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温拦路虎传

  入话:

  阔舍平野断云连,苇岸无穷接楚田。

  翠苏苍崖森古木,坏桥危磴走飞泉。

  风生谷口猿相叫,月上青林入未眠。

  独倚阑干意难写,一声邻笛旧山川。

  话说杨令公之孙,重立之子,名温,排行第三,唤作杨三官人,武艺高强,智谋深粹。长成几冠,娶左班殿值太尉冷镇之女为妻。择定良时吉日,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归,花烛宴会。可谓是:

  箫鼓喧天,星歌聒地。画烛照两行珠翠,星娥拥一个婵娟。鼓乐迎来,绣房深处,果谓名不虚传。这冷氏体态轻盈,俊雅仪容。楚鸣云料凤髻,上峡岫扫蛾眉。刘源桃凝作香腮,庚岭梅印成粉额。朱唇破一点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弓鞋窄小,浑如衬水金莲﹔腰体纤长,俏似摇风细柳。想是嫦娥离月殿,犹如仙女下瑶台。

  这杨官人自娶冷氏之后,行则同行,坐则并坐,不觉过了三年五载。

  一日,出街市闲走,见一个卦肆,名牌上写道:「未卜先知。」那杨三官人不合去买了一卦,占出许多事来,言道:「作怪!作怪!」杨三官人说了年、月、日、时,这先生排下卦,大笑一声,道:「这卦爻动,必然大凶。破财、失脱、口舌,件件有之。卦中主腾蛇入命,白虎临身,若出百里之外,方可免灾。」这杨三官人听得先生说这话,心中不乐。度日如年,饮食无味,恹恹成病。其妻冷氏见杨三官人日夜忧闷,便启朱唇,露皓齿,问杨三官人道:「日来因何忧闷?」杨三官人把那「未卜先知」先生占卦的事,说与妻子。冷氏听罢,道:「这先生既说卦象不好,我丈夫不须烦恼,我同你去东嶽还个香愿,祈禳此灾,便不妨。」杨三官人道:「我妻说得也是。」次日,同妻禀辞父母,并丈人冷太尉,便归房中收拾担杖,安排路费,摆佈那暖轿马匹,即时出京东门。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在话下。

  迤逦行到一个市井,唤做仙居市,去东嶽不远,但见天晚:

  烦阴已转,日影将斜。遥观渔翁收缯罢钓归家,近睹处处柴扉半掩。望远浦几片帆归,听高楼数声画角。一行塞雁,落隐隐沙汀﹔四五只孤舟,横潇潇野岸。路上行人归旅店,牧童骑犊转庄门。

  天色已晚,杨三官人同那妻子和当直去客店,解一房歇泊。到得三更,被一伙强盗劫入店来。那贼是甚么人?

  大林木编咸寨栅,涧下水急作东流。霹雳火性气难当,城头上勇身便跳。刀见金时时拈弄,天河水夜夜观瞻。月黑搜寻钗钏金,风高放起山头火。

  那一伙强人劫入店来,当时杨三官人一时无准备,没军器在手,被强人捽住,用刀背剁铡,暗气一口,僻然倒地。正是:

  假饶千里外,难躲一时灾。

  那杨三官人,是三代将门之子,那里怕他强人,只是当下手中无随身器械,便说不得,却被那强人入房,挟了杨三官人妻子冷氏夫人,和那担仗什物,却有一千贯细软金珠宫贵,都被那强人劫去。杨官人道:「我是将门之家,却被强人劫了,我如今却有何面目归去?」当时杨三官人受这一口气,便不夸烦,没出豁得,便离了这客店,来县里投奔刘家客店安歇,自思量道:「我当初夫妻二人出来,如今独自一身,交我归去不得!我要去官司下状,又没个钱!」身体觉得病起来,在店中倒了半个月。

  后来幸得无事,出那店来,行去市心,见一座茶坊,入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叫道:「官人,吃茶吃汤?」那杨二官人道:「吃茶也不争,只是我没茶钱。」茶博士道:「官人吃茶也不妨。」茶博士点茶来。这茶是:

