是假,专为查探此次事变是否有人内叛,今已查明敌自外来,如非新山主机警应变,谁也休想活命,为了明日开吊,已引起敌人疑心,本身已在危险之中。现在各处山口均有铁卫士和许多强敌把守,插翅难逃。只要对头知道王妃未死,休说新山主背了嫌疑还要受害,连全山生命财产也必难保。今夜又听消息,铁卫士疑心新山主投降是假,入山窥探,并发动几千人工,要将天险打通,就是暂时不被看破,将来也是凶多吉少。王妃尽节,想起固是痛心,但可保全全山生命和郡主的性命,名传千古,也颇值得,只使小人想起伤心而已。

  曹贼越听越对心思,并看出王妃前日果是假装疯狂,此时方始露出真相,可见爱妾无什见识,陈英料得不差。好在王妃死志已决,也就听之。正打算走,陈英惟恐言多有失,小妹年幼,无意之中露出破绽,说完前言,使一眼色,也退了出来。刚出院门,忽见曹贼亲自出探,不由吓了一跳,总算说话小心,没有破绽,忙一定神,上前行礼。曹贼大为夸奖,把几个防守的喊来大骂了一顿,各自走去,气得许多贼党咬牙切齿,只奈何陈英不得。

  到了此日,芷芳母女同往灵堂授吊,上来声色不动,和好人一样,等到众人吊完,算好时候,先将一粒白丸吞下,亲出谢孝。小妹早照预计,哭得死去活来。芷芳连理也未理,若无其事,只说:“人死不能复生,此女连日不听劝说,人已有病,在此反使伤心。”吩咐陈英送回房去。小妹还不肯走,哭得声音都哑。后来芷芳故意发怒,方由陈英命两个心念前王的妇女扶往后山安置。

  曹贼见王妃神色镇静,举止凝重,二目英光外露,自然有威。想起她的本领智勇,平日又最得人心,一班老友英侠,无一不与之交厚。如不除去,岂非绝大后患!因在昨夜偷听,得知底细,前日那样悲痛,今日神态如此从容,分明死志已决,便不令陈英和同党近前,看她如何自杀。

  隔了一会,芷芳先和几个老人说了一阵,并托曹贼以后照看女儿,好歹也看在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曹贼故意问道:“主母不久便要即位山主,何出此言?”

  芷芳胸头已在微微作恶,知道药性已发,从容笑道:“先王受此惨祸,我还有什心肠活于人世?实不相瞒,今日之事我早料到,无奈先夫不听良言,无可如何。方才我已服了毒药,此时药性已发,转眼便从先夫于地下,就是仙丹也救我不活的了!”说到末句,眼看脸上由白而红,渐转成紫黑色,周身乱抖,立足不稳。那药十分灵效,人服之后,不消片刻,周身紫黑,口鼻之间并有紫血流出,跟着断气身死。看去仿佛服了烈性毒药,只初发作时有点头晕,心头微微发烧作恶而外,并无所苦,不久失去知觉。如无解药,要过十天才醒,仿佛睡了一个大觉,人一点也不受伤。只是周身软绵一个疑点,此外照样皮肉冰凉,脉息全无。芷芳再一故意做作,看去神态越发惨厉。几个天良没有丧尽的,见她要言不烦,死得如此镇静悲壮,忙即赶上前去,想要救护。

  不料陈英早有准备,仿佛惟恐王妃死得不快,被人救活,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迎头拦住,大喝道:“王妃必是服了猛烈毒药,你们不去寻找医生,这样乱吵,救得活么?”内有一个性急的刚往前闯,吃陈英一掌打退了好几步。众人见他声势凌人,强横已极,哪知陈英好意,惟恐曹贼看出众人倾向王妃,致被贼党杀害,方自愤怒,一眼瞥见陈英胸前三角信符,偷觑曹贼,虽在大声疾呼“王妃不可寻此短见”,一面乱喊“决寻解药救人”,并未指明何人前往,身边同党都现喜容,知道山中虽有不少救急灵药,均是昔年赛韩康所赠,内有两种专治伤毒,应手立愈,灵效如神,昨日已被曹党接收了去,全山人等均有专司,他不发令,寸步难行。这班人多半有点识见,当时醒悟,全都停步。

