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孤身擒火箭 凌空飞渡白衣人   赤手戮凶顽 入境先寻青笠老

  前文铁牛在山顶上遥望贼巢火起,料知师父黑摩勒与神乞车卫、丐侠卞莫邪必在其内,忙即赶去。谁知山径不熟,绕了许多冤枉路,方始寻到贼巢侧面。又遇大壑阻路,宽达十余丈,下临无地,深不可测,无法飞渡,正在发愁,忽见一条黑影,长蛇一般由隔岸飞来,夺的一声,搭向一株老树根上。跟着对面危崖腰上闪出一人,正是卞莫邪,身后还背着一个小黑人。心疑师父已为三凶所伤,一时情急,刚惊呼得一声,猛觉胁下一紧,身已被人抓住,凌空而起。耳听身后发话道:“你这小鬼,想作死么?”刚听出是神乞车卫的声音,身已落在后面一片崖石之上,同时又听车卫低喝“噤声”,随见两起贼党,共有八九人,分向崖旁,飞驰而过。先见黑影乃是一条长索,这头有一钢抓,紧搭树根之上,贼党过时,相隔长索有四五丈,月光被崖石挡住,偏在一旁,光景昏黑;另一起又由崖后绕过,均未发现。再看卞莫邪,人已不见,方想请问师父安危,车卫把怪眼一翻,二次摇手不令开口。紧跟着便见左面崖洞之中纵出两人,一高一矮,各持兵刃,如飞驰来。这后来两贼竟由壑旁驰过,到了面前好似互看了一眼并未停步,晃眼驰人左侧面暗影之中,只听脚步之声由近而远,渐渐没了声息。

  车卫一面仍止铁牛,不令开口;一面起身朝壑对崖把手一招,卞莫邪重背小人出现。双方互打了两次手势,卞莫邪便背了小人由长索上面凌空急驰而来。铁牛见那长索凌空孤悬,横亘两岸;卞莫邪踏索飞渡,山风过处似欲吹堕,看去心胆皆寒。刚看出身后所背小人,是用一领大黑披风裹住,不知是否师父,心正忧疑,猛瞥见三点寒星由右侧暗影中飞出,照准卞莫邪打去。这时卞莫邪人已凌空飞驰到了绝壑中心,稍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万无生理。敌人暗器连珠飞到,打得极准,身上又背一人,其势无法闪避。事出意外,铁牛不由急怒交加,大喝一声,拔出身旁扎刀,正往下纵。暗影中又有一贼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前纵去,照准长索举刀就斫。铁牛方想:师父如死,非将二贼斩成肉泥不能消恨!心念才动,身子还未落地,就在这一霎眼的当儿,两股又劲又急的风声突由头上飞堕。耳听连声惊呼,面前人影乱闪,目光到处,持刀的贼不知何故,身子一翻,刀先脱手,紧跟着往前一扑,一路翻滚手舞足扎,连声惊叫急呼,断线风筝一般,往壑底落去,渐渐声息全无。那根长索本是一条直线,凌空横亘两岸,自从贼党暗放冷箭,忽然连人带索往下一沉,恰巧将那三点寒星避开,由卞莫邪头上打空飞落,跟着人又往上弹起,随同长索往上一振之势,卞莫邪已凌空五六丈,往身前飞来,轻悄悄落在地上。

  树后忽然闪出一条黑影,铁牛定睛一看,正是师父黑摩勒,当时惊喜欲狂,刚喊得一声:“好师父,你急死我了!”车卫已往右侧暗影中纵去,随手抓起一人,正是用暗器想打卞莫邪的贼党,先被车卫一劈空掌打伤已难走动,再被这一抓,连声也未出便自身死。车卫随手甩落山壑中,匆匆走来,低声说道:“贼党过去不久,不知警觉与否,这片石崖孤立地上,形势绝佳,可在上面谈上些时,我的酒还未吃呢。”众人依言,一齐朝上纵去。卞莫邪二次将那身披黑衣的小人放下。

  铁牛这才看出所背是个少女,貌甚清丽,面有病容,娇喘微微,到了崖上便即卧倒。车卫笑问莫邪:“此女居然被你救出,胆子不小,只是何处给她安身呢?”莫邪恭答:“弟子此时还未打好主意,且等少时再说吧。”少女闻言,挣扎欲起,似想开口,车卫拦道:“你先不忙,等养上一会神再谈不迟。”少女点头答应,仍就卧倒。老少四人随说经过。

  原来黑摩勒被贼党抬至途中,人正昏迷,猛觉面上一冷,当时醒转,觉着周身被绑甚紧,知中贼党暗算,又急又怒,方想挣起,猛一抬头,瞥见离头不远,山崖之上有一瘦老头儿向自己打手势;再看群贼正坐一旁休息,准备换肩,忽然醒悟,暗忖:我那宝剑必被贼党夺去,此时与斗,不论胜败均难取回,好在新从葛师,学会缩骨锁身之法,多厉害的绑索也能脱出,不如假装昏迷,去往铁花坞贼巢大闹一场,盗回宝剑,虽不能把三凶除去,好歹叫他们尝点味道。主意打定,瘦老头也自走去。又被贼党抬走了一段,卞莫邪随后赶来,乘着群贼饮水,双方谈了几句。

  黑摩勒知道车卫暗中相助,还有瘦老头也必是位异人;心更拿稳。刚到贼巢便听贼党来报,说那柄灵辰剑已然失去,送剑二贼不知下落,林中留有好些血迹。三凶闻报大怒,立命手下贼党四出搜敌,把黑摩勒囚入石牢,等到夜来拷问。

  黑摩勒一听宝剑被贼党失去,先还误以为车、卞二人所为,并未在意。一到牢中,便用缩骨法脱身而出,仍卧地上假装昏迷,先想候到夜来动手,忽然饥渴起来,心正气恼。恰防守石牢的二贼,看中黑摩勒那身衣服,以为人已昏迷,打算乘机剥去,刚到身前,看出绑索松放地上,方自奇怪,吃黑摩勒分别点倒。黑摩勒开牢逃出,掩往寨后厨房,愉了许多酒食吃上一饱,跟着便听贼党发出号令,到处搜索逃人踪迹。

  黑摩勒也真胆大,仗着灵巧身轻本领又高,不特未在心上,反而掩在群贼身后,东闪西避,神出鬼没,遇上机会,贼党走单,便伤他一两个;又乘三凶出外搜敌,掩往房中,在墙上留下字迹,大意是说:三凶狗贼无耻,不敢和他明斗,暗命手下狗贼,用下三门的迷香暗放冷箭,如今不将宝剑还我,休想活命!早晚定把贼巢烧成平地,鸡犬不留等语。三凶自是激怒,想下种种毒计,想将黑摩勒擒去惨杀,同时又把徒党中的能手传命喊回,几面夹攻,四下搜索。眼看势急,车、卞二人忽然相继赶到,老少三人把贼巢闹了一个河翻水转,未了黑摩勒又往四处放火。三凶情急之下,欲以全力拼命,恰有几个有力同党来访,合成一起威势更盛。车卫才劝黑摩勒一同走出,离开贼巢。

  当三人大闹之时,卞莫邪无意之中去往贼巢花园,发现一个面带病容的少女,正向侍女哭诉心事;忽动恻隐,便同车卫商量,去将少女救出。行时匆忙,忘间贼巢通往山外的秘径,艺高人胆大,竟用飞抓套索凌空飞渡,如非黑摩勒眼尖,车卫本领高强,动作神速,差一点没有坠入壑底,送了性命。

  黑摩勒听莫邪说宝剑被人夺去,并非自己人所为,也不知姓名来历,好生愁急;一面又想到师父葛鹰芙蓉坪之行十分凶险,必须赶去。正在为难之际,铁牛二次想说前事,均被止住,车卫笑问黑摩勒:“你这小鬼,好容易得了一口宝剑,无端粗心大意,将它失去。如今叫花子没有蛇耍,看你看么办?”

  黑摩勒答道:“这口宝剑乃是神物利器,不能失落。事情虽极重要,但是葛师芙蓉坪之行十分凶险,弟子万元坐视之理,只好先往武夷寻到那位异人,传了师命,立时赶往芙蓉坪接应,等葛师功成归来,再寻此剑下落了。不过你老人家乃是师执前辈,当小辈的就有过处,只管当面教训,任凭打骂均无不可。三叔先已遇见贼党,知其要对弟子不利,此时只一伸手便可将其除去,即或区区毛贼不值你老人家动手,稍为通知一声,或命卞师兄赶来警告也可无事,何致这等糟法?金华江边初遇三叔时,弟子不过见那小贼死得大惨,稍为劝了两句,也是人情,并无其他失礼之处。三叔当时不说,认为弟子年少骄狂,意欲惜此警戒,却未想到此剑如落贼手,要害多少好人性命,造出多少罪孽!今日三叔如还怪我上次无心之失,无论如何责罚,弟子情甘领受。你老人家是长辈,便打我一顿出气,也无话说,此剑却要求你老人家设法取回才好,否则弟子固是福薄命浅,不配得那宝剑,以三叔多年威望,眼看弟子将剑失去,不能为弟子取回,也难免被对头议论。事由三叔生气而起,弟子年幼力微经历不多,急切间决访查不出剑的下落,只好赖在三叔身上了。”

  车卫刚把两只怪眼一翻,还未开口,铁牛看出师父情急愁虑,忍不住又喊道:“师父不要着急……”底下还未说出,黑摩勒原因车卫今之怪侠,本领惊人,平日游戏风尘,滑稽玩世,素不讲究俗套虚礼,只与投机便可昌言无忌,意欲把寻剑之事着落在他身上,有心激将,又恐话说不对弄巧成拙,心正烦乱,万想不到铁牛当日竟与夺剑人无心相遇,见他老想开口,以为年少气浮想发议论,心中不快,刚低喝得一声:“蠢牛,你晓得什么?”车、卞二人旁观者清,早已看出铁牛有话想说,与此有关,莫邪首先劝道:“黑师弟,你不要急,休看夺剑人行迹诡秘,不是庸手,连三凶师徒多人均查不出他的踪迹,名姓来历俱无人知,寻他不是容易,但是你在金华北山得剑之事,早已传扬在外。你剑术未成,按理不应带在身上,以免引起仇敌觊觎,生出事来。娄师伯不说,司空老人何等谨细,你往黄山虽然得有真传,功候还差得多,如何此时便许你随身携带?我想此事必和车三叔一样,各位长老见你年轻气盛,有意磨折。此剑如是自己人得去,早晚珠还自不必说;如落在仇敌恶人手中,就凭车三叔也必代你夺回,老是优愁作什?白天我同铁牛入山,他在前飞跑把路走锗,我在后面正想唤他回来,忽听崖顶有人低唤,回头一看,正是祝三立师叔,同了一位瘦老头儿,不知名姓。祝三叔对我说,贼党为了宝剑得而复失,大举出动,正在这条路上往来搜寻。如非送剑二贼失踪之处是在山口外去黄山的一面,你和铁牛早被发现。你固无妨,带了铁牛岂不累赘?如今两面均有贼党,车三叔又去望云峰访看阮氏姊妹未来,你多大本领,也难敌人多。今日三凶又有同党来访,均是芙蓉坪遣出来的能手,至迟今夜三更前后必到,一个不巧便生枝节,贻误大局。最好随时隐避,就要给三凶看点颜色,也等夜来车三叔到后再说。铁牛所去之处却是平安,贼党万想不到,不妨由他自去。我只照我所说行事,如见贼巢困有少年男女,可速救出。我二人也没料到此剑会被别人抽空捡了便宜。此人决非寻常,能否当时寻到,尚拿不定。铁牛由午时起同我入山,直到此时他才寻到,也许得有线索,何不问他几句?”

  车卫接口冷笑道:“黑小鬼,以为你一张巧口,便可激我代你寻那宝剑么?我这人软硬不吃,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此剑决不会久落外人手中,事情仍要你自己去办,非到山穷水尽,我决不管。你无非舍师求剑,道理上讲不过去,想我代你寻剑罢了。我偏不容你偷懒,芙蓉坪之行我代你去,你自寻那宝剑如何?”