  溪岩胜地,乘晓露剪拂云芽﹔玉井甘泉,汲清水烧汤烹下。赵州一碗知滋味,请入肌肤远睡魔。

  那杨三官人吃茶罢,茶博士问道:「官人是那里人?」杨三官人道:「我是东京人。」茶博士道:「官人莫不病起来?」杨温道:「然也。」茶博士道:「官人,你没钱,如何将息?我交官人撰百十钱把来将息,你却肯也不肯?」杨三官人道:「好也,谢你周全。」茶博士道:「我这茶坊主人却是市里一个财主,唤做杨员外,开着金银铺,又开质库,这茶坊也是他的﹔若有人来唱个喏告他,便送钱与他。这员外……」将讲来,说犹未了,只见员外入茶坊来。正是:

  着意栽花栽不活,等闲插柳却成阴。

  那杨三官人也曾做诗一首道:

  财散人离后,无颜返故京。

  不因茶博士,怎得显其名。

  那杨员外吃饭了,过茶坊闲坐,茶博士使努嘴。杨三官人与杨员外唱个喏,员外回头。杨官人又唱一个喏,员外还了礼。那官人是个好人,好举止,待开口则声,说不出来。那茶博士又决嘴道:「你说!」那员外说:「官人无甚事?」那官人半饱了才说得出来,道是:「客人杨温是东京人,特来上岳烧香。病在店中,要归京去,又无盘缠,相恳尊官周全杨温回京则个。」

  那员外听得,便交茶博土取钱来数。茶博上抖那钱出来,数了,使索子穿了,有三贯钱,把零钱再打入竹筒去。员外把三贯钱与杨三官人做盘缠回京去。正是:

  将身投虎易,开口告人难。

  才人有诗说得好: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渴时一点如甘露,醉后添杯不若无。

  那杨三官人得员外三贯钱,将梨花袋子袋着了这钱,却待要辞了杨员外与茶博士,忽然远远地望见一伙人,簇着一个十分长大汉子。那汉子生得得人怕,真个是:

  身长丈二,腰阔数围。青纱巾,四结带垂﹔金帽环,两边耀日。紵丝袍,柬腰衬体﹔鼠腰兜,柰口浸裆。锦搭膊上尽藏雪雁,玉腰带柳串金鱼。有如五通善萨下天堂,好似那灌口二郎离宝殿。

  这汉子坐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面一个拿着一条齐眉木俸,棒头挑着一个银丝笠儿,滴滴答答走到茶坊前过,一直奔上岳庙中去,朝岳帝生辰。

  那杨员外对着杨三官人说不上数句,道是:「明日是岳命生辰,你每是东京人,何不去做些杂手艺?明日也去朝神,也叫我那相识们大家周全你,撰二三十贯钱归去。」那杨三官人道:「温世事不会。」茶博士道:「官人,你好朴实头!」杨官人却问道:「适来骑马的是甚么人?」员外道:「这人是个使棒的,姓李名贵,浑名叫做山东夜叉。这汉上岳十年,灯尽天下使棒的,一连三年无对﹔今年又是没对,那利物有一千贯钱,都属他。对面壁上贴的是没对榜子。」那杨温道:「复员外,温在家世事不会,只会使棒﹔告员外,周全杨温则个,肯共社头说了,交杨温与他使棒,赢得他后,这一千贯饯,出赐员外。」员外道:「你会使棒?」杨温道:「温会使棒。」员外道:「你会使棒,你且共我使一合棒,试探你手段则个。你赢得我,便举保你入社,与你使棒。」

  员外交条博士道:「关了茶坊门,今日不开了。」茶坊茶博士即时关了。杨温随员外入来后地,推开一个固角子门,入去看,一段空地。那杨三官人道:「好也!这坡空地,只好使棒!」员外道:「你弱我健。」且唤茶博士买一角酒、二斤肉来,交杨温吃。那官人吃了酒和肉,交茶博士也吃些。员外道:「茶博士,去取棒来。」

  茶博士去不多时,只见将五条桿棒来,撇在地上。员外道:「你先来拣一条。」杨官人觑一觑,把脚打一踢,踢在空里,却待脱落,打一接住。员外道:「这汉为五条棒,只有这条好,被他拣了。」员外道:「要使旗鼓。」那官人道:「好,使旗鼓!」员外道:「使旗来!」杨官人使了一个旗鼓。茶博士拣俸,才开两条棒起,斗不得三两合,早输了一个人。正是:

  未曾伸出拿云手,莫把蓝柴一样看。

  那官人共员外使棒,杨温道:「我不敢打着,打着了不好看。」使两三合了,员外道:「拽破,你那棒有节病。」那杨温道:「复员外,如何有节病。」员外道:「你待打不打,是节病﹔你两节鬼使,如何打得人?」杨温道:「复员外,员外架,你棒迟,我棒快,特地棒倒﹔待员外隔时,棒才落。」古人所谓:

  烂柯仙客妙神通,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员外道:「我正要你打着我。我喜欢你打来,不妨两个再使。」杨温道:「打着了不好看。」

  两人正使,则听得门口有人敲门。茶博士唱个喏,马都头问道:「员外在那里?」茶博士道:「在里面使棒。」马都头道:「你行!我道你休使棒,他却酷爱。」都头走入来,共员外廝叫了。杨官人向前来唱个喏,马都头似还不还一喏。马都头道:「员外可知道庵老,原来你这般刷子。」员外道:「不是。他要上岳,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我见他说,共他使看。」马都头道:「这汉要共李贵使棒!嗏,你却如何赢得他?不被他打得疾患,也得你不识李贵。我兀自请他,问他腾倒棒法。」

  杨官人口里不道,肚内思量:「叵耐这汉忒欺负我。」马都头道:「我乃使棒部署,你敢共我使一合棒?你赢得我时,我却变你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如赢不得我,你便离了我这里去休!」杨官人道:「我敢共都头使棒。」员外同棒,都头拿一条棒起,做了一个旗鼓。杨官人也做一个旗鼓,道:「都头,一合使,是两合使?」都头道:「只一合。」间棒起,两个不三合,不两合,只一合地使。所谓:

  两条硬棒相迎敌,宁免中间无损伤﹔

  手起不须三两合,须知谁弱与谁强。

  马都头棒打杨官人,就幸则一步,拦腰便打。那马都头使棒,则半步一隔,杨官人便走。都头赶上使一棒,劈头打下来,杨官人把脚侧一步,棒过和身也过,落夹背一棒,把都头打一下伏地,看见脊背上肿起来,杨官人道:「都头使得好,我不是刷子!」都头起来,着了衣裳,道:「好,你真个会。」正是:

  好手手中呈好手,红心心里中红心。

  马都头道:「我去说与众社里人,交来请你!」马都头自去。

  员外道:「哥哥,你真个会!适才是你饶我。马都头恁地一条棒,兀自奈何你不得,我如何奈何得你?只在我茶坊里歇,我把物事来将息你,把两贯钱去还了人却来。」杨官人便出茶坊,来店中还了房钱并饭钱,却来茶坊里。茶博士道:「官人,你却何恁的本事。我这员外,件件不好,只好两件:廝扑、使棒。」

  到明日,吃饭了,正与员外吃茶,只见二十人入茶坊来,共员外廝叫道:「我们听得,有一个要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交他出则个!」员外道:「在这里坐地便是。」那官人唱了喏,道:「客人杨三官便是。」数中一个道:「便是他要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那官人道:「都头,昨夜莫怪。」都头道:「是我欺负他了,被打了一棒,却是他会。」众社官把出三百贯钱来,道:「杨三哥,你把来将息。」杨官人谢了,众人都去。

  三月三十七日,节级部署来见员外,员外叫道:「哥哥,我去上岳。」次日,杨官人打扮朝岳。到岳庙前一凤,果谓是:

  青松影里,依稀见宝殿巍峨﹔老桧阴中,彷彿侵三门森耸。百花掩映,一条道路无尘﹔翠竹周围,两下水流金线。离楼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幽做直同耳畔。草参亭上,炉内焚百和名香﹔祝献台前,案上放灵种柸筊。朝闻木马频嘶,暮听泥神唱喏。