  有两个糊涂点的还想争论,因知贼党这面银牌看得最重,带的人均有极大威权。陈英已得宠任,今非昔比,曹贼满口好听的话,心意难知,再一回忆中秋惨祸,全部胆寒,退了下来。

  曹贼正在假意悲急,芷芳已支持不住,仰跌在地,口鼻流出紫血。陈英立报:“王妃尽节,快用棺木盛殓。”并向曹贼讨令去备棺木,当众声言:“我蒙主人恩养,眼看老王三七一过她就做山主,偏会行此拙见。今已无法解救,只好代她寻口好棺木,尽一点心了。”随往木厂将预定的棺木抬来,并向曹贼献计,早日埋葬。本意先将人放入棺内,过了两日开棺同逃,不料曹贼因见小妹哭昏几次,忽然想起将计就计,一起害死,吩咐当夜下手。陈英看出曹贼神气,劝必不听,急得无法,又无处用那灵药,只得答道:“此女留下伤痕,恐被敌人看破。好好一件事,何必露出破绽?请宽两日,包将此女杀死。”曹贼人又迷信,因听人说当日大凶,不应死人,还有好些禁忌。经过贼党占算,必须经过三日才能埋葬,吩咐停尸三日。

  陈英自更着急,先寻小妹,告以前事,井说:“留心贼党暗算,等我想好法子,再打逃走主意,不必害怕。”小妹年纪虽幼,想起家遭惨祸,如非想报父仇,直恨不能自杀。闻言,心虽恨毒,并不害怕。陈英先教了她一套话,再向曹贼讨令:“将小妹交我照管。三日之内,如能下手便罢,如其不能,便将她一刀杀死,然后逃走。假作招呼不周,把罪过推在我的身上,然后将我押起办罪,暗中放走,仍照前议,去往分寨。等过两年事完再说。”曹贼信以为真,立时应允。

  陈英心方略宽,知道前夜被杀的人都是全家遇害,内有好些少女与小妹年岁身材相仿,俱都停尸未葬。只得冒着奇险,天明前晴往公坟左近停棺之所,连开了四口小棺材,才寻到一个和小妹身材差不多的少女,但是貌相不对。想了又想,先将女尸带往隐秘之处换好衣裳,由危崖上推入壑底,赶到下面,见头骨已碎,虽已死了三日,且喜尸首未坏,受害时,被人一斧将头斫碎,匆匆入棺,血迹尚在,坠落之处又高,头脸面目均被山石撞碎,分辨不出面目五官,此外又无善策。次日一早,暗告曹贼,说:“此女甚是聪明机警,已有逃意露出。旧人尚多,人心难测,就是防备周密,到底可虑。公然杀死,显得我们赶尽杀尽。索性今日下手,由我引往无人之处,推坠崖下,作为殉母自杀,比较稳当得多。”

  曹贼见他说时面有怒容,问知小妹骂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故此生气。现在防备严密,无论是谁,休想离山一步。当时点头,并防手下作梗,还给了一道信符。陈英乘机告以下手之后不可当时寻到,以免这班旧人生疑。曹贼对他已是言听计从,也未疑心。陈英知道事成八九,只要挨过两日,最后寻到死尸,不被看出,便可拿他信符安然逃走。当时往寻小妹,照着预计,假装悲泣,露出自杀口气,再装劝解,引她出游散心,到了无人之处,立引小妹绕往以前藏宝石的洞内,将其藏好。然后回去报信,说小妹忽然失踪。

  曹贼只当被杀,传令寻找,莫被此女寻了短见。陈英又请把人分成儿路,自往藏尸之处防守,以免发现太早,被人看出是具陈尸,露出破绽。曹贼第二日便命将尸首取来。陈英力言:“这才二日,发现越漫越好。”百般搪塞。总算曹贼见他每日在旁神态恭谨,始终没有疑念。勉强支吾到了第三日,王妃已要安葬,陈英方令新结交的一个贼党将尸首寻来。那女孩本已死了五六天,幸而壑底阴森,看去仍分不出新旧。曹贼这时已经贼党拥戴,自立为王,越发骄横,又大信任陈英,略微一看,棺材也未备,便令将母女二人同葬一棺,好尽此女孝心。