  黑摩勒闻言先颇惊急,听完转忧为喜,忙道:“这样最好,不过三叔如往芙蓉坪接应葛师,胜过弟子十倍。方才弟子情急无知,不会说话,好些失礼,三叔不要见怪。还有夺剑人的姓名来历无从探悉,三叔交遍天下,无论何方人物,明如指掌,也请稍为指点,感激不尽。”车卫笑道:“黑小鬼在自机灵,连面色都不会看。你那蠢牛徒弟分明有话想对你说,你偏不听,却来问我。”黑摩勒也看出铁牛神情有异,忙问:“有何话说,这等急相?”铁牛早想开口,因素对师谨畏,先被黑摩勒喝住,三位师长又在对谈,只得忍住,闻言方把夜窜荒山,在古庙前面山亭之上巧遇两个夺剑少年和所说的话全数说出。

  车卫闻言,眼珠一转,怒道:“照此说来,庙中秃驴也是这二小贼的同党了。昨日我同莫邪往九华附近访友,并还经过当地,见那古庙深藏乱山之中,形迹可疑,曾命莫邪便中查探。走到庙后,看见两个小和尚正在种菜,说起庙中生活清苦,田地不多,平日全靠采掘山粮野菜度日,因那小和尚背人谈论,信以为真,没有仔细考查,竟被瞒过。少时你师徒二人先往庙中一探,相机行事,问那二小贼讨剑,说理便罢,如是恶人敌党,可给他一个厉害。这里事完,我也追去,相差不多时刻,就算他们人多,也不妨事。”

  黑摩勒一听宝剑有了下落,恨不得当时赶去,意欲先行。车卫笑道:“你太看不起三凶了。方才你大闹铁花坞,火烧贼巢,全仗机警灵巧,胆子又大,只在暗中行事,避实击虚,占点便宜,并未与贼明斗。三凶先又自恃骄敌,装腔作态,不肯亲自出手,你才无事。后来三凶被你激怒,号召徒党全力夹攻。我和莫邪如不在场,你能否平安脱身尚自难料,如何这等轻敌!现在各处出口均有能手把守,任走何方,休想逃过他们耳目,一被发现,势必一面合围夹攻,一面发动火箭信号,各路贼党望见火花,立时赶来。你带着铁牛,多大本领,也难占得上风。何况芙蓉坪有几个老贼均颇厉害,也在天明以前要来,好些顾虑,造次不得。铁牛一日夜未进饮食:想必饥渴,我和莫邪也未吃什东西。天色尚早,那二小贼要到天明起身,何必忙此一时?我在贼巢拿了许多食物,身边带得有酒,正好在此吃饱再走。就是夺剑二贼已先逃走,你们也好追赶,免得饿着肚皮上路,好些吃亏,等我吃完,去往贼巢引逗三凶,贼党必当我们未走,传命搜擒。你师徒守在这里,只见贼巢火箭信号放起,先过去的两起贼党定必赶回。这片石崖孤立地上,贼党决想不到敌人会在上面。他们一过,你师徒看他奔入山洞秘径,然后起身,可少好些麻烦。还有这两起贼党所守山口,一明一暗,两面斜对。贼党回时,定必留有两贼防守,不会全撤,以为逃人不敢走那明路,定在暗谷口内埋伏。你师徒可由东南方明路走出,多半无事。如其遇上,可用诱敌之策将其除去也好。”

  黑摩勒见车卫说时,已将身带酒食取出,命众人同吃,不便不听;又看出铁牛腹饥,只得随同饮食。吃了一半,车卫方说:“我看看去。”忽听哧的一声,一枝火箭由贼巢前面广场上冲霄而起,直上云空,突然爆炸,洒了满天红绿火星,随听呼哨之声四起,远近相应。莫邪惊奇道:“我们俱在此地,此是何人所为?莫非祝三叔回来了么?”话未说完,忽又听贼巢方面轻雷之声响成一串繁音,时见大串火星在贼巢后园一带闪烁隐现,仿佛是一种奇怪的火器。

  车卫突然笑道:“怎么他也来了?”起身要走。莫邪忽然想起一人,也想跟去,刚刚起立,少女本来病卧石上,闭目静养一言未发,忽然翻身坐起,一把将莫邪衣角拉住,低呼:“卞哥莫走!我有话说。那发火星的是我恩人,不久必要寻来,无须去了。”车卫侧耳一听,低声说道:“把守山口的贼党就要赶回,你师徒照我所说行事。我先去往贼巢探看,并和一位老友相见。这女娃儿我虽初见,既与祝三立有关,命莫邪来此救她,还有那位放火龙珠的朋友也肯出手,她那来历我已知道几分,此时想是被困日久,大病初愈体力太差,日内痊愈便可随意行动,不致累人了。莫邪不可偷懒,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寻到安身之处才好。贼党过时,决看不见你们,人都注意暗处,此崖不是藏人之所,离贼巢又近,贼党万想不到,只不要理他,便可无事。”说罢飞身下崖,往左侧面山洞秘径走去。

  车卫走后,黑摩勒越看那少女越奇怪,又听莫邪是奉祝三立之命将其救出,料有来历,笑问莫邪:“这位姑娘姓什么?”莫邪方答:“我救她时,贼巢人多,情势危急,未暇多谈,只知姓方。”少女接口道:“卞哥哥,我不姓方,那是假姓。你们来历姓名我已尽知,我的身世还未说出。贼党就到,快要分手,尤其黑兄师徒急于起身,更无闲空可以多谈,话说起来又长。小妹的事将来再行奉告,暂时不去说它。只是黑兄此去古庙寻人,如已先走,那小孤山并非夺剑人的住处,乃是他的友人所居。此人最是孤做奇特,不通人情,未必肯说实话,再说也看他不出。如我所料不错,那两少年必住在含鄱口东南方小岛之上,地名小菱洲。以前本是湖中沙滩,近百十年地方渐大,变成一座小岛,孤立水中,土地肥美,风景极好。共只住有两家,均是先朝遗民,家传武功。内中一家姓龙,子女甚多,个个了得。黑兄此去,夺剑两少年如能遇上,可告以封家十四妹是你好友。他必问你何处相识,黑兄便将今日之事告知。如问凭信,再告以‘东方未明’四字,他必信服,也许将剑奉还,不致动手。他们如已先走,再向庙中和尚盘问下落。我料那些和尚均非恶人,知道你的来历,也许实说,但我的事不要告他。答话如其支吾,无须动强,不妨相机行事,先往小孤山寻一高年渔人,看这两人是否知道剑主人的来历,想引黑兄前往相见。那老渔人姓龚,是个矮胖老人,须发如银,终年穿着一身白单衣,赤足芒鞋,手里拿着一对大铁核桃,隐居渔村之中,常在湖边持竿闲眺,并不真个打鱼,面如朱砂,红中透亮,加上那身白衣,极容易认,人都叫他龚六大公。初见面时,装不认得,不要喊他,只当寻常渔人看待。黑兄聪明机警,小妹早有耳闻,只要说得投机,不特事情顺手,还可得一异人,结为忘年之交;如不投机,可即走开,不要理他。此老不露口风,宝剑也必不在那里。再照我所说,往小菱洲一行,到后寻那西面姓龙人家,以礼求见,但须见到他们的老年人,方可明言来意。黑兄今之奇侠,英名远震,此举并非畏惧对方势大,只为我们均是一家,又曾同过患难,不是寻常。方才和车三叔谈话,小妹在旁静听,已知大概。时机正急,黑兄还要去往武夷传达师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照此行事,免生许多枝节,并且由都阳湖边循着山脉,径由山路赶往武夷,也是一举两便,不会多有耽搁。”

  黑摩勒见那少女虽然瘦骨珊珊,面有病容,两目依旧黑白分明,英光湛湛,一望而知是一个得有真传的灵慧少女,所说的话也颇有理,似对夺剑两少年的来历下落十分清楚,并还有些渊源。暗忖:现在江湖各派中,异人奇士和有本领的人物,差不多均听司空叔说过,并无龙、龚两姓的人。听少女口气,对方决非寻常一流,各位师长如何一字未提?还想往下探问时,忽听远远呼哨之声,贼巢前面又有两枝火箭信号冲空飞起,那轻雷之声也或前或后,时起时辍。莫邪忙说:“贼党已回,快些住口。”四人刚刚伏倒,不消半盏茶时,哨声已由远而近,伏处孤崖地势绝佳,贼党并未发现上面有人,晃眼便由崖前驰过。

  黑摩勒探头一看,共是七人,脚程极快,一路飞驰,到了侧面崖下,纷纷往山洞秘径入口钻了进去。一看天色,至多还有一两个时辰便要天亮,想起前事,惟恐夺剑人已走,素昧平生,不曾见过,难于寻踪,必须赶到他的巢穴才能见人,岂不费事?意欲在其未走以前,先赶了去,不顾再向少女多问,便起告辞。

  莫邪知道黑摩勒身无兵器,欲将身带一双短剑分他一口。黑摩勒笑说:“寻常兵器,小弟用它不着,身旁还带着几只钢镖,铁牛又有一把好扎,遇敌足可应付。卞兄双剑不宜分开,多谢盛意,小弟要先走了。”行时,瞥见少女欲言又止,也未在意,带了铁牛纵下崖去,照车卫所说出口往前急驰。到后一看,那两条出口果是一明一暗,二人所走乃是明路,谷径宽大,月华如水,照得山石林木光明如昼。二人到了谷口,本想掩身而过,不愿多事,快出口时,忽听有人呼名咒骂。探头出去一看,原来斜对面暗谷之中伏有两个贼党,一胖一瘦,话甚凶横。说是新由山外回来不曾遇上,否则小狗黑摩勒决逃不脱,此时不来,是他便宜,只敢由此偷走,非将他擒到乱刀分尸不可。

  二人越听越有气,黑摩勒便令铁牛藏在谷中出声诱敌。自往谷外埋伏,相机行事,内外夹攻,将其除去。说罢,偷偷纵了出去。

  埋伏二贼素来骄狂,正说得起劲头上,哪知厉害?先以为逃人必由暗谷小路逃走,明的一路又与暗谷斜对,敌人逃出一望而知,更可出其不意下手暗算,于是聚在一起。因见贼巢连发信号火花,渐觉奇怪。胖贼正说:“黑摩勒我未见过,听说年纪不大,像个小猢狲,如何闹得这等凶法?我们守了好些时不见人影,如今又在大寨闹鬼,我们那多的人,竟会擒他不住。”话未说完,忽听对面谷中有一小孩喊道:“好好走路,师父偏说这里有两只猪狗,命我至少要抓死他一个。如今路已走完,哪有一点猪狗影子?除非是他自来送死,我拿什么交差呢?”

  二贼一听,立即轻悄悄拔刀寻来。胖贼心急,闻声先跑;瘦贼后走,相隔有好几丈。黑摩勒藏在对面一株大树之后,因恐打草惊蛇,想等瘦贼赶到再行动手。不料瘦贼忽然内急,因谷中人只说了两句便不再有声息,又是一个小孩口音,自恃武功,未免轻敌,径往一旁小解,没有跟去。胖贼在前,拿了一把钢刀,纵往谷内一看,哪有人影?先未在意,后来往前搜索,走出两三丈,忽然一阵山风吹过,两崖上面树木野草呼呼乱响,始终不见人影,心正奇怪。铁牛藏处乃是一个小崖缝,高仅三尺,小人刚刚可以容纳。外面月光甚明,人本矮小,再穿着一身黑衣,又把面具戴上,急切间自看不出。

  铁牛见那来贼生得又矮又胖,宽眉大眼,神态凶恶,一路东张西望,看去十分滑稽,已由身旁走过,忍不住笑了一声。胖贼也是一个出了名的剧贼,武功颇好,力气又大,一向骄狂,以为无人能敌。这时闻声惊顾,见身后月光甚明,空荡荡的仍是不见人迹,再仔细往笑声来处一看,忽然发现暗影中有两点乌光闪动。因那崖缝不大,铁牛藏在里面刚巧填满,乍看上去,仿佛那两点乌光生在壁上,离地又低,不像是人,心虽惊疑,仍想用刀一试。因不知是人是鬼,惟恐有失,上来假装不见,故意走过。

  铁牛方才便想下手,因见师父还未发动,外面还有贼党未来,虽然持重,未先以难,全副心神均贯注在胖贼的身上,见他朝自己看了一眼仍往回走,知他用意,想要冷不防猛下毒手,暗骂:“狗贼作死!”方自戒备。

  胖贼忽把手中刀一紧,回身斫来,满拟力猛刀沉,这一下便是铁人也被劈成两半。不料一刀斫下,那两点乌光忽然一闪不见,知道不妙,必要斫空,想要收刀已自无及,用力又猛了一些,只听喀嚓跄琅连声响处,崖石被刀斫去了一大片,金石交鸣,石火星飞,四下飞射,身上被碎石打中了好几下。等到纵退回顾,哪有人影?暗付:深山幽谷之中,半夜三更怎会有小孩说话、如是敌人,定必悄悄逃过,断无出声之理。莫要山中鬼怪来此戏弄生人?否则,凭自己这把刀和这一身本领,就是一刀斫空,何致踪影全无,对方也未回手?想到这里,正在疑神疑鬼,又是一阵山风吹过,两崖树影随风舞动,宛如好些鬼物就要扑来,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胖贼平日杀人太多,素来怕鬼,休看骄狂自满,对敌时凶猛残忍,每到夜间,便须结伴同行,经此一来,先自胆怯,心中发毛。一看同党未来,方想呼喊,忽听口外一声惊叫,跟着便听有人倒地,不再听到声息,刚听出是瘦贼口音,更加惊疑;忽又听身后小孩说道:“你这肥猪,不必东张西望,鬼头鬼脑,放大方些,快走过来,让我给这把新得的刀发个利市。你早点去见阎王,省得现世,我也感激你的好处。否则我师父一来,他老人家赶路心急,不等我动手,将你杀死,害我生气,每日骂你,何苦来呢?”胖贼始而闻声怒吼:“何人大胆,快来送死!”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身材矮短的小人,手拿一把又窄又长、似刀非刀的兵器,从头到脚一色全黑,一张形似骷髅的鬼脸,也看不见五官面目,只有两点乌光像是眼睛,一闪一闪放光,本来心有成见,不由吓了一跳,当时呆住,不敢就上。后来越听越不像话,同时看出那小黑人并不是鬼,只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奇怪黑衣,头上戴着一个面具,仔细一想,忽然醒悟,怒火上撞,厉声喝骂道:“你便是小狗黑摩勒么?通名领死!”