  杨三官人到这岳庙烧香,参拜了献台上社司间署。

  众社官都在献台上,社司道:「李贵今年没对。」李贵道:「唱三个喏与东嶽圣帝,谢菩萨保护。」觑着本社官唱一个喏,道:「李贵今年无对,明年不上山。不是李贵怕了不上山,及至上山又没对头,白拿这利物,惶恐!惶恐!」又一个唱喏与上山下山的社官。唱喏了,那日李贵遂回头勒那两军使棒:「谁敢与爷爷做对?」众人不敢则声。那使棒的三上五落。李贵道:「你们不敢与我使棒,这利物属我。」李贵道:「我如今去拿了利物。」

  那献台上,人从里,喝一声道:「且住!且住!这利物不属你!」李贵吃了一惊,抬起头一看,却是一个承局出来道:「我是两京杨承局,来这里烧香,特地来看使棒。你却共社官斯说要白拿这利物。你若赢得我,这利物属你﹔你输与我,我便拿这利物去。我要和你放对,使一合棒,你敢也不敢?」李贵道:「使棒各自闻名,西京那有杨承局会使棒?」部署道:「你要使棒,没人央考你,休絮!休絮!」社司读灶毕,部署在中间间棒。

  这承局便是杨三官人,共部署马都头曾使棒,则瞒了李贵。李贵道:「教他出来!」杨三官把一条棒,李贵把一条棒,两个放对使一合。杨三是行家,使棒的叫做腾倒,见了冷破,再使一合。那杨承局一棒劈头便打下来,唤做大捷。李贵使一打隔,杨官人棒待落,却不打头,入一步则半步一棒,望小腿上打着,李贵叫一声,辟然倒地。正是:

  好鸡无两对,快马只一鞭。

  李贵输了,杨温就那献台上说了四句诗,道是:

  天下未尝无故手,强中犹自有强人。

  霸王尚有乌江难,李贵今朝折了名。

  只因杨温读了四句诗后,撩拨得献台上有二十来个子弟,却是皇亲国戚,有钱财主,都是李贵师弟,看见师父输了,焦懆,一发都上来要打那承局。原来「寡不敌众,弱难胜强」,那杨温当时怎的计较?

  有指爪劈开地面,为腾云飞上青霄。

  若无入地昇天术,目下灾殃怎地消。

  众子弟正奔来要打那杨温,却见数中杨员外道:「不可打他,这四山五嶽人看见,不好看!只道我这里欺他,后番难赛这付。若要打他,下山去到杨玉茶坊里了,却打他未迟。」众人道:「员外也说得是。」

  这杨承局归到杨玉茶坊,把利物入茶坊后地房里去了。众子弟道:「员外,你交他出来,我们打他,与我师父报仇!」杨员外入后房里,叫杨三官人:「他们众人要打你。且说你几岁了?」杨温道:「今年二十四岁了。」杨员外道:「我却三十岁,较长六岁,我做你哥哥。你肯拜我为哥哥么?我救你这一顿拳踢。」杨温自思量道:「我要去官司下状取妻,便结识得一个财主,也不枉了。」便告员外道:「我先出去,你随我来。」员外道:「适来在献台上使棒的杨玉叔叔兄弟,且望诸位阍略则个!」众人道:「你何不早说?既是令弟,请他出来与我们廝见则个。」员外叫:「杨三哥,你与众官员子弟相见。」杨官人出来,唱三个喏。众人还礼,道是:「适间莫怪。少间,师父李贵自来相谢。」

  不多时,李贵入茶坊来,唱了一个喏,道是:「李贵几年没对,自是一个使棒的魁手,今日却被官人赢了。官人想不是一样人,必是将门之子。真个恁的好手段!李贵情愿下拜。」杨官人道:「不消恁的。」却把些剩物送与李贵,李贵谢了自去。杨玉员外道:「我弟只在我这里住。」

  当日,杨员外和杨温在金银铺坐地,也是早饭罢,则见一个大汉,骑一匹马,来金银铺前下马,唱喏道:「复员外,太公不快,交来请员外回来则个!」那汉说了,上马便去。杨温认得:当夜被劫,是这廝把着火把。欲待转身出柜,来捉那廝,三步近,两步远,那廝马快,走了。杨员外道:「兄弟,你看着铺,我回去见我爹则个,五七日便来。」杨三官人道:「复仁兄,温要随仁兄去走一遭,叫公公则个。」员外道:「你去不得,我爹爹心烦利害人,则好休去。」杨温道:「铺中许多财物,不敢在此。」杨玉道:「我把你不妨,便有甚的要紧?」杨温道:「复仁兄,容温同去。」员外道:「你苦苦要去时,随你去也不妨。」