  陈英知他是报前日自己借小妹骂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仇恨,暗中咬牙切齿,表面连声赞好。好在尸首上面的虫蚁已被自己去掉,又看出王妃服药之后真和死人一样,没有气孔也不妨事,匆匆装殓。棺盖一钉,心中一块石头方始落地。因要上漆,暂时停在丙舍之内。事前曹贼虽照他的意思,严令三日之内将小妹找回,当众发怒,说陈英疏忽粗心,被小妹抽空自杀,事完必要严罚,心还不舍其远去。陈英力言:“非此不可,否则我蒙山主如此恩宠,就此无事,岂不被人疑心?就便还可假装背叛逃走,去寻唐妃母子下落,一同除去,岂不永绝后患?”曹贼当他忠心,越发喜爱,除多给川资而外,并下密令,许其往各分寨便宜行事,无论用人用财,均须照办。

  陈英领了老贼密令,先把逃路看好。因老贼早已暗令贼党,说陈英奉有密令,所到之处不许盘问留难,便遇贼党,也装不见。

  曹贼不知王妃母女命不该绝,另有一条秘径,还恐他无法出关,暗命把守后山口的人,到时想法避开,放其出去。陈英早把唐璠兄妹所走秘径寻到,先把宝石和小妹运出山去,藏向另一崖洞。第二日天从人愿,恰是大风大雨,半夜开棺,将芷芳救醒。前两日为防日期太多,王妃醒转,腹中饥饿,暗中放了两包食物在内,没想到事情如此容易,期前脱险。为防曹贼疑心,把先备好的山石放在里面,钉好棺木,朝死女道歉,磕了几个头,取出酒食,强劝芷芳吃饱。冒着大雨,匆匆上路。

  贼党连日得意庆功,正在兴高采烈,两面山口均有许多专人把守,闸门到夜即闭,做梦也未想到陈英会带了死人,乘着深夜逃走。风雨又大,后山一带虽有两个异派中人防守,原是对外,并非对内,连守了好几天,一个人影不曾看见,均料偏妃母子不是中途出事,便是得信逃走,再说此时也不会来,天黑时为首两人先回赴宴。风雨一起,余下贼党料知无事,也各回往后山。

  人全走开,风雨又大,二人一个人影也未遇到,只听笙歌欢呼之声由各处隐隐传来,虽是深夜,照样未息,心更悲愤,走得越急。好在都有一身极好轻功,赶到小妹洞中,天还未明。陈英还恐王妃连日悲苦,又在棺中假死数日,体力不继,意欲息上一日,明夜起身。

  芷芳急于逃出罗网,力说:“难得今日机会凑巧,就这样,还恐途有埋伏,前面绝壑难于飞渡,风雨之后,知道如何?早走为是。”陈英便说:“前面索桥,曹贼因想对头自来送死,始终未收。那几处埋伏我都知道,可以避开,能走自好。主母请放宽心,决可无虑。”芷芳不知所说对头便是偏妃青瑶,心中愁急,老少三人冒雨起身,到处遇见山洪阻路,又险又滑,甚是难走。小妹年幼,初次经历,武功又差,刚由绝壑索桥渡过,已累得筋疲力竭。山路奇险,天又昏黑,狂风暴雨,一阵接一阵,潮水一般涌来,幸而时大时小,如非陈英心细周密,带有风雨灯,简直寸步难行。先还恐贼党发现灯光追来,用黑布包没灯光。过桥之后,芷芳见爱女已滑倒了两次,累得气喘吁吁,仍在风雨之中拼命挣扎,随同前进;陈英平日肯下苦功,地理极熟,虽好得多,但他肩上还挑着一对行李,最厉害是那宝石小小一块,重达两三百斤,前轻后重,十分累赘,遇到高险之处,还要上下搬运,和爱女一样,周身泥污狼藉,不是事前备有雨具,更加难走,于是咬牙横心,贼党追来,便与拼命,命将黑布去掉。