  铁牛哈哈笑道:“放你妈的屁!凭你也配见我师父?他老人家虽然欢喜杀贼,像你这样脓包猪狗,不值污手,早把你留给我了。不信你看,他老人家就在你的身后,动手了么?”胖贼正要举刀上前,听到未两句,又惊又怒,回头一看,谷口月光之中,果然立着另一小黑人,和前面小人打扮差不多,人更瘦小,头上面具也更狰狞可怕,这师徒二人活似两个鬼怪,哪里像人?想起回山之时,曾听同党说起此人厉害,以寨主兄妹的本领,还有许多同党,个个能手,尚且被他闹得河翻水转,无可奈何,何况于我?他的徒弟已有如此本领,小狗本身武功可想而知。方才同党惊呼倒地,必为所杀,自己决非其敌,身旁现有火箭信号,何不取用?心念才动,对面小黑人已哈哈笑道:“你这狗贼不必惊慌,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偏生我那徒弟淘气。他新得了一把刀,非要拿你取个利市,如不依他,路上定必和我撒刁放赖,只好依他。我师徒决不两打一,你只要打得他过,我便放你过去如何?”

  胖贼心想:黑摩勒一定厉害,不是敌手,莫如借和小贼动手,拖延时候,以待援兵,一面把信号发将出去。主意打定,回身一看,小黑人又不知去向,心正惊疑,怒喝:“小狗……”底下还未出口,猛觉后颈窝冷冰冰的落下一物,大惊纵退回手一摸,乃是一块污泥,人却不见,急怒交加,方喝:“该死小狗,鬼头鬼脑!”忽听身后笑道:“瞎眼猪狗,你自己不生眼睛,真要和我打么?你胖得和肥猪一样,有多吃力。我把你身上肥肉去掉一点,省得你打起来费事,叫人看了,代你着急心慌,不是好么?”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入耳,左腿上哧的一声,连裤子带大腿上的肥肉,已被敌人一刀削去了一大片。当时痛极,血流不止,情急暴怒,持刀一斫,没有斫中,再看敌人,已纵向一旁,手指自己,说笑不已;怒发如狂,恨到极处,仗着身子强壮,气力又大,不顾伤痛,咬牙切齿,恶狠狠挥刀上前,乱骂乱斫,手中信号火箭也忘发出。

  铁牛见胖贼情急拼命,只管腿上鲜血直流,所到之处遍地淋漓,毫不在意,一把刀舞得泼风也似,寒光闪闪,映月生辉,猛恶已极,知其力猛刀沉,自己虽然力大,初次上阵便遇强敌,手中扎刀虽是一件宝器,看去又窄又轻毫不起眼,相形之下,强弱差得太多,不知能否招架?当着师父,第一次和人动手,先吃人亏,岂不丢脸?铁牛年纪虽小,毫不自满,遇事十分谨细,觉出敌人力大,不是易与,也不知自己本领高低,过于小心,只仗轻功,纵前跳后,想使敌人血流太多,力尽精疲,伺隙而动,一下杀死;及见敌人刀法精妙,一经施展,无隙可乘,不由暗中叫苦起来。

  黑摩勒先在外面,因恐贼党不止二人,未肯先发,一直等到瘦贼走近,方用钢镖一下打死,忽想起铁牛初经大敌,不知能否应付?忙赶过去一看。铁牛正掩向贼的身后,随同胖贼转侧进退,不住戏弄,胖贼东张西望,满脸惊疑之容,竟不知人在身后,神态滑稽,十分可笑。爱徒就此一身轻功,已无败理,心中一放,知其年小好胜,心生怜爱。想起爱徒聪明浑厚,用功勤奋,难得高明传授,毫不自满,有心看他应敌时的功力机智,心中高兴,连赶路的心思也都忘却,便在一旁观战,并不上前。后见胖贼被铁牛在腿上斫了一刀,更难逃走,越发放心,看出铁牛以守为攻,虽然拖延时候,这等打法正是行家所为,有胜无败,也不去催他。

  铁牛却因时久着急,暗忖:照此打法,打到几时?早知胖贼如此长力,还不如上来一刀杀死,走路了事,何必拿他试手,在师父面前卖弄精神?幸而事前小心,刺了他一刀,否则还不知如何厉害;反正非拼不可,以后随师在外走动,比他厉害的敌人,不知要遇多少,都要胆小顾虑,如何能行?念头一转,当时心横,便将异人所传刀法,连同昨夜师传剑诀,互相变化,全力施为,向前猛攻。先还恐怕敌人刀重,随时闪避,不令两刀相撞,无如求胜心切,对方又正急如狂,彼此势子都是又猛又急,一不留神,两刀相接,对撞了一下,地的一下,宛如龙吟。

  铁牛刀并未伤,只手稍为震了一下。胖贼负伤恶斗,用力太猛,血流更多,表面看去猛恶非常,实则早成强弩之末,腿已痛麻,力也不支,用尽方法,占不到一点便宜,心正发慌。不料敌人刀法忽变,身又灵巧,纵跃如飞,几个照面,便自手忙脚乱,先还想就势一刀,把敌人的刀磕飞,仍可转败为胜,做梦也未想到,敌人年纪不大,天生神力,刚撞得一下,便觉手腕发麻,刀也荡开了两三尺,刀头上火星飞溅,料已斫缺一口,这一惊真非小可。双方都是情虚,胖贼固然胆怯发慌,铁牛百忙中没有看出敌人吃亏更大,又恐心爱宝刀受伤斫缺,不顾进攻,抽身后退,想看刀伤与否。

  胖贼火箭原拿左手,怒急如狂,忘了发出,铁牛一退,忽然想起,慌不迭顺手朝地上猛力掷去。那火箭看去像个竹筒形的兵器,黑摩勒在旁观战,也未看出,只当暗器一类。虽知铁牛目力甚强,善于接避暗器,终恐受伤,手持钢镖,在旁戒备了一阵,见胖贼始终未用,铁牛防备甚严,敌人也难施展,便未十分在意,方想:这是什么东西,如何未见使用?胖贼忽然出手,同时瞥见左边崖顶上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月光之下,仿佛极美。看出胖贼所发是枝火箭,贼党定必惊觉,赶来惹厌,料知要糟。就这转眼瞬息之间,一条白影,已由左边崖顶横越七八丈凌空飞渡,朝右对崖纵去。那枝火箭已到地分裂,一技带有哨子和火球的铁箭,刷的一声,又劲又急,刺空而上,朝天飞起,刚到崖顶,还未爆发,吃那白衣少女就着隔崖飞越之势,恰巧凌空一把捞住,回手往下掷来,人仍往对崖飞去。火箭落地,便自爆炸。

  胖贼放完火箭,瞥见铁牛迎面纵来,只顾迎敌心慌,虽听头上急风飘过,月光地上似有人影飞渡,也来不及朝上观看。刀才举起,忽听波波连声,火星四射,当时头脸上打中了好几处,右肩衣服也被点燃,那火箭上面的火星又带粘性,沾在人身,不易拂脱,把皮肉烧焦了一片,其痛非常,手背上又沾上了两点,心里一慌,由不得将手中刀一松,就地一滚,想将那火压灭,惊慌忙乱中,忘了身前还有一个敌人,等到想起,刀已脱手,不顾疼痛,忙滚过去,想抢地上钢刀。

  铁牛本来持刀进攻,瞥见当空人影飞渡,射下一条黑影,落地爆炸,火星乱飞,发为厉响,匆促之中不知何物,仗着眼快身轻,忙即纵退,差一点没被火星打中。等到立定回顾,见胖贼周身皆火,满地打滚,方才凶威已然去尽,神情狼狈已极。笑骂道:“你这猪狗,听我的话,好好让我开刀,落一个整人情有多好呢!你偏不听,白受许多苦处,何苦乃尔!这样脓包,我也懒得杀你。谅你也活不长,此是你杀人太多的报应,我们走了。”说罢,回身刚喊了声“师父”,猛瞥见胖贼肩上火已熄灭,咬牙切齿,目射凶光,就地滚去,想抢那刀;忙即纵身上前,一脚将刀踏住,就势一腿,将胖贼踢了一溜滚,口中骂道:“你这狗贼!我不杀你,已是便宜,你还想行凶么?”胖贼原是三凶手下有名恶贼,平时手狠心黑,凶残无比,又练有一身好功夫,凶横强暴,无所不为,此时恶贯满盈,依然不知悔过,一意拼命,敌人的话也未听清,见刀未抢到手,反被踢了一脚,痛极之下,心中恨毒,一眼瞥见手旁散着两块方才用刀斫落的崖石,顿生毒计,就势用左手一把握住,一面装死,倒地不动。

  铁牛心善,初次应敌,见胖贼伤血狼藉,疼得满地打滚,心中一软,暗忖:此贼身受重伤,就饶了他,也活不多时。意欲禀明师父,转身上路。刚一转身,忽听身后怒吼,叭嚓乱响,同时又听崖顶急风飒然与少女娇叱之声;一点寒星,正由师父手上发出,打向身后,玱的一声,落在地上,将山石打碎了好些。大惊回顾,胖贼已头破血流,死于就地。

  原来胖贼乘着铁牛转身,忙将手中石块奋力照头打去。铁牛毕竟年幼,无什经历,一见胖贼伤重倒地,狼狈不起,手中又无兵刃,大胜之余,心中得意,未免疏忽,没想到胖贼假装晕死,暗肆凶毒。这一块石打得又狠又准,相隔又近,本来不死必伤,万无幸兔。黑摩勒又是童心未尽,因见爱徒武功这好,初经大敌便获全胜,妙在说话举动完全模仿自己,滑稽可笑,第一次收到这样好徒弟,只顾高兴,不曾留意敌人神色,后见铁牛心软,不肯打落水狗,此行形迹必须隐秘,此贼如何能留?暗笑铁牛稚气,还未开口,忽见胖贼二目怒突,凶光外射,手已扬起,知道不妙,不顾招呼铁牛,连忙一镖打去,人也纵身飞去;方恐铁牛难免受伤,心中一急,未容转念,白衣少女又在右边崖上出现,把手朝下一击,微闻一股又劲又急的掌风呼的响了一下。胖贼所发碎石约有饭碗大小,正以全力发出,已快打中铁牛后脑,相去不过尺许,随同白衣少女凌空一掌,忽似被什东西撞退回来。胖贼右手第二块石头还未发出,刚刚翻身欲起,做梦也未想到石块倒退飞回,来势更急,骤不及防,只觉眼前一暗,想躲无及,一下打中面门,怒吼一声,头脑粉碎,死于地上。

  这原是瞬息间事,当地乃是山谷尽头,崖势到此中断,左面是那暗谷,右面谷外是片数亩大的林野。转出不远,便是大片峰峦,绵亘不断,左边崖壁高约十余丈,上下壁立;右边是片崖坡,离地三丈方有坡道,由此往上直达崖顶,三四丈高一片,均是松杉古木。两崖虽是一高一低,形势却甚险峻。白衣少女先由左崖一跃十来丈,凌空飞渡,就势捞住火箭,往下一掷,人也飞越,到了对崖。

  黑摩勒先因下面火箭爆发,微一分神,再往上看,少女已无踪影,等到二次出现,因正关心铁牛安危,飞身赶上,落地再看,人又不见,心中惊奇,暗忖:此是何人?以前似未见过。一个女子,竟有惊人本领,真个难得。不顾埋怨铁牛粗心,先朝上面说道:“这位姊妹贵姓,可容黑摩勒一见么?”随听崖上少女答道:“黑师弟不必客气,彼此有事在身,时机紧急,快请上路,这两具贼尸,由我代你收拾好了。”黑摩勒耳目最灵,记性又好,一听少女竟认得自己,又是一口湘音,猛想起前在金华江船见一女侠,乃是丐仙吕瑄义女吕不弃,听说本领极高,已是剑侠一流。次日北山会场上并未见她在座,由此不曾再遇,心想此女原为北山赴会而来,如何临场不见?因正忙于对敌,也未在意,不料在此相遇,好生奇怪,笑问:“你是吕师姊么?”少女答道:“黑师弟怎不听话?你前途还有好些艰难,说这空话作什?将来见面再谈,请快走吧。”黑摩勒听出对方行迹隐秘,好似不愿人知,已有嗔意,不便再问,素日又不喜与女子交谈,只得道声:“多谢师姊,小弟去了。”说罢,便同铁牛起身,朝前飞驰。

  到了路上,想起前事,觉着此女性傲,偏又得了她的帮助,心中不快;又见铁牛低头同行,一言不发,似因方才轻敌大意,几中暗算,不好意思。心中怜爱,不舍怪他,正想勉励几句,人已走到半山腰上,忽听铁牛“噫”了一声,手指后面来路,口喊“师父”。回头一看,原来那地方正好望见来路两条谷口,目光到处,正是白衣少女,还有两个少年男女同伴。男的也是白衣佩剑,身法十分轻快,另一少女,穿着一身短装,看去眼熟,相隔已远,看不清面貌。三人同在一起,由少年提着一具贼尸,往暗谷旁边危崖之上走去,其行若飞,晃眼不见,遥闻铁花坞那面,又有两串轻雷爆发,底下便不再有声息。仔细寻思,和吕不弃一起的短装少女,身材颇似江家小妹。日前虽然有人接她母女和柴大娘、阿婷等人,往兵书峡隐居避祸,此时应将到达,但是小妹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会半路离开,路又不对,怎会同了吕不弃,深夜之间来到铁花坞贼巢附近,又不肯与我相见,是何原故?自己素来不喜女子,独对小妹十分敬重,一半固为她是好友江明之姊,无形亲切;一半也为小妹孝友聪明,文武全才,是生平所见奇女子中第一人物,格外看重之故。小妹也把自己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断无对面不肯交谈之理。如是阿婷,此女最是温柔诚恳,更不会避而不见。以为看错了人,等了一会,不见男女三人出现,天已不早,只能加急飞驰,往古庙中赶去。