  陈英见王妃忧急悲愤,要将小妹抱起,小妹又不肯听,一路争论,神情悲愤,气喘已极,忙道:“主母生平几时吃过这样苦楚?小主人更不必说。我此时想出一个方法,如肯答应,我也省力不少。”

  芷芳此时因见爱女狼狈,又不听抱,风雨越来越大,实在无法再进,瞥见路旁有一崖凹可避风雨,正想入内稍息,劝好爱女由自己背了上路,闻言忙即喊住,到了崖下,放下风雨灯,凄然说道:“到了今日,你如何还是这样称呼?我死不足惜,先王只此一女一点骨血,如非你忠心义气,冒着万险,怎得逃出毒手?从今以后,你算是我义子,不要再说什么主仆了。”

  陈英自是不肯。芷芳母女再三劝说:“再不答应,我们便喊你恩公了。这样大的风雨险径,我尚难行,何况你还挑着好几百斤东西,你说听你的话便可省力,是用什法子呢?”

  陈英笑说:“小人本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因随恩主,至今不舍离去。但恐年纪渐长,将来学艺艰难,日常用功之外,专一想法熬炼真力真气,往往挑了千来斤重的大石,往来上下山崖之间,比起前数年,身轻力大得多,如非风雨昏黑,到处水泥太多,共总挑了三百来斤,并不算重。只是前轻后重,两头不匀。后面宝石沉得厉害,走起路来,须将前面按住,要用上加倍气力。此时想起,主母如能坐在行李上面,彼此省力,不知可否?”

  芷芳原是行家,知道不是故意,当时答应。只要两人分挑,轮班歇息。陈英力说:“万无此理,折杀小人!”芷芳位道:“都是一样的人,何况你对我母女如此忠义。我母女蒙你深恩,无以为报,才想我比你大了一倍多的年纪,结为姊弟你必推辞。我也不说假话,照你对我,便是亲生也未必有此好法,因此收为义子。你和小妹兄妹相称你都不肯,同在患难之中,如何我母女安然并坐,由你一人劳苦出力,心如何安?”

  陈英明知江母知道挑上两人反倒好走,故意如此说法,忙道:“昔年我母子不遇恩主,我娘早死恶人之手,或是贫病而死。我一五岁幼童,荒年荒山岂能活命?今日报恩,理所当然。我已明白恩主心意,儿子遵命,改呼王娘就是。”说罢,纳头便拜。芷芳忙令小妹扶起,互相行礼,改了称呼,三人自更亲热。芷芳仍不肯让他一人独挑,陈英急道:“孤身上路,一样难走。儿子平日挑惯,真挑不动,再请王娘代挑好了。”芷芳知是实情,便说:“此去隐迹民间,王字必须去掉。”陈英应了,才将行李重新包扎,斩了两根树干,绑在下面。请芷芳母女坐在行李包上,将面朝里,既可说话,彼此又好避风。母女二人试了一试,果然舒服。估计天已快亮,便即起身,仗着路熟,险地业已绕过,后有峰崖挡住,就无风雨,贼党也难发现。陈英日间早将精神养好,前途已到平日往来通行之路,虽仍奇险,但知地理走法,两头份量拉平,又见王妃把他当成骨肉看待,越发感奋。芷芳母女见他果然比前轻快得多,便问:“刚上路时,为何不取两块石头在前面?”陈英笑答:“这样辛苦艰难,娘和妹子初次身经,不走上一段,看出儿子挑得为难,定必不肯。只好走出一段再说了。”

  二人才知他早有深意,越发感激伤心。再一想起前途茫茫,敌势强盛,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报仇,重返家园。小妹虽是悲愤,只想报仇,尚无别的顾忌,芷芳却是悲痛忧急,心乱如麻。前途风雨难住,到处水雾蒸腾,飞泉万道,天色依旧昏黑。