  师徒二人一路飞驰,不消多时便赶到古庙前面。天还未亮,遥望庙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的。月光已早西沉,光景昏暗,只当中大殿上,一盏长明灯残焰荧荧,照在佛头金脸之上,一闪一闪放着微光,显得庙中景色分外阴森。黑摩勒心想:此时离明不远,和尚应做早课,如何僧厨无烟,由内到外,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心中奇怪,便令铁牛伏在树后,孤身入庙,悄悄掩了进去,走完二层殿堂,未遇一人。到了后偏殿,才见禅房之中灯光外映。走过一看,房中榻上,到处什物狼藉,凌乱不堪,仿佛和尚已去、刚走不久神气。知道夺剑二少年已在自己到前起身,庙中和尚也同逃走,不由又急又怒,觉着这大一座庙,人决不会走光。方想往别处搜查,只寻到一人便可拷问,忽然发现那盏油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忙走进去,拿起一看,上面留有不少字迹。昏灯无焰,光影昏黄,灯头上还结有一朵如意形的灯花,分明连和尚也走了不少时候,便把灯花剔去,就光一看。

  纸条乃和尚所留,大意是说:庙中师徒九人,原是一家,当初也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为了仗义救人,树下强敌,对头厉害,残忍凶毒,终年追迫,不得已全家削发为憎。隐居本山避祸已近十年,每日自耕自吃,也颇相安。不料日前来了两个少年朋友,以前受过他家大人好处,自己踪迹也只此老少数人知道,自然以礼接待。来人似往黄山有事,不知何故,寄居庙内,彼此心照,也未盘问。谁知来人年少任性,目中无人,看在他父师份上,仍以上客相待。今夜由外归来,带回一口宝剑,先并不知来历,因见二人形迹诡秘,神色不定,于是生疑,命人愉看,才知此剑名为灵辰,是由铁花坞三凶门下盗党手中夺来,并还杀了二贼。自己在此隐居,不愿人知。三凶何等厉害,初来之时,曾对自己生疑,几次命人明暗查探,软硬兼施,受了许多恶气,全仗能够忍气,百计掩饰,三凶才当庙中僧徒是些苦修和尚,暂时相安。因三凶与对头相识,每日均在提心吊胆,暗中戒备,如何还敢惹他?此剑原主人,三日前又曾听人说过,不是三凶所有,为了此剑,必要生出许多事来。原主人见面,也许还能分说;三凶人多势盛,料定外人走不进来,一旦想到此庙,必生疑心。自己如是寻常僧徒,也可无事,偏又会点武功,对方只要细心考查,必被识破,有口难分,如与明言身世,又将仇敌引来,更是灭门之祸。这两人年少无知,在此作客,为主人留下这大后患,不露一字,反而连夜起身,情理上实在讲不过去,为念他父师的旧德,又知大错已成,无可挽回,反正难以安身,行时仍以客礼相送,并未说破;一面整备行装,随后起身,另觅安居之地。因料原主人早晚必至,如生误会,必要搜寻踪迹,对方多生枝节,徒劳无功,自己也添不少麻烦。没奈何留此一纸,说明经过,以表心迹,看完请将纸条烧去。夺剑人的来历虽然不便明言,但他父师也是隐名大侠,闭门多年,不喜多事,此举未必愿意。如往寻他,当在江西省内。此去如能得到线索,切忌鲁莽,只能以礼为先,明言来意,专寻他的尊长,哪怕对方不舍此剑,也必割爱交还。否则他们人多势众,无一庸手,就能将剑取回,事前也难免多生闲气,岂不冤枉?诚心奉告,幸勿多疑等语。未了还有两行,上写:“此去如遇一个手持铁核桃,腰悬一技二尺来长青玉杖,白发红颜,胸垂长髯的白衣矮胖老人,千万留心,不可得罪。”仿佛和尚临走以前所添。

  黑摩勒想起卞莫邪所救少女别时所说隐居小孤山渔村中的龚姓老人形貌,正与和尚未两行所说老人相同,知非虚语;又看出庙中僧徒不是盗贼恶人,处境可怜,存心也颇和善,不由生出同情。刚要烧去纸条,忽又发现后有地形草图,忙即灭火收起。想了想,寻到笔墨,在墙上明显之处,写出自己大闹铁花坞,出来遇到一人,得知杀贼夺剑的两人乃西北路上有名飞贼,现往古庙投宿,跟踪来此。不料二人业已逃回甘肃,因疑庙中和尚与之同党,怒火头上,动起手来,将庙中僧徒全数打跑。后来发现和尚实是好人,只会一点寻常武功,出家已二十年,同了几个徒弟在此苦修,不合冒失将他打跑,现知夺剑人无意之中来此投宿,与他无干。今夜便要起身跟踪追赶,夺回宝剑,再寻三凶算账。为念庙中僧徒创业艰难,苦修不易,万一胆小不敢回来,特地壁上留字,如有人回,只管安居,不必在意等语。

  写完,铁牛在外久候不耐,也试探着走了进来。师徒见面,互一商量,算计两少年必在铁牛庙前起身之后,回到庙内与和尚见面,不久便自走去。为时虽久,凭自己的脚程,也许能够追上,便同起身,到了庙外。

  天光已亮,只是晨雾未消,朝阳还未升起。晚色迷蒙中,登高四望,近处群山好似笼上几层轻纱,稍远一点便看不见山形;铁花坞贼巢一面,昨夜野烧似早熄灭,不见一点烟痕,山容也在有无之间,一眼望出去,静荡荡的,全不像是经过争杀之境。铁牛首先笑问道:“师父,昨夜大闹铁花坞,火攻贼巢,三凶想必愤怒非常。后又来了一位发火星的异人,不知是谁?车三太爷和卞师伯又往贼巢扰闹,听说芙蓉坪还派有人来。我们走时,又杀了两个贼党。三凶吃此大亏,决不甘休。为何这等清静,不见贼党追来,是何缘故?”黑摩勒闻言,暗忖:昨夜事情闹大,仇恨已深,连庙中憎徒均料三凶必要赶来生事。我由山谷到此,也有不少时候,就说贼党尚未想到自己所行途向,也应有人出来搜索。此山正对贼巢一面,居高临下,铁花坞虽看不见,贼党如在山中走动,一望而知,为何不见一点动静?还有吕不弃同那两个少年男女,既来此山,十有八九是寻三凶晦气,分手时节,正在掩藏贼尸,离明已不甚远,如往贼巢动手,此时应在恶斗,如何也无形迹?心中老大不解。走出不远,云雾越浓,贼巢方面已看不见山形;伏地静听,也无走动之声,料知事已过去,贼党并未追来。心疑车、卞二人将贼党引往别路,无人作梗,乐得省事。又往前赶,走了一段,计算里程,少说也有五六十里,渐渐绕往黄山边界。因是取道山中,直奔湖口,有这一大早,贼党就是追来,也迫不上,再要走往古庙,发现壁上留字,必当自己往西北追赶夺剑少年,不会往江西去,后路已无可虑。先想车、卞二人曾有事完随后追来之言,许久不见赶到,也就丢开。

  四山云起,天已近午,大地上还是暗沉沉的,颇有雨意。所行乃是黄山脚下,一片山野,冈峦起伏,道路崎岖,荒凉已极,始终不见一点人迹往来。黑摩勒暗忖:天色如此昏暗,这场雨下起来一定不小,沿途不见人烟,莫要又和前日一样,连个避雨之处都没有。早知如此,还不如赶往高处上走好得多呢。心念一动,便告铁牛走往高处云雾之上,免得遇雨淋湿。好在还有大半日工夫,等雨过天晴,然后走往低处,穿山而行,以防低凹之处骤遇雨中山洪暴发,将路隔断,进退两难。

  铁牛自无话说,恰巧前面便横有一条山岭,偏在右旁,与去路方向相同,只是形势险峻,无路可上。二人均有一身轻功,自不为难,一路攀援纵跃,到了岭上。一看形势,黑摩勒忽然惊道:“路走错了!”铁牛问故,黑摩勒道:“你哪知道,今日没有阳光。我一上来,便将方向记好,虽然随同山路转折,始终不曾走错,这样天色,我最留心。你看此岭,虽和我们去路相同,再往前去,便偏向东北。今日雾依,半山以下便为云雾所遮,看不真切,如顺岭脊前行,必将方向走迷。一个不巧,还要走回来路,岂不冤枉?”铁牛答道:“师父既然看出方向不对,仍由下面行走如何?”黑摩勒道:“我看今日必有大雨,再到下面,非遇上雨不可。最可怕是,山洪暴发,那时进退两难,稍为疏忽,还有凶险。如用前法,默记方向,此山蜿蜒回环,前面未必有路,一个记忆稍差,非等日出无法上路,岂不又多耽搁?本来另有一条山路比较好走,但远得多。我因庙中和尚所留字条,后面画有草图,与我所知途向大略相同,并有好些标记,沿途也会发现。他分明恨那两个夺剑人,但又不便明说去路,故意留此地图,使我自己醒悟。我料那两人必由此路逃走,如赶得快,也许能够追上。你看此图,凡遇转折岔道,或山或树,必留一点记号,此岭也在其内。所画只是两条弯曲黑线,不曾画完,也许画到一半,觉着此举不合,因而中止。前面有一小圈,四外墨点,好似一片树林,不知是何用意,你想得出么?”说时,师徒二人正在同看和尚所留草图。

  铁牛不曾见过这类江湖上人所画地形简图,见上面许多大小黑线纵横交错,另外还有不少大小黑点,刚看出一点道理,耳听下面风雨交作,脚底密云之中电光连闪,和前日黄山云海所见相仿,忙喊:“师父,果然下面有雨,只是上面不见阳光,雾气甚浓,与前夜下面云海苍茫,狂风大雨,上面仍是月明如画,一片晴空,情景大不相同。岭上如在下雨,岂不惹厌?我们还是快走,先寻避雨之处才好。”黑摩勒闻言忽然醒悟道:“我明白了,这两条黑线,明是这条长岭和右边那片高山,尽头交错之处的小圆圈,必是一所人家庄园,可惜天阴雾重,看不出来。”铁牛接口道:“师父说得对,那些小点,和庙前所点树石一样,必是一片树林。看去相隔还不甚远,此图画到圆圈为止,也许那两人投到这一家去,我们快走。”黑摩勒笑道:“牛儿所见,正合我意。但那小圈在黑线当中,看不出地势高下,如是人家,决不会在高山顶上。此时云雾迷目,看不出来,且寻到那里,相机而行,我们不知对方虚实,小心一点好了。”说罢起身,又走不远,风雨越大,连岭头上也下起雨来。

  二人一路飞驰,因觉前面有了落脚之处,急于赶到,也未再记途向。且喜上面雨势不大,一晃跑出三四里,连经两个左右转折,地势渐低。黑摩勒刚想起地图一角被火烧去,上面好似留有字迹,可惜当时粗心,不曾看到,便自烧掉。铁牛低喊:“师父,雨下越大,路快走完,如何不见人家?”黑摩勒因铁牛所穿黑衣乃是新近仿制,并非皮质,又未上油,经雨一淋,粘在身上定必难过,心生怜借。又因昨早起身,不曾休息,雨是越下越大,到处白茫茫,水汽蒸腾,云雾低迷,就有人家,不到近前也看不出,侧顾道旁有一崖洞,那面还有几株大树,浓阴如幕,正好避雨,吃点东西,便把庙中寻到的几块干馍取出,拉了铁牛一同走进,命将湿衣脱下,换上干衣。铁牛因见师父身带小包已在遇贼昏迷之时失去,只自己包中还有两身中小衣,此去要行长路,幸而七指凶僧所带金银被自己取了些来,放在身旁,尚未失落,否则连用的钱都没有,笑答:“雨还未住,换上干衣,走不几步仍要淋湿。衣又不多,且到天晴,与师父一同换洗吧。”黑摩勒知他用意,便未再说。

  师徒二人,一人拿着一块干馍,同立洞口,边吃边看雨景。当地已离岭脚不远,雨势更大,空中雷电纵横,轰隆砰訇之声震得山摇地动。那雨宛如天河倒倾,凌空直泻,雨点都有手指粗细,打在石土上面,密如擂鼓,聒耳欲聋,声势已是惊人。山岭上的雨水,再由高而低,分成大小数十百股洪流,虹飞电舞,挟着大量泥砂山石,由高而低,狂冲下来。地上浮泥砂土,晃眼全被涮尽,露出石骨。差一点的小树,撞着两股大的,只冲得两冲,不是当时折断,便连根拔起,卷入骇浪之中,随流驶去,一路翻滚转侧,一晃穿人下流水雾之中,不知去向。到处石裂崖崩,枝折木断之声,与迅雷风雨,织成一片繁音巨哄;满山林木摇晃风雨之中,起伏如潮;大片暗云,不时随风急涌而过,疾如奔马,眼睛稍为一花,仿佛整座山峦,就要被那狂风暴雨一齐卷走之势,身历其境,比起前夜云层之上所闻所见,格外惊心骇目,威力也更大得出奇。

  铁牛急道:“这雨越下越大,如何走法?那二人想必迫不上了。”黑摩勒笑说:“徒儿真个蠢牛,这雨落得才好呢。你想,我们都不能走,那两人怎么走法?何况他们还未必想到我们赶来,遇此大雨,必在途中停留,不等天晴不会上路。我们出其不意,等雨稍小,乘机赶去,多半可以追上。此是天助,怎倒发起急来?”铁牛方始醒悟,不时朝外看雨。黑摩勒知他忠心,笑道:“你不要急,大风已起,不久雨止。不过雨后山洪大大,高处如此,低处可知。和尚所画小圈,如是人家,看形势必在山下,就是天晴,也不容易起身。你已两日夜未睡,可在洞内休息一会。可以走时,我再唤你起身。事前也许先往探路,你在洞内等我,不要跟来。方才打算冒雨起身,今已变计,非等雨住不能上路。速将湿衣换下,省得难受。你穿上寻常衣服,外表像个村童,万一遇见敌人,还可占点便宜,代我办事,岂不也好?”铁牛先还不肯,后经强劝,方始应诺,把湿衣换下,卧在石地之上,湿衣也放在洞口吹起。

  黑摩勒原意,和尚地图所画小圈,不知用意,见岭已走完,还看不出一点形迹,又想:那两少年既投此地,主人必与一党。欲往探看,不愿铁牛跟去,强劝卧倒,还不放心,又用手法按摩。铁牛到底年幼,初行长路,日夜奔驰,身早疲乏,见师父如此怜爱,更加欢喜。先恐师父独自起身,前往犯险,不肯闭目,后经按摩,觉着周身松软,舒适非常,由不得昏沉睡去。等到醒来,瞥见洞角阳光,知已天晴,喊了两声“师父”未应,忙出洞外一看。夕阳满山,夭已申西之交;风雨早住,天色清明;山容一片青鲜,宛如新浴;到处瀑布交流,玉龙飞舞;低凹之处平添出许多湖荡,微风不扬,水平如镜;天光云影,倒影相涵;时闻鸟鸣关关,十八为群,飞舞跳掷于断树残枝之间,剔羽梳翎,悠然自得,满目均是清新明丽之景。比起方才愁云惨雾,雷风暴雨,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到处查看,哪有师父人影?心想:方才大量山洪,都化细流,除却远近山崖上添了好些瀑布而外,岭上已无水流,石地已干,分明天晴已久。师父离开多时,如何未见回来,莫是孤身犯险,中了对头圈套?不由着起急来。因师父说前途如有人家,必在岭下;心慌意乱,也未回顾,拿了扎刀衣包,便往下面驰去。快到岭下,忽然瞥见左侧面有一小山,由上到下满是竹林。山下横着一条小溪,半山上面似有红墙掩映。耳听儿童笑语之声,由山那面隐隐传来,以为图上小圈是指小山而画,相隔不过里许来路,师父怎会一去不回?明已失陷在彼。连急带怒,觉着村童装束容易向人打听,心中盘算,脚底飞驰,一口气奔到小山前面,一看竟不能过去。

  原来山旁溪水宽约三丈,远看甚小,到后才知,对面小山又是上下壁立,就能纵过,也无立足之地。又恐人单势孤,师父尚且被陷,何况自己,上来必须遇事小心,假装村童,山中迷路,先往探明底细,方可下手。只得强捺火气,假作从容,朝那前山一面绕溪走去,渐渐看出山腰庙字环山而建,十分整齐。上来先存敌意,认定庙中决非善良,必与夺剑少年同党,及至绕着溪流走出不远,忽然发现山前一带竟有大片田亩果园,并有一条道路南北相通,仿佛是一山村。再走十几步,果见山坡上现出几所人家。内有一家,门外竹林上青帘高挑,知是卖酒之所,另外平地上放着几张桌子,坐有四五村人,正在饮茶,指点斜阳烟树,互相笑语,神态悠闲。新雨之后,村童多半赤了双脚,在溪边踏水为戏。溪上横着一座竹桥,看不出有何异兆,暗忖:听师父说,自来酒店茶馆最易打听消息。来时登高遥望,只此小山庙字,不料还有儿所人家,师父多半被困庙内,何不借着饮酒,暗中探听?便往桥上走去,刚到对岸树边,一个年约十三四的赤脚村童回顾同伴笑道:“今天师父不在家,正好弄几杯酒吃,可惜没有酒钱。此时如有人做东道,请我吃上几杯,无论何事要我去办,我全答应。”另一村童答道:“谁不知你,出了名的小酒鬼,只要有酒请你吃,什么话都肯说,什么事都肯做。可惜他们都是大人,又知你酒后乱说,谁肯送酒与你吃呢?”

  铁牛闻言心中一动,见那村童身材不高,一身紫黑皮肤,甚是强壮,浓眉大眼,二目有神,自己走过,似未留意,暗付:自己正愁无法打听,此人想饮酒,正好乘机探询,便凑过去,笑道:“我因遇雨迷路,又饥又渴,好容易由岭上望见人家,寻来此地,想买一点酒食,这位大哥,可知哪里有酒铺么?”村童还未开口,另一村童已先笑道:“他叫奚恒,有名的小酒鬼,正犯馋痨,想骗酒吃。你不妨请他几杯,不管你是问路还是寻人,或者和人打架,他都有份,准保给你卖命。你舍得做东道么?”那叫奚恒的村童把眼一瞪道:“人家请客不请,要你多管闲事!你怎知道他不舍得呢?”铁牛忙道:“奚大哥,我也正想吃两杯。一个人独饮无趣,请二位大哥同饮如何?”另一村童笑说:“我不像他那么馋法,并且有事,不能奉陪。酒店就在山坡上,你自请他去吧,我不奉陪了。”奚恒接口道:“人家早已看见酒店在山坡上了,他是听我方才说话,自己又是一个人饮酒无什意思,有心请客,故意这等说法。要你多口!”另一村童接口笑答:“你不要急,今日运气不差,来了一个请客的。我又不抢你的生意,说一句话替你二人拉拢,免得不好意思,你发的什么急呢?”说罢,起身走去。

  铁牛方觉二童神态口吻,与寻常所见村童迥不相同,心中奇怪,正自寻思,奚恒已转身笑道:“我看你年纪仿佛比我小一点,叫你兄弟可好?你贵姓呀?”铁牛心想:师父收我不久,外人还不知我来历姓名,告他何妨?笑答:“小弟姓田名铁牛,同到酒店再谈如何?”奚恒微笑点头,同往坡上走去。

  铁牛暗中留意,见那一群村童共有六人,一个已走,下余四人各自戏水,竟如未见,不似别处村童,见了生人立时围拢,七嘴八舌,惊奇神情。再看吃茶的几个村人,都是一色白短衣,谈笑从容,也不像是寻常上人。方想走到林内觅一静处,等对方吃到半醉向其探询,奚恒已引铁牛走往坡上,自己搬了一张空桌,令铁牛拿着两条板凳往上走去,快到庙前,方始放落。回头向下高呼:“商大叔!请大婶拿几壶酒来,再带点菜,有人请我吃酒呢。这是外边来的好人。”铁牛虽觉对方好些奇处,见他这样豪爽,也颇投缘,又见那地方就在庙前平崖之上,庙中人出入必由之路,正合心意,格外好,笑说:“奚大哥不必客气。我往前面去投亲,身边带有十几两银子,店家如有好菜,只管拿来,少时一同会账,请勿客气。”奚恒喜道:“你这小兄弟真有点意思,我还当你年纪太小,身边钱带不多呢。既然这样诚意,索性扰你一顿好的,有话少时再和你说。”铁牛闻言,心又一动。奚恒二次高呼:“商大叔!有什么好吃的,请都拿来,另外再杀两只鸡,烤来下酒,叫这位小兄弟尝尝新,夜来上路,长点气力,也好办事。”跟着便见一年约四旬的少妇,连酒带菜,一齐端来。

  铁牛心中有事,因见当地的人与平日所见不同,便留了心,只管着急,并不露出;酒菜到后,先向奚恒殷勤劝用,什话不谈。奚恒也不言语,只管大吃大喝。一会烤鸡送到,铁牛见那鸡用松枝烧烤,油香流溢,又肥又嫩,暗忖:师父常说,遇敌遇事,第一是要镇静,看清形势,相机应付,面上不可露出。这里人多,自己孤身一个,年幼力弱,虚实深浅俱不知道。师父如真被困在此,少时不免动手。天色尚早,难于施展,放着这好东西,还是吃饱再说,动起手来也有力气。念头一转,便把心事暂时抛开,不去想它,笑对奚恒道:“奚大哥,你这人真痛快,我和你交个朋友如何?”奚恒见铁牛不大饮食,似在想事神气,暗中好笑,也不说破,闻言笑说:“我也很喜欢你,比我年纪还轻,这样能干胆大,和你交朋友我真愿意。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铁牛一听对方说他胆大,心中一惊,忙道:“方才有一同伴雨中走失,心中悬念,又听大哥说这里鸡好,想等那鸡来吃。难得鸡是两只,无须客气。这么办,我们一人一只,撕来下酒,再吃一点面食,也差不多了。我酒量小,大哥只管请用,不够吃再要好了。”奚恒含笑点头。

  铁牛本有兼人之量,见那烤鸡每只少说也有二三斤,外加两大壶酒,还有许多馒头,心想:有力气的人往往吃得多,此人酒量仿佛还好。以前师父带我吃过几顿好酒,因恐吃醉受责,不曾尽量。此酒味道颇好,他已先吃了两斤,我和他比,大约不会吃醉,等再劝他一二斤,有了醉意,便可设词探询。主意打定,便把较大的一只鸡递与奚恒,把鸡撕开大吃起来。奚恒听他连声夸好,笑说:“此是商大婶特制美味。我商大叔虽然开着酒店,因他自己好酒,大婶又做得一手好菜,这里深山之中,难得有人往来,.开这酒店,一半好玩消遣,一半是为附近住有两家人,知前面庙里和尚都是好量,常年请客无此财力,平日又有一些外来的朋友由此经过,意欲借此款待,并非靠此营生。常人到此,不过拿些香于、花生、炒豆之类与他下酒,这好烤鸡,怎吃得到?如非看得起你,才不拿出来呢。”

  铁牛越听越觉话里有因,边吃边问道:“这位商大叔这样看得起我,实在感激。他以前做什么的呀?”奚恒笑说:“大叔是个怪人,以前专喜游山,后同大婶来此访友,因为庙中道长井孤云是老友,再三留住。本村共只七家人,以前又是同道之交,非亲即友,彼此十分情厚,于是安居下来,一晃八九年,不曾离开。我父亲也是一个好量,以酒为命,常在醉乡。但他老人家不在此地,从小便将我交与师父井道长教养,孤身在此。商大叔来时,我还不满十岁呢。”

  铁牛随即探询庙中道士和这几家村人的来历,可会武功?奚恒不特有问必答,并说:“本村的人,不论长幼全都习武,得有高明传授,师父和商大叔夫妻更有惊人本领。外人想要来此窥探,非吃苦不可。”铁牛闻言,暗自心惊,因和奚恒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并无疑意,心想:这里孤单单一所庙宇,林中人家虽以耕种为生,全体老少,神情举止均与常人不同,又都有一身好武功。方才雨住天晴,师父下山探敌,发现人家庙字,断无不来之理,此时多半困在庙中。事已至此,任多凶险,也要探个水落石出。再一想起师父恩义,心中悲忿,胆气立壮,便把气沉稳,从容问道:“大哥说得井道长和商大叔那好本事,不知可能见上一面么?”奚恒笑道:“你想见商大叔,那个容易。他不是在你身后么?”

  铁牛坐处在一大树之下,左面山坡来路,右面是庙,身后不远是片临溪的崖壁,高达十余丈,上下削立,有人往来,必须由面前经过。闻言惊奇,回头一看,身后相隔三四尺,临崖危石之上果然立着一人,注视自己,微笑不语。铁牛见那人中等身材,一副五岳朝天的怪相,前额凸出,双目深陷,眼珠作金黄色,隐有光芒,四边满布红丝,脸色通红,似有醉意。一想地势奇险,凭自己的耳目,来人到了身后竟未警觉,如存敌意,决非好惹,先颇惊疑;略一定神,看出对方面带笑容,似无恶意,猛触灵机,起身拱手道:“大叔请坐,同吃如何?”商大叔笑道:“你这娃儿,果然有点意思。你今日初来,我是主人,如何扰你?”铁牛一边让座,笑答:“酒菜已残,不成敬意。大叔不要客气。”商大叔便与铁牛同坐。

  跟着中年妇人送来杯筷,又捧来一只烤鸡、一大壶酒,笑道:“你在家吃不是一样?偏要出来多事,多年乡邻,何苦来呢?”大叔把黄眼珠一翻道:“这娃儿胆大得好玩,我喜欢这样人,又讨厌这样人,想和他谈几句,免他吃人苦头。你不要管。”铁牛虽不知对方用意善恶,估计来意已被看破,偷觑坡上吃茶人已全走去,心中发慌,表面仍作未闻,转面笑道:“大婶请坐。我和大哥同坐奉陪可好?”说罢正要立起,被商大叔伸手按住肩头,不令起立,笑说:“无须,她不会吃酒。”少妇也朝铁牛看了一眼,说了句“谢你好意”,转身走去。铁牛觉着商大叔的手按在肩上,钢铁也似,具有极大力量,休想强抗分毫,越发心惊,只得假装劝饮,把酒斟上。商大叔笑问:“你一个人来的么,别处可曾去过?”奚恒抢口答道:“方才他由岭上下来,便为找那同伴,腹中饥渴,看见大叔酒招,来此求饮。我和他一见投缘,结为兄弟,准备酒后再打主意,大叔就走来了。四弟曾往岭上去过,他还睡在洞中未醒。四弟刚回,他就寻来,何曾到别处去过?”大叔把眼一瞪道:“你只要三杯酒下肚,便帮人家出力,可知事情有多麻烦么?”随问铁牛:“此时心意如何?可知我们是什么人么?”