  小妹估计时光天早该亮,芙蓉坪从来无此气候,觉着奇怪。陈英笑道:“恭喜娘和妹子,我们已将后山口走完,再走数里便有山民小村。因这一带最是荒凉,新近曹贼才派了两个耳目。因嫌村中都是茅屋,想开一家酒店,正造房子,这样天气,决无人出来,也许不在此地都未可知。我由侧面绕过,决看不见。一到罗场坝,就可寻到山民,坐山轿起身,到了成都一带,再改水路起身。我想野云长老必有安排,一出外山口便可无事。到了嘉陵江,索性放胆大些,由我用曹贼信符,去向分寨要船,顺流而下,相机行事,怎么也可无害。不是这场风雨暗雾,我们未走过最危险的一段,天早大亮,就许被贼发现,现在想起,还在心跳呢。”

  那雾越往前越大,暗沉沉的,只管天明,三五步外便看不出。陈英知道此时逃得越远越好,一口气又赶了数十里,连罗场坝也未停留,一直赶到县城附近小镇之上,才将母女二人放落无人之处,把衣服换过,自背宝石,把行李改分两头挑好。芷芳带一衣包,装着远处来的民妇,同往镇上走去。

  浓雾渐消,现出日光,当地却未落雨,天色已是近午。三人分成两起,同寻店铺,胡乱买点食物。芷芳看出陈英人已疲乏,暗中示意,令其同坐山轿。陈英看出当地并无贼党,假装攀谈,暗告芷芳,背上宝石太重,无人能抬。三人又装结伴,并在一桌,互相商计,改姓为江(以下芷芳改称江母)。江母怜爱陈英,又想令其住上一夜。陈英觉着江氏母女初脱大难,风雨荒山,深夜奔走,必已支持不住,正想答应。小妹忽然惊道:“娘怎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

  陈英惊看,阳光正照进来,才知店中黑暗,匆匆进门不曾看出,再看小妹满脸流泪,心方一酸。忽想起这一头白发,正好遮掩本来面目,再说王妃殉节,小妹跳崖,贼党亲眼看见,想不到死人会逃。方说:“娘要宽心,不可愁急,等我出去寻好客店,同往投宿。”忽见门外有一少年女尼走进,僧服虽旧,甚是整洁,心中一动。女尼已走近前来,笑说:“这两位女施主面容疲倦,可要到小庵歇息片时么?”

  陈英从小便随老王朱由崙奔走江湖,看出女尼神态不俗,进门便朝自己这桌走来,知有用意,笑问:“我三人同路,师父是尼姑庵,我能去吧?”旁立店家正端了一碗豆腐花走来,接口说道:“你这位客好没道理,这是云林庵少师傅,你是一个年轻男子,如何无礼?幸在小店,如换别处,你就要吃大苦头了。方才见你和这两位女客不是一路,刚刚搭伙,怎说是一家人?上月那么厉害的几个棒客,被少师傅一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跪在地下直喊饶命,不能起来。你要有什坏心,就找晦气了。”话未说完,女尼己早挥手令去。

  店家是一老头,仍是咕哝不已。女尼朝四外看了一看,转朝店家低声说道:“你不要管。这两位女施主与我师父相识,特命我来迎接。她们年老力弱,雨中走了长路,她这包裹也拿不动,由这客人代为送去也好。既非同路,我也不会留他。但庵中向例不留外客,走后有人来问,不要说起有外客来过,如有人问,你只说:‘附近两个相识的母女由此走过,吃了一点东西,已然回去,另一身带三角银牌的少年由此往北过去多时。’不可忘记,也不要多说,你记住吗?”

  店家对那女尼十分恭敬,诺诺连声,又引女尼去往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陈英暗中留意,微闻女尼笑道:“这班鼠贼,哪敢再来?本来无干,因奉师命,不敢违背罢了。我想不会有人寻来,你只照我所说去做便了。”

  三人闻言,忽想起对方似已知道来意,方自暗中示意。女尼已转身走来,低声说道:“三位不必多心,到庵中吃点素斋也好。”三人忽然惊觉,陈英刚脱口问道:“老师父法号可有一个‘野’字?”忽听门外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跟着便见几骑快马飞驰而过。女尼面容微变,低说:“你既知道,为何多问?还不快走!这是好地方吗?”说完,回顾店家又端饭来,笑说:“你不要忙了,这两位女施主要到我庵中吃素斋呢。”