  铁牛料知行藏被人识破,偏看不出对方来历,如是对头,话说太软,岂不丢人?万一对方是些隐居山中的异人,所料不对,又恐失礼,本在为难,闻言一呆,正不知如何答法才好,大叔面上已有不快之容,同时瞥见奚恒正对自己在使颜色,忽然醒悟,暗付:对方如是仇敌,休说为首的人,便这姓商的,先就打他不过;细想前后所闻,似无恶意,奚恒更是一见如故,方才奚恒曾说附近还有人家庙字,此言必有用意。这里情景如此安静,师父如在此地被困,多少也能看出一点神色,莫要料错,弄巧成拙。如非敌党,就此结交,求他帮助,这样有本领的人能够出力,岂不是好?念头一转,反正是福不是祸,为了师父,死且不惧,有什顾虑?索性明言来意,看他如何?忙起答道:“小侄田铁牛,随了师父由此山中经过,因在岭上洞中避雨,醒来师父不知何往,来此探询。因是人地生疏,师父还有对头,上来未敢明言。现知大叔世外高人,必知师父下落,还望指一明路,感谢不尽。”

  商大叔闻言,面色稍转。铁牛正在注意对方神色,忽听奚恒道:“你师父叫什名字?怎不说出?”铁牛把心一横,答道:“我师父便是黑摩勒。大叔、大哥可曾见他到此?”奚恒首先惊道:“你师父便是我父亲和井道长所说的神童小侠黑摩勒么?这就莫怪了。”说时,铁牛瞥见坡下正有两少年往上走来,看神气似寻商、奚二人问话,二人却如未见,刚到面前,内中一人忽然怒道:“你就是那小黑鬼的徒弟么?乖乖跟我们走,免我动手!”铁牛本在留心戒备,见那二人生得短小精悍,步法轻快,说话之间盛气凌人,误以为对方都是一党,又听出师父必已和人动手,不由大怒。因觉对方人多,方才姓商的一按,已尝过味道。方想先发制人,回。手紧握扎刀,一手便取钢镖铁弹,打算借着答话,冷不防纵将出去,先刺伤一个,见势不佳,立往山下逃走。他这里还未起立,奚恒已起身骂道:“放屁!商大叔在此,你们也敢放肆欺人么?”

  另一少年是个斜眼,貌最阴狠,闻言毫不动气,一手拦住同伴,先朝商大叔施了一礼,赔笑说道:“大叔莫怪,我们并非不知规矩。只为那小狗黑摩勒欺人太甚,我们与他无仇无怨。今朝我家来了两个朋友,只吃了一顿早饭,便自起身。后来大雨,遍地皆水,这厮冒雨寻来,我那大哥正在门外望雨,他说那两人由贼党手中抢去他的宝剑,落在我家,硬要见面,动起手来。我大哥被他打伤。母亲同了我们,与他打到天晴,后来他中诱敌之计,被我们擒住,囚入石牢。正待少时收拾他一顿,方才往看,人已不见,用尖石块在墙上留下字迹,说是夺他宝剑的人被我们放走,还有一个徒弟,必须往寻,无暇报仇,等将宝剑夺回,定要把我大哥杀死……许多无理的活。我们气他不过,正要分途追赶,刚被母亲劝住,忽听山童回报,说他还有一个徒弟在此饮酒,特来查看,想把他擒回去。这类无知小狗,我们不值难为,只拿他作押头,好引他师父回来送死。不料三弟性急,未和大叔商量,忘了以前约规,请不要见怪。我们多年近邻,想必不会偏向外人。如觉我们在此擒人犯了规矩,可命他离开此地。我们去往对崖等他便了。”

  铁牛见主人目视来人,冷笑不语,似有袒护之意;又听师父被人擒住,已然脱身,心方一宽。猛一偏头,瞥见师父忽在大叔所立危崖石后探了探头,手朝自己一摇,使一眼色,便自退去,越发心喜,胆气更壮,重又坐下,准备相机而行。随听大叔笑道:“你两弟兄,真不愧是将门之子。自从那年你们来此扰闹,吃亏回去,你娘请出瞎和尚做调人,立下约规,两不相犯,由此我们从无一人到你村去。你们这些小鬼,隔不数月仍来此地走动。我们因觉多年近邻,只不在此生事讨厌,便由你去。今日竟敢公然来此擒人,我如出手,必当是以大压小,偏向外人。你倒说得容易,仿佛人家是个小孩,只一过桥,离开我们所约界限,便可手到擒来,也不想想他师父黑摩勒能有多大年纪,还不是个小孩?如何你们母子全家都制他不住?亏你厚脸,还说用了诡计方始擒到,可是转眼又被破牢而出,还留下字迹,对你母子警告。凭你两弟兄,就想把人擒回,岂非笑话?乖乖回去最好,遇上他的徒弟,吃亏还小,黑摩勒我虽不曾见过,他那本领为人早有传闻,万一被他寻来,伏在近处,在我境内,不好意思动手。你们一离此山,被他撞上,就吃亏更大,哭笑不得了。如不听我良言,你就试试。今日破例,容你和他徒弟试上一次,以此方圆上下五丈之内。为界。你两弟兄,只是一对一将他擒去,我决不问。以这半壶酒为度,我如吃完,你们还未将人擒住,趁早快滚,免得叫我恶心。”

  两少年看出商、奚二人偏向铁牛,早已急怒交加,但又不敢十分反抗,闻言朝铁牛看了一眼,见他望着自己呆看,一言不发,也不生气。觉着对方年比黑摩勒更小,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生得憨头憨脑,毫不起眼,越发心存轻视,但知主人一向刁猾,恐其另有心机,偏向对头,同声说道:“这是你老人家自己说的,不是我们不守规矩。这样一个小狗,自然一对一。不过你的酒还有多少,要吃多少时候呢?”

  商大叔笑骂道:“无知蠢子,以为我还有什花巧么?实对你说,我这眼里的人一望而知,休看他年纪小,便你弟兄两打一,也休想制他得住。”随问铁牛:“看你神气,早想动手,我只看出你脚底颇有功夫,力气不差,不曾试验。你自信打他得过么?”

  铁牛早听出对方是位非常人物,本山境内向不容人放肆,乘机说道:“小侄年幼力弱,从师不久,无什本领。本不敢和人动手,但这两个和畜生一样。大叔话已出口,我不能丢你的脸。话说回来,他是两弟兄,一个打败,另一个必不甘休。我打完一个再打一个,未免吃亏,再说放走一个也气他不过。好在大叔今日破例,允许外人在此动手,不算小侄犯规。万一我师父寻来,正好两下一对一,你老人家不要见怪才好。”

  商、奚二人同声笑道:“你真聪明,先把话说在头里。你师父来寻徒弟,又不知本山规矩,如何怪他?”铁牛笑答:“多谢大叔大哥。”说罢起身,走到二人面前。那两弟兄,一名刘荣,一名刘显,武功本来不弱。铁牛又是故意装腔,慢慢走出,朝着二人摇头晃脑,笑嘻嘻道:“你们两弟兄,到底哪一个愿意挨我的打呢?”二人大怒,争先抢上。奚恒挺身上前喝道:“只许一对一,说好再打!”铁牛笑指二人道:“你两个不要发急,商大叔这半壶酒就是吃完,我也不会饶松你们。这里有规矩,不会过桥打去?你忙什么!依我之见,后动手的,遇上我师父更吃亏。你这狗头狗脑的玩意,比较老实,先和我打,把斜眼的一个留给师父,好让他多吃一点苦头,这才公平。谁叫他眼斜心不正,生来就不得人心呢。”

  刘显怒吼:“小狗竟敢无礼!”举拳就打。铁牛侧顾商、奚二人满面笑容,越发得意,有心淘气,一闪避开,笑道:“慢来慢来,你反正不会整的回去,忙些什么,你还不把长衣脱去,索性把兵器也取出来,拼个你死我活,多么爽快!免得少时打不过我,还说自穿短衣,我不叫你脱衣服,占了你的便宜。”刘显少年强横,不知铁牛得有高人传授,见他腰间凸出两块,疑心带有暗器,存心激将,令其现出,就便取笑;闻言气极,怒骂:“小狗如此可恶!本来不想杀你,既敢无礼,休想活命!”说罢脱去长衣,伸手解下腰间一条链子鞭,照头就打。铁牛昨夜迎敌长了经历,又知自己这把扎刀能断金铁,有心戏弄,先不把刀拔出,仗着一身轻功,前纵后跳,一味闪避。刘显素来骄狂,因恨铁牛说话难听,只管挥鞭乱打,接连三四个照面过去。

  商大叔早知铁牛必胜,看了好笑,还不怎样;奚恒却是有气,忙喝:“这叫什么打法!人家空手对敌不成?”刘显猛想起这两主人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万一借故反脸,岂不吃亏?心方一惊。铁牛已先喊道:“奚大哥莫要怪他!这是我自己不好,看他两弟兄狗头狗脑,心中有气,忘了将刀拔出,被你提醒,已然想起。方才他们满口大话,我还当他是个玩意,自知本领有限,胆小害怕。如今我看出这一个是脓包,那斜眼的也不是什好货色。我刀一拔,就要他的好看了。”说时,刘显本想敌人拔刀再战,一听这等说法,怒火上撞,重又向前猛攻。

  铁牛边说边跳,早有准备,说到末句,忽然将刀拔出,正赶刘显“力劈华山”,当头一鞭打下。铁牛“长虹赶月”,一刀往上撩去,迎个正着。扎刀锋利无比,用力又猛,只听跄的一声,铁鞭立时两断。铁牛乘着敌人慌张后退之际,也不用刀进攻,下那毒手,只将敌人两条手臂逼住,往前一纵,当胸一抓。刘显想躲无及,吃铁牛连皮带肉一把抓住,一时情急,抬腿便踢。铁牛本心不想伤人,只想臊他的脾,见其不知进退,右脚照准敌人左腿用力一磕,同时上面的手一紧,口喝:“不要脸的玩意,给我快滚!”声随手动,就着一抓一拧之势,往外甩去。

  刘显万没想到敌人这小年纪如此厉害,觉着左腿奇痛,胸前好似中了一把钢钩,更是痛极,两条手臂被敌人的刀封住,心慌意乱,骤不及防,上下受伤,又是单脚着地,站立不稳,当时负痛,“嗳呀”一声急叫,身子往旁一侧,就此翻倒,顺山坡滚落下去,滚落了两三丈,连挣了两挣才得纵起,怒火攻心,愧忿已极,不问青红皂白,摸出身旁钢镖,朝上便打。相隔已远,本来就难打准。铁牛见他身挂镖囊,又早防备,一见镖到,用手中刀往外一挡一拨,头一镖被刀挡退,第二镖便往旁边飞去;同时下面又有四个壮汉往上跑来。刘显闻得身后呐喊,回顾见是有力同党,精神立振,忙与会合,往上赶去。还未到达,刘荣已用手中铁拐朝铁牛打去。

  铁牛哈哈笑道:“师父此时不来,便宜你这斜眼狗!我收拾你也是一样。”边说,回刀就斫,口中大骂:“你们不要脸!说了不算。小爷不怕人多,只管都来便了!”话未说完,忽听身后大喝:“胡说!谁敢以多为胜,恃强凌弱,我将他活活抓死!”

  刘荣原因方才约定,一对一,只打一场,不能换人,不料兄弟这等无用,欺小轻敌,上了对头的当,又看出铁牛所用兵器,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又窄又长,那么坚固的铁鞭,竟会被它斩断半截,本来急怒交加,碍着主人厉害,本来没想上前,心正愧忿。猛一眼瞥见几个厉害同党由溪桥上赶来,遥望后面还有多人,乃母金针刘四娘也在其内,知是来此接应。心想山上这几个对头实在可恶,以前屡次吃亏受气,均因母亲持重,乘着旁人一劝,就此下台。今日姓商的又帮外人欺侮自己弟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势翻脸,和他分个高下。心念才动,一见兄弟连打两镖不曾打中,耳听奚恒笑说:“这两弟兄真不要脸。人家手下留情,不肯杀他,反用暗箭伤人。”商大叔笑说:“他连这把刀的来历都不知道,且由他去。我们看完笑话,再和他母子算账吧。”刘荣一听二人嘲笑,越发怒极,心想:再不动手,当着许多同门实在难看,反正要和他拼,还有什么顾忌?一言未发,纵上前去,举拐就打。

  铁牛早已看出他比乃弟狡猾,暗中留意,一见拐到,回刀就斫,下面敌人也自赶到。正在边打边骂,面前忽有一条人影飞落,将后来五人拦住。内一麻面大汉,已听刘显匆匆说了几句,一见主人出头,不敢冒失,连忙挥手,令众暂退,赔笑说道:“商大叔,我们多不好也是本乡本上多年邻居,今日二位师弟冒犯山规,固然失礼,实在也是小狗黑摩勒欺人太甚,听说这小狗是他徒弟,想必逃走不远。我们情愿事后负荆请罪,此时还望大叔原谅,容我们将小狗徒弟擒去,引他师父自来送死。”话未说完,商大叔呸道:“你做梦呢!我不念你师娘多年乡邻,儿子门人虽然强横,本身还知安份。今天你们师徒母子白丢大人,还闯穷祸。你当我全是偏向这小娃儿么?你们不信,我今日破例,只要你们一对一,无论打到几时,我都不管。”说时,麻子瞥见铁牛刀法精奇,并还暗藏上乘剑术,刘荣左手钢拐又被削去一小段,落在地上,已然有些手忙脚乱。心想:敌人小小年纪,如何也是这么厉害?别的不说,单这一把奇怪的刀,先就吃亏不少,回顾师娘已然走过桥来,意欲先把刘荣替下,兔其丢丑,匆匆答道:“多蒙大叔宽容,这样也好。”说罢朝前便纵,口中大喝:“二弟速退!小贼占了兵器便宜,你吃他亏,等我擒他。”

  刘荣最是狡猾,闻言醒悟,忙答:“小贼的刀削铁如泥,三弟便上他当,师兄留意。”随说,身子往外一纵。铁牛早就防他借故落场,不等说完,大骂:“你们真是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色,都是这样不要脸!想两打一么?”口中发话,右手扎刀先朝麻子一晃。麻子当他舍了刘荣来斗自己,忙喝:“且慢!”铁牛口答“也好”,倏地转身一纵,一个“飞鹰掠兔”之势,只一纵便到了刘荣身后。刘荣不料敌人声东击西,动作如此神速,用拐想挡,惊慌忙乱中,顾了上面忘了下面,吃铁牛用刀一斫再反腕一挑,刘荣想起此刀厉害,惟恐连手斩断,慌不迭又想缩退,猛觉手上一震,拐被铁牛拨开,连手荡起,上半身门户大开,暗道“不好”。忽听铁牛喝道:“我不杀你,但你也要吃一点苦头,和你兄弟一样,这才公平。”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出口,下面一脚踹向刘荣胯上,翻身跌倒。

  麻子因恐敌人的刀厉害,意欲放下兵器,改用拳脚,下那铁掌毒手,为刘氏弟兄报仇,一见刀到,忙往后退。没想到铁牛比他更乖,这一刀竟是虚势,乘着一声“且慢”,忽又翻身朝刘荣纵去。麻子一见不好,忙即追上,见刘荣已被踢倒,厉声怒喝:“小贼怎不听招呼!是好的,将你那把刀放下,各用拳脚,一分胜败。我如打你不过,立时就走,从此不再寻你师父晦气。”

  铁牛把头一晃,笑嘻嘻道:“方才你不是叫我慢点么?听你的话也不好。你们倚仗人多,再四欺人,打我不过才一走了事,哪有这样便宜事情!你怕我这把刀么?如用手打,你这一脸大麻子就快长满了。”说罢将刀插好,方想动手,瞥见奚恒怒气冲冲,满面不平之容,似要起立,被商大叔拦住,微闻低语道:“这小娃儿是鬼灵精,开头几招必能应付。他师父又在旁边。等那婆娘来了我再上前,不必担心。”

  铁牛闻言心中一动,见商、奚二人归座以后,刘氏弟兄和后来三同党立在一旁,恶狠狠望着自己,恨不能活吞下去,心中好笑,暗忖:我自出山以来,除第一次被七指凶僧制住而外,两次遇敌均占上风。这麻皮神态凶恶,本领必比两小贼高,先前得胜,多半仗有这把好刀,到底练武不久,本领有限。师父不知何故还不出面?商、奚二人好似拿话点我,刀又收起。莫要麻皮真有两手,还是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谨慎点好。主意想好,先不动手,笑道:“大麻子,你这大一个人,打赢了我也不光鲜。这么办,我师父传了我许多刀法剑法,还有七禽掌和乾坤掌等好些玩意,你想必有的还未见过。你有什么拿手玩意,何不施展出来我看一看?你如真是比我强,不用动手,马上跟你走,等我师父寻来,将你们杀光,也倒省事。否则,我先将你这一张石榴皮剥去,与你和上一片烂泥,暂时虽然难看,等伤养好,包你红彤彤地像个红皮西瓜。就是没有鼻子,不像是人,到底也比你这一脸大麻子好看一点,省得叫人恶心。你看好么?”铁牛是见天色将晚,断定师父隐身在旁,借着说笑耽延时候,好引师父上场,一半激怒敌人,以静制动,引其先发,一面吹牛示威。

  麻子哪里知道?以为对方一个幼童,胜之不武,不愿先自出手,又当铁牛年少气浮,胜后骄狂,必又冷不防伸手就打。自己早把真力运到双掌之上,只要看准来势,一出手便要将他打成残废。不料铁牛迟不出手,说话又刁又刻薄,先听对方小小年纪,竟然学会北天山狄梁公父子三侠和黄山萧隐君的两家独门掌法。初遇黑摩勒时尝过味道,方才又见敌人身轻力大,刀法神妙,刘氏弟兄全被打败,还是手下留情,否则命已不保,闻言不由不信,心方惊疑。后来越听越不像话,侧脸偷觑,师娘走到半山忽然停住,正和女主人商大娘对立说笑,不曾走上。以为师娘好胜,昔年名望又大,得信赶来,见黑摩勒不在当地,一个幼童,如此劳师动众,面子上讲不过去,二子又被小贼打伤,恶气难消,想等自己用杀手报仇之后再走上来。心念一动,怒极之下,更不寻思,怒喝:“小狗找死!我先动手,你就活不成了!”

  铁牛暗中戒备,面上仍是淡淡的,笑道:“反正真要把人打倒才算,单说狠话没用。我又没有真个剥你麻皮,气大作什?”话未说完,麻子见他摇头晃脑,神态滑稽,商、奚二人又在一旁不住嘲笑,好似自己这面人已丢定,非败不可,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连方才所想虚中套实的毒计都忘了用,呼的一声,当头就是一掌。

  铁牛早有防备,往旁一闪,觉那掌风又劲又急,知道厉害,不敢硬敌,一面小心应付,仗着身轻手快,专一闪避,抽空便回他一下,口中仍是笑骂不已。几个照面过去,铁牛忽喊:“师父!我已打败他两个,这班野人都不讲理,打倒一个又来一个,车轮战法,倚仗人多,实在讨厌,你老人家再不出来,我把这厮石榴皮剥去,还有不少的野人。我不耐烦和他们打,只好溜了。师父莫要怪我临阵脱逃,丢你老人家的脸!”语声才止,忽听空中大喝:“无耻鼠辈!以多为胜。徒儿下去,索性叫他们一起上来!”声到人到,暮色苍茫中,一条黑影突然凌空飞坠,身未落地,两手一分,作势往下便抓。麻子先和黑摩勒斗过,见他飞身纵来,铁牛喊了声,“我师徒决不两打一,我先歇上一会!”人已纵退;以为敌人身子凌空,正好下手,忙用全力,双掌齐发,朝上打去,满拟敌人万难闪避;不料黑摩勒近数月来连得许多高明传授,又在黄山学了好些剑术掌法,天生异秉,身轻如燕,原因方才对敌,知道麻子练就铁掌钢拳,方才又遇一人,问出刘家来历,不便伤害,但是先前中计吃亏,气他不过,想在对方未把话说明以前,给他吃点苦头。难得铁牛连胜刘氏弟兄,又看出主人偏向铁牛,心正高兴,忽见麻子率众赶来,知道麻子乃刘四娘门下能手,惟恐爱徒吃亏,早要上前接应,听铁牛说话刻毒,先不出手,分明有了准备,不致冒失受伤,有心使其多点阅历,免其得意心骄,欲行又止,后听铁牛发话示意,分明见好想收,知难欲退。心想:此子用功勤奋,机智多力,小小年纪居然知己知彼,得胜不骄,越发欣慰。又看出刘四娘已在下面,成心想使对头上当,本是头下脚上,朝下飞落,一见敌人双掌齐发,忽用萧隐君所传掌法,一个“风毡落花”之势,不等掌风打到,身子一翻一斜,忽然连身翻转,到了麻子后面,猛蜷双脚,朝敌人后肩踹去。

  麻子求胜心切,所有力量都在手上,下部未免空虚,哪禁得住黑摩勒神力一踹?当时肩背骨上奇痛欲裂,再也不能支持,一声怒吼,往前蹿去,猛觉眼前人影一晃,想起前面还有一个敌人,身未立定,如何抵御?心中一慌,右臂已被铁牛一把抓住,好似中了一把钢钩,坚硬如铁,力大异常,又急又怒之下,人也就势立定,刚刚挣脱,未及回手,忽听耳旁笑道:“麻皮不要心慌,我不问过师父,不会剥你石榴皮的。”定睛一看,正是铁牛;恼羞成怒,方要动手,忽听前后两面男女呼喝之声,一条人影已由身旁不远飞出,朝下纵去。刚看出是商大叔,便听喝道:“铁牛,快把那刀拿来!”跟着便见奚恒纵到面前,说道:“你们不要打了。大叔正和你师娘说话呢。”铁牛也应声走去。

  原来黑摩勒刚由麻子身后朝下飞纵出去,忽听一声娇叱,抬头一看,正是刘四娘飞身纵来,一上一下,双方几乎撞个对面。四娘刚怒喝道:“小狗欺人太过,今日休想逃走!”黑摩勒心中早有成算,笑嘻嘻答道:“这是你大儿子恃强气盛,能怪我么?如不看你母子身世可怜,我还要不客气呢。”话未说完,又是一条人影自空飞落,立在二人当中。四娘见是商大叔,急呼:“我方才已和大嫂说过,小狗欺人太甚,哪怕事后赔礼,今日也决不放他过去。你何苦又要出头,欺我寡母孤儿?”商大叔冷笑道:“我才不帮外人欺你呢。怎么不知好歹?等你看完一件东西再打不迟,我决不管。”说时,铁牛已自赶到。商大叔要过扎刀,递与四娘道:“寒山七宝之一,你认得么?”四娘拔刀一看,大惊说道:“此是何人所赐,怎会到这幼童手中?”大叔笑道:“你为报杀夫之仇,苦求此宝与寒山诸老下落,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三年前还曾托我和井道长代你留意。我虽不知此刀怎会落在这娃儿的手中,但这黑老弟的来历却听说过。他便是昔年两次助你丈夫脱险,并还救过你全家性命的那位艾道长的惟一爱徒。此刀必是寒山诸老受了艾道长之托,转送与他,他又传与门人。如我料得不错,你报仇之事还有指望。否则,你那仇人年近六旬,知道能活几时?一旦恶贯满盈,你不在场,昔年所许心愿就无法达到了。”四娘忙道:“大哥,今日之事原有误会。那两个夺剑人虽和我长子是朋友,并未明言底细,人又先走多时,无法交出,以致这位老弟与大小儿发生争执。如今事已过去,黑老弟既是艾真人的高足,断无恩将仇报之理。好在他一人敌我母子门人十几个,由于中计,被我困入石牢;现在他那门人又将我二子门人打败,算起来,还是黑老弟占了上风,并未吃亏。还望大哥大嫂代为和解,请他不要芥蒂,等我母子日后准备停当,还要求他师徒二位相助呢。”

  大叔方一沉吟,黑摩勒已接口笑道:“你母子早要把话说明,哪有此事?这把乌金扎刀,小徒虽蒙一位老前辈传授,因我不曾在家,并未留下姓名,他那来历我虽知道,在未见面得他允许以前,须守当年寒山诸老信条,不能告人。你的事我已明白好些,我知这里没有外人,说话无妨。你那仇人本是我们公敌,不久就要寻他,可惜夺我宝剑的二人已早逃走,害我多费好些手脚。等我追上他们,或是赶到他家取回此剑,再绕往武夷回来,“要耽延不少时候。否则日内便往芙蓉坪,好歹也能探出一点虚实告诉你们,岂不也好?”

  商大叔道:“老弟噤声!虽然这里没有外人,到底谨慎些好,底下的话不要说了。”又对四娘道:“你哪知道,不特黑老弟他们这一班老少英侠,便是我们隐居在此的一班好友,哪一个不是把老贼痛恨入骨?只为你那几位令郎高足年少无知,心粗气狂,不得不留点心。以前彼此又有过节,两下生疏,有好些话均未明言而已。想报仇的人多着呢,轮不到你母子。再说,就凭一把扎刀如能报仇,诸位老少英侠,连那一班孤臣遗子,也不会饮恨多年,至今还未发动,费那许多心力了。虽然你那仇人不是老贼本身,他那地方重重埋伏,关口甚多,你母子插翅也飞不进。令郎本领我已见过,小的两个更是不行,如何去得?你虽下苦功,肯用心机,到处求人,将寒山七宝中刀叉用法先行学会,因是辗转求教,并非原主,除却这把乌金扎刀,人家念你苦心,尽他所知所能传了十之七八而外,余者都是一知半解,和仇人单独动手还能应付,但是对方那多党羽,个个厉害,能容你和仇人单打独斗么?当寒山诸老和雁山六友昔年在西太华后山赏月被人发现,石铁华老前辈独掌力劈千斤石惊走皇四子以前,隔夜无事,说起诸老不久各自归隐,以后难得相见,由艾老前辈提议,各把平生绝技当众施展。彼时我还年轻,曾随家师在旁侍立,这些宝刀宝剑神物利器的用法威力均经见过,与你上次所说好些不同。实不相瞒,今日铁牛来此寻师,我见他外表浑厚,内里聪明,胆子更大,明知他师父遇见强敌,竟敢孤身一人到处探寻,生了同情之念;又见你那几位令郎近年所为越发强横,想起那年你说的话,意欲借此警戒。先不知黑老弟已然脱身,还想夜来同往助他出险,恰值令郎寻来,双方动手。我虽看出他身轻力大,武功得有真传,到底年幼,还信不过,准备令郎打败再有人来,便要出头制止;后见他应敌沉稳,又亮出这把扎刀,认明寒山故物,知其有胜无败,同时发现黑老弟伏在一旁,已然脱身,越知无害。本定双方打过一场再行出面,后想你多年薪胆实非容易,溺爱少子也是人情,何况他们不过年少狂横,并无大恶。寒山诸老多半归真,虽有两位尚在人间,也如孤云野鹤来去无踪。传授刚柔乌金扎刀的一位老前辈,不是孔五先生,便是随时变易新名、游戏人间、从不肯以真相示人的那位老侠。”如其是他,还有一点商量,要是孔五先生,他亲手传授的后辈定必看重,决不容人稍为欺侮,万一结怨太深,把事闹大,你仇保不成,还要多出一场麻烦,岂不冤枉?为此赶前劝阻,你最好暂时不要妄动,等他师徒事完回来,同到你家。铁牛虽然年幼,他那扎刀用法实是寒山嫡传,只不知何故,内中加上好些剑法,互相变化。你老少两人各以所知,互相指点练习,必有大益。等到学成,彼时那几家孤儿在诸位老少英侠全力相助之下,必与仇敌一拼。你我事前自然得信,一同赶去,各寻自己仇人,一举成功,永绝后患,岂不比你孤身拼命,就能如愿,也难生还,要强得多?”