  陈英想要还账,一摸腰间,忽想起行时样样想到,惟独金银,因义母见风雨太大不能多带,只带了一些珠宝,自己也觉身有曹贼信符,各处分寨均可随意支用,何必累赘?带的金银本来不多,又是大锭,这等荒村小店,不能兑换,并还未在身边,打开行囊,又恐露白,江氏母女更是分文皆无,方骂自己糊涂,怎未想到万一中途分散,没有零碎银两,如何度用?女尼似已看出为难,笑道:“他们酒饭钱,少时由我送来,省得取了。”店家忙道:“他们共只吃了一碗豆腐花、两碗冒儿头,还没有吃完。共只十几个钱的事,我受少师傅那样大恩,这算什么?”女尼笑道:“不能亏你,少时再说。”陈英见江母示意多付,接口道:“我的钱都在行李之内,等将这两位女客送到,我再送来吧。好在我和她们不是一条路,我又不到庵里去,你们这里茶水不好,只讨一杯清茶,吃完就走。”

  女尼止住店家,不令再说,随同起身,由陈英一人挑了行李走出。庵在离镇里许山坡树林之中,地势十分偏僻。女尼好似避人,所行均是树林。晴日阳光之下,浓雾全消。秋高气清,黄花满地。时见群鸟飞鸣疏林繁枝之上,树影参差,明曦在地,满眼秋芳,时闻桂花香味,沁人心脾,别有一种苍莽幽丽之趣。

  三人四顾无人,村镇不大,又是头一两家,一转入林,无人留意,正要请问,女尼已对陈英笑道:“你真大胆。如今曹贼虽还不曾疑心到你,但你去往分寨应走大路,身有信符,无须躲避贼党耳目,你偏走了小路,已是可疑。贼党连日又在这一条路上日夜查访老王有无遗孤留在外面和他所忌恨的人,大路官道,固然也有贼党和铁卫士往来查探,因知得信逃走的人不敢走大路,必走小径,最是留心。休看带有信符,你一人无妨,如同王妃母女同路,就是当时被你搪塞过去,也必用铁羽飞书,去向曹贼密报。单是贼党,已极可虑,何况还有铁卫士中好些能手,因曹贼说老王还有几处外室,虽已命人赶往杀死,仍恐还有遗留,将来均是大害。双方勾结,正在风紧头上。你做的事多少有点破绽。那两口棺木尚还未埋,你又开过一次,稍微生疑,当时看破。就是人已逃出,也添出不少危害。你的踪迹最关紧要,而你挑着这多行李,身上还背着一块宝石,幸而遇见风雨大雾,走过罗场坝不曾停下,沿途未遇一人,否则休说遇见贼党,随便遇见什人,你们这样的神气装柬,早晚均非出事不可。昨日我师父由此经过,谈起此事。依她本意,还想使你们多经一点艰难困苦,长点志气,免得平日享受太过,日后不知警惕。我知师父心性,用意虽深,但是此去还有十多年的艰难困苦,伯母本是富贵中人,相形之下已是难堪。昨夜你们由大风雨中冒险逃出,又受了不少苦难,想起小妹年幼,将来又是我的小师妹。师父已关山门,我便是她末代弟子,入门还不到十年;各位师姊均是六七十岁以上,我见她们,只有恭敬,不敢随便说笑;不料又收了这一个聪明美秀的小师妹。我心中高兴,不舍得她一同吃苦,你们便不路过,我也必要寻去。方才知你们到镇上,忙赶了来。因我本是附近城中孤女,受恶人之害,家败人亡,多蒙恩师收留;自己建了一座小庙,同了几个贫苦无依的妇女,守着先人墓田,在此出家,耕种度日,用不完的,便帮助镇上那些苦人,所有人家全都相识。上月正在田里耕作,遇见几个由城里来游山的土豪之子,带了许多匪徒,恶言调戏,又将种田的人打倒,我方被迫出手,将其打倒。这班恶人,当夜便被我赶进城去制服,不会再来。镇上人家,因我平日肯帮他们的忙,知道对方财势厉害,恐我吃亏,日常关心。正好借此招呼他们代为留意,就有贼党来问,也必照我的话回答。店家知我清修家庙,不容外人登门,你又男子,故此那等说法。庵中没外人,伯母和师妹不妨多住几天。等事情稍冷,陈师弟先往贼党分寨走上一趟,再回相见,暂时不令贼党看破,将来也许还有用处。如以为人已脱险,那就差了。”说完,人也走到。

  庵房虽小,花木扶疏,景甚幽静,干净已极。三人听出女尼乃野云长老关山门的弟子净波,好生喜慰,重又礼见。吃完素斋,便令三人分别安息。

  陈英要往店中会账,净波说是“无须”。三人全都疲极,睡醒起来,天已黄昏。净波暗告陈英:“老贼为了唐氏母子始终没有音信,本己忧疑,又听说老王好友浙江杜仙山白雁峰大侠何异已然得信,约了湖广,小桃园三友中的金臂莫全,要往芙蓉坪,追问先王和朱、白诸家如何死难。曹贼知道老王平日轻财好友,交游遍于天下,虽然晚年不听良言,正人君子十九疏远,昔年交情尚在。内中几位前辈剑侠更是多年好友,得知此事必不甘休。虽然做得干净迅速,另有一个死党装成内应,代他告密;又是用药迷倒杀死,外人不知;曹贼作为保全全山人民生命财产,被迫投降,各处分寨的王党全都杀光,所留全是他的党羽,但是人心难测,尤其芙蓉坪人多地大,不能全杀,内有许多才武之士,平日又极投机,虽因行事机密,没看准心意以前不敢泄露逆谋,总想收为己用,杀死可惜,是否真心,暂时还难考查。唐妃母女更是大患,只要有人响应号召,立时不得平安。今早闻报,想起胆寒。一面加紧戒备,一面和铁卫士勾结,凶焰越盛。江氏母女就此去往江南隐避,难免危险。师父因想暂时把这几家遗孤踪迹隐起,不令贼党知道。作为唐氏母子回山以前,遇见昔年强敌将其杀死。但是此事颇难,不做出一点形迹,仇敌不信,其势不能和你一样,去弄两个假尸首出来代替,必须寻到唐家旧仇,将其说服,再装出许多畏祸逃避形迹,使曹贼先死了心。等诸家遗孤长成,再了这场公案。江师妹便住在我这里,只要不出走动,决无人知。关于别的遗孤,你先不要对她母女说起,此时大家不通音信,各自努力用功才好。”并说:“湘江女侠柴素秋带了阿婷逃出,为了行时匆忙,想起姊夫白华一口传家宝剑忘了取出,恐落贼党手中,前往盗取,不料此剑已被白家一个使女乘乱偷出,抛人后面绝壑之中。因那使女平日服侍花四姑,人甚伶俐得用,贼妇不忍杀她。白氏全家四十余口,同四十多个手下的人全被杀死,只有三个老弱下人保得活命,此女便是其一。本拟剑被素秋盗去,防备又严,当时被其看破。素秋本领虽高,寡不敌众,更没料到贼党会防她,方隔两日,便去而复转,原想自家知道地理形势,出其不意,手到拿来。眼看危急万分,忽有两位青城派的老前辈路见不平,将其救走,受伤不重。前日遇见木尊者师伯,已将她母女引往江南隐居,这几家遗孤虽然分开,相隔都不甚远。你去各分寨走上一趟,再回芙蓉坪查探明了贼党虚实和常时来往的几个铁卫士,再来寻她母女共商行止便了。”

  江氏母女起身洗漱刚完,听见二人说话,也寻了来,正向净波道谢,忽见一人走进,乃是一个身材瘦长的穷人。

  陈英见他貌相丑恶,脚底颇有功夫,知道贼党耳目最多,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来人脚底坚实,点尘不扬,一双长臂肌肉凝练,但又不露筋骨,二目精光远射,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极好的能手;又知庵中素来无人上门,何况男子?昂然直入,一言不发,不禁大惊。心方一动,净波已迎了出去。

  要知异丐范显独斗群贼,逢凶断臂,江小妹等男女四小侠夜走盘蛇谷,巧遇黑摩勒,同除毒虫,三访壶公,大破芙蓉坪,以及前文所说紧张新奇节目,均在以后诸集发表。限于篇幅,请读者见谅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