  四娘闻言,含泪喜谢,并说:“孀居多年,平日溺爱不明,致多冒犯。以后对于门人儿子,定必严加管教,仍望井道长和商兄夫妇随时教诲,彼此往来,和以前一样,一切遵命而行。”并对黑摩勒说:“夺剑两少年实是冒雨先走,并非故意放脱,也不姓龙。否则这两人均是能手,本领比小儿要高得多,如其未走,断无听凭主人全家出斗,自己胆怯逃走之理。”黑摩勒闻言也觉有理,只奇怪对方的姓,与卞莫邪所救少女说的不同,其中必有周折,便问双方交情深浅和那两人姓名住处。

  四娘忙道:“老弟不要多心。我只知这两人姓伊,家住江西,与大小儿交情虽厚,以前相识,原在后山打猎无心相遇;自称弟兄二人,为受仇人欺侮危害,到处寻师仿友,想要报仇,彼此虽是至好弟兄,有许多话,暂时尚不能说。我们隐居在此,也有难言之隐,乐得大家不谈,以免泄漏,由此越来交情越深。小儿近十年从不离开本山,也未往江西去过。他又不曾说出地方,只说将来如其思念,可往彭泽小孤山寻一老年渔人,便可问出他的下落。由此每隔一半年必来住上些日,并还教了小儿两种暗器,一名天花蒺藜刺,放时宛如一蓬寒星花雨,上面并有无数钢针,细如牛毛,随同飞射。我因此物虽太凶毒,可作他年报仇之用,并未禁止小儿学习,但不许其妄用而已。这两人今日来去匆匆,只在我家吃了一顿饭,话都未说几句。那口宝剑用布包好,也未取出与人观看。还是行时,小儿们看出他多了一口剑,向其询问,才说此是铁花坞贼党手中夺来,万一有人询问,不要说起。又隔了两个时辰,黑老弟便寻了来。小儿不知原主寻到,老弟又说由九华山到此,要寻两个姓龙少年,不知名字,疑是贼党,答话未免失礼。等到动手,老弟说出姓名来意,只知无意之中树下强敌,还不知是恩人艾道长的高足。幸蒙商兄和解,得知底细,实是快事。至于伊氏弟兄的详情下落,实在不知,望勿见怪。”

  黑摩勒知是实情,心又愁急起来,见商、刘二人语声甚低,门人和二子早被四娘挥手遣开,分立四面,奚恒也在侧面崖石上向外寻视,仿佛暗中戒备,防有外人窥听神气。猛想起谈了好些时,还未请问主人来历,忙先答道:“我只知这二人姓龙,不料姓伊。好在他住江西我已知道,不过多延时日,总能追上。这两人的相貌衣服,可能见告么?”四娘照实说了。

  铁牛说:“形貌不错,服色与昨夜所见不同。”商大叔接口道:“人家不会换么?这两人形迹诡秘,他和刘家往来,我竟不曾见过。”奚恒正由崖上纵落,笑说:“这两人必是去年春天来此饮酒,大叔不在家,我代大婶应客的两个江西少年,大叔怎未想起?”

  商大叔略一寻思,笑道:“如我所料不差,这两人恐与老南极兄弟一家一样,都是诡诈非常,机警灵巧,本领脚程也必不弱。黑老弟不必日夜穷追了,就是追上,也恐当面错过,反而打草惊蛇,使其留心。别的不说,他连相貌都有法子改变,人又能刚能柔,诡计百出,上次到我店中饮酒,面作紫色,内中一个还有两粒黑痣。我事后得知,疑是敌党派人窥探,料其必要再来,去往前面谷口守了两日,过时竟变作两个白面书生。我已被他混过,等他走出半里来路,忽然想起这两人相貌衣服虽与小醉鬼所见不同,所带包裹却是一样,身边又有兵器,脚程甚快,先是缓步走来,等我回头不久,忽然加快,晃眼走出老远。我追上去将其拦住,不料他们居然看出我非常人,不等开口,先说好话,并说前日饮酒,事出无心,后知老前辈以开酒店为名,实是借此消遣,点缀风景,周济往来山中的采药苦人,自觉失礼,欲往赔话,又恐多心,偏又有事急于回去;今见老前辈在此,知已生疑,越发胆小,不敢明言等语。经我盘问,居然应答如流,十分得体,连往刘家作客之事均未露出。我听出不是为我而来,警告了几句便自放走。以前江湖上原有两个著名大盗,本领高强,最善改变形貌,此人必与有关。你最好在此地歇上一夜,明朝起身直奔小孤山稳妥得多,也许能不动手将剑夺回,免得白赶一阵,被他惊觉隐藏起来,就有线索可寻,也费事多了。”

  黑摩勒乘机问道:“我知老先生世外高人,必与师门有交,请教大名是哪两个字?”商大叔笑道:“我并非寒山门下,只家师曾与诸位长老相识。你我乃是平辈。我名商逢,家师便是昔年隐居苏州枫桥的古老人,已去世了。”黑摩勒惊喜道:“照此说来,不特商大哥不是外人,连井道长也是古老人的大弟子井秋梧了。诸位师兄在此隐居必已多年,用意我已知道。目前黄山斗剑,想早听说。事完,陶、娄、司空诸位师长便要集众商计,同助孤儿报仇,夺回旧业,事情至多还有一年。家师葛鹰现往芙蓉坪探敌。小弟奉命武夷寻人,事完也许赶去,不料中途将剑遗失,多了耽搁。你说江湖上善于改变形貌的大盗,只有两面神魔伊商有此本领。此人去年已被司空叔和彭谦、凌风诸位师叔除去,本人势穷自杀,党羽伤亡殆尽,连他死党凶僧大同和尚也同伏诛,小弟曾经在场。商兄可知道么?”

  商逢惊喜道:“我们隐居此山,为了时机未至,轻不出山一步。偶然也有几个好友路过,说点山外之事。大师兄虽常出山,轻不多言。伊商和凶僧大同恶满伏诛之事尚未听说,真个笑话!照此说来,遗孤复仇之事必不在远。井师兄也真谨细大过,我们只他一人时常出山,这些事不会不知,并未听他说起。”随又回顾奚恒道:“你怎不去看看?近来常有人经过,形迹可疑,虽不一定是敌人党羽,小心总好。”奚恒笑道:“大叔不必多虑,我师父回来了。”

  商逢还未及答,忽听崖后有人接口道:“今夜并无外人踪迹,前后都有山洪阻路,你们今日巧遇,就要分手,不妨谈上一会。我因有事,暂时不能与黑师弟相见,可代转告:你说的活不错,最好在此住上一夜,明朝起身,直往江西彭泽小孤山,以免多生枝节。那姓伊的弟兄二人,正是神魔伊商嫡妻之子。为了乃父宠妾灭妻,随母隐居江西原籍,虽奉母命不许与父相见,但知乃父被杀之事,母子三人决不甘休。黑师弟此去,最好不要提起前事,先往孤山将育笠老渔人寻到,好言相商,请其劝那两弟兄将剑交还。如其不允,必有原因,不可冒失得罪,可往湖口小菱洲,去寻龙、郁两家的长老,明言来意和师长姓名,十九可以如愿。总之,能不动武才好。”

  黑摩勒忙应道:“你是井师兄么?前听先恩师当时说起师兄为人,久欲拜见,请来一谈如何?”那崖后发话的,正是奚恒之师井孤云,接口答道:“黑师弟,我早对你久仰,只是现有急事,必须起身,还有别的原因,不便相见,望勿见怪。事完我必寻你,再行畅谈吧。”黑摩勒还想说时,商逢笑道:“井师兄就是这样过于小心,但他对友最是热心义气,不久定必寻你相见,由他去吧。”底下便无声息。铁牛在旁,听崖后人口音清朗,从未听过,便留了心。

  黑摩勒本想追去,因听井、商二人先后劝说,再三挽留,情意殷勤,心想:师徒二人已二三日不曾安眠,就往前追,路上也要觅地安睡。前途又有大水,与其路上受苦,不如在此吃饱睡足,明日直赴江西。追上这两人更好,如迫不上,便照所说行事。想了想,点头答应。

  商逢本请黑摩勒师徒月下对饮,再去庙内安歇;四娘一意结交,早在暗中命二子回家准备,再三和众人说,连宾带主一同请去。商氏夫妇知其借此解消前嫌,并和来客互练刀法,其意甚诚,便说:“别位弟兄无须同往。我夫妇带了奚恒,代你陪客吧。”四娘只得应了。经此一来,化敌为友,彼此高兴,一同起身。

  到了刘家,吃完晚饭,谈了些时,宾主双方又练了一阵刚柔金扎,铁牛才知自己并未学会。四娘招式虽比铁牛会得多,但又不明变化和那最要紧的口诀,互一参考,彼此均有益处,全都欣慰异常,喜出望外。铁牛因在日间睡过两三个时辰,急于想和主人一起用功,不肯就睡。黑摩勒知他体力素强,自己明日还要赶路,只嘱咐了两句,命其练完就睡,自先安眠。商、奚三人也自辞别。天亮惊醒一看,铁牛、奚恒同立床前,正在收拾衣包粮袋。主人母子也在一旁。问知四娘,因见黑摩勒师徒衣服大少,又未带有干粮,仗着家中富有,百物皆备,连夜做了许多路菜糕饼,又把刘氏弟兄小时所穿衣服取了几件,分赠二人。本来还要预备行李,铁牛力言:“无须,包裹太大,走路累赘。师父一向空身上路,稍近一点,只在五六百里以内;连衣服都不带一件。自己身边,还有好些金银,路上并不为难。”四娘方始中止。黑摩勒见主人十分诚恳,只得受了。

  临走,四娘垂泪说道:“未亡人十多年的深仇,卧薪尝胆,日夜悲苦盘算。只为仇敌势力强大,无可奈何,徒死无益,饮恨至今。三年前遇见两位老前辈,才把寒山七宝中的两种兵器学会,知道仇人武功厉害,非这两件兵器不能破他。那一双日月钩,尤其是这乌金扎断金斩铁,是他克星。无如寒山诸老只剩两人,到处托人寻访,不见踪迹,正想照样仿造,拼着一条老命,混进芙蓉坪贼巢,与那忘恩负义的老女贼同归于尽,又恐一击不中,反累门人小儿受害,进退两难。不料诸位老少英侠将助孤儿报仇复业,我也可以追随同往,虽然因人成事,倒抵了我多年心愿。但我母子山居避祸,除却瞎长老和商氏夫妇、井道长有限几人,还是前年为了小儿争执,受迫说出,谁也不知我们底细。平日轻不出山一步,虽有两个先夫所交好友偶然送信,到底耳目不周,事又机密,还望老弟师徒格外关心,得到音信立时通知,以便同往贼巢,亲报夫仇,感恩不尽。”黑摩勒笑答:“那个自然。”四娘长子刘隆,武功比两弟要强得多,弟兄三人平日虽然骄纵,人并不坏,以前吃过商、奚诸人的亏,未免怀恨,昨日又受了伤,本来恨极黑摩勒,立誓报仇,不料对方竟是恩人艾道长的门下,又问出许多关系,报仇二字自谈不到。昨夜四娘再向三子门人,背后痛哭劝告,想起黑摩勒小小年纪,自己全家竟非敌手;铁牛年纪更小,又是他的徒弟,均打不过,实在丢人太甚;再见对方人甚义侠慷慨,越发感奋佩服,由此互相劝勉,努力用功,痛改前非不提。

  黑摩勒由主人力劝,吃完早点方始起身。走过小山时,商逢正在等候,和奚恒一同送出十里之外,指明途向,方始别去。黑摩勒心想:伊氏弟兄虽然起身在前,断无不眠不休之理,并且由刘家起身时雨下不久,还不甚大,中途遇见那样大风雷雨,必要觅地躲避,双方一样耽搁,又不知身后有人追来,也许仍能追上,并未把井、商二人之言看得大重,加以一夜安眠,精力恢复,才一上路便加紧飞驰。满拟铁牛见过此人形貌,已然问明,任其如何改变,只要追上,凭自己目力总能看出。为防被人识破,并将二人所穿黑衣面具换下,装成两个村童,又编了一套言语,意欲追上二人,相机行事。谁知昨日这场大雨只在方圆二三百里以内,再往前去,离开那一带山区便没有雨。伊氏弟兄原因作贼心虚,算计铁花坞三凶必要命人穷追踪迹,只在刘家吃一顿饭,匆匆起身,赶出数十里雨势便小,始终未遇大雨,脚程又快,早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