  两个一人一匹马,行到一个所在,三十里,是仙居市,到得一座庄子。看那庄时:

  青烟渐散,薄雾初收。远观一座苔山,近睹千行宝盖。团团老桧若龙形,郁郁青松如虎迹。三冬无客过,四季少人行。蓦闻一阵血腥来,原是强人居止处。盆盛人鮓酱,私盖铸香炉,小儿做戏弄人头,媳妇拜婆学劫墓。

  二人到庄前下马,庄里人报:「太公,员外来也!」那大伯在草厅上坐,道:「交他来见我。」杨玉入去,唱喏了。大伯道:「孝顺儿子来也。这几日道路如何?」杨玉道:「复爹爹,有买卖。」那大伯正说话里,见厅下一个人,问儿子道:「厅下这人是谁?」杨玉道:「复爹爹,是一客人杨三哥。这汉子得上献台使棒,赢得山东夜叉李贵!」大伯见了,即时焦躁道:「叫庄客与我缚了他!」当时,杨温恰似蛟龙出水,虎豹投崖。古人曾有诗云:

  祸出师人口,休贪不义财。

  会思天上计,难免目下灾。

  大伯叫庄客缚了杨温,当时却得杨玉搭救,道:「众人不动手,都退去。」杨玉道:「且告爹爹:这汉会使棒,了得!」大伯道:「他如何奈何得山东夜叉李贵?我后生时,共山东夜叉使棒,也赢他不得。这廝生得恁的,如何赢得李贵?想这廝必是妓弟家中闲汉。你增他家,使钱不归﹔我叫你归,那行道怕你不去,使他跟着你。」员外道:「复爹爹:此人不是闲汉,使棒真个了得〕」大伯将员外转上草厅上去,说与庄客:「交他在客店里歇。」庄客引杨温去。

  那杨温去店房里坐定了,道:「这大伯是个作怪人,这员外也不是平人。我浑家则是在这里!」不多时,见一个妇女问杨玉道:「孩儿,你须知你爹是个不近道理的人,你没事带他来则甚?」员外道:「告妈妈,他自要来。杨玉只交他在金银店里,他不肯,定要跟将来。」两口说到房门边,正入房中来。那妇女把些酒肉道:「你且吃些酒和肉,不须烦恼,不妨事。大伯自是恁地生受。」说罢,杨玉同娘都去了。

  多时间,只听得有人来报道:「复公公:大王使人在这里。交传语公公,见修山寨未了,问公公挪借北侃旧庄,权屯小喽啰﹔庄中米粮搬过,不敢动一粒,修了山寨,却还公公。一道请公公和员外过来则个。大王新近夺得一个妇女,乃是客人的老婆,且是生得好,把来做紮寨大人。请公公员外过来则个!」大伯道:「交传与他,我明日日中过来。」小喽啰即时便去。那杨温听得,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我这浑家却在这北侃旧庄强人处。这大伯也不是平人!」

  等到次日天晓。怎见得?

  残灯半灭,海水初潮,窗外曙色才分,人间仪容可辩。

  正是:

  一声鸡叫西江月,五更钟撞满天星。

  只见东方亮,灵鸡叫,天色大晓,杨玉出来客房里叫:「杨三哥,你去休。我三五日便归。」杨温道:「告仁兄:借一条棒防路。此间取县有百三十里来,路中多少事,却恁的空手,去不得。」杨员外把一条棒与杨温。那杨温接了,辞员外先去。

  杨温离他庄,行个一里路,去向深草丛里去藏着身,觑着杨青大伯去庄。不多时,则见二人骑两匹马来,杨温放过人了。杨温恩量道:「我又不认得北侃旧庄,则就随他去便了。」前一匹马是大伯杨青,绰号唤做秃尾虎﹔后面是杨员外。杨温随他行得二里来田地,见一所庄院,但见:

  冷气侵人,寒风扑面。几间席屋,门前炉灶造馒头﹔无限作口,后厦常存刀共斧。清晨日出,油然死火荧荧﹔未到黄昏,古涧悲风悄悄。路僻何曾人客到,山深时听杀人声。

  杨青共杨玉到庄前,下马入去。这杨温却离庄有得半里田地,寻个草中躲了。那两人入得庄中,细腰虎杨达,下首是冷氏夫人,对席是杨青,杨青下首是杨玉,分四人坐定。杨玉看这妇人,生得意态自然,必是好人家女子。怎见是:

  云鬓轻梳蝉远,翠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自然,精神更好。

  正是:

  杀人壮士回头觑,入定法师着眼看。

  杨玉道:「好个妇人,大王也不枉了!」那杨达道:「公公,员外,在此无可相待,略吃三五碗酒,一道庆贺紮寨夫人。一并说过,就借公公北侃旧庄,米谷搬过一边,不敢动一粒,修完山寨了毕,即使出还,不敢久住。」大伯道:「不妨,便是家的人一般。」

  那杨温却离他庄,更远得半里来田地,思量道:「我妻却在这里,找若还去告官,几时取得?不如且捉手中一条棒,去年将来!」古人所谓:

  下坡不走快,难逢上天﹔

  同壁落入地,共返黄泉。

  杨温怎忍得住,只得离了深草丛中,出那大路来。忽然又遇二三十个小喽啰,拦住杨温道:「你是甚人?因何到此?」杨温道:「我是客人,迷路到此,褥罪乞恕!」小喽啰道:「这里不是你去处。你自放了手中棒,便饶你!」杨温那里肯放,便要拿起与他廝斗。不知后面几个小喽啰赶上,把一条索子,将杨温缚了,远远地前去一个庄所。这座庄:

  园林掩映茅舍,周回地肥桑枣。绕篱栽嫩草,牛羊连野牧。桥下碧流寒水,门前青列奇岭。耕锄人满溪边,春播声喧屋下。

  正是:

  野草闲花香满路,那知不是武陵家。

  杨温吃那小喽啰缚将去,到这庄前,正所谓:小喽啰走报庄中大王。只见大王正坐在草厅上桌,一口大刀在身边,便唤:「拥他来,问它则个!」手下入便拥杨温,立於厅下。

  大王问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到此?直说来情,宥汝无罪!」杨温道:「复大王,我乃西京人,姓杨名温,是杨令公之曾孙,祖是杨文素,父是杨重立。今来同妻子上岳烧香,在仙居市被人劫去妻子。今却在这庄北侧北侃旧庄细腰虎杨达处。温亦探知动静,特地要去夺取妻子回归。温是将门之子,绰号拦路虎,大王曾知否?今来受擒於此,有罪请诛,无罪请恕!」大王道:「久闻大名,今幸拜识。」便令左右解了索,请上厅对坐,请罪,曰:「我乃重立舍人帐下小卒,姓陈名千,后因狼狈,不得已而落草,今见将军,乃是我恩人,却在此被劫,自当效力相助!」

  那陈千便安排些酒菜请杨温吃了,便带一百余人,同奔那北侃旧庄。则见那杨达和那杨青、杨玉、冷氏夫人,四位在那里吃酒。被杨温拿一条棒突入庄去,就草厅上将手中捧觑着杨达劈面一棒,搠番打倒杨达,叫取妻子出来。即时杨达睁起眼来,将部下一二百人小喽啰赶上,正是:

  半千子路,五百金刚,人人有举鼎威风,个个负拔山气概,石刃无非能锭,介冑尽使浆金。

  杨温见强人赴上,他又叫取妻子在一边,抵敌未得,却荷得陈千许多人马,前来迎敌。斗经一两合,陈千人马败走。原来是杨达人多,陈千人少。杨温同妻子与陈千人马一向奔走,后面杨达又一面追来。正是:

  会思天上无穷计,难免今朝目下灾。

  正奔走之间,只听得一棒锣声响来,杨温打一看时,却是县司弓手五十来人,出巡到此。为头弓手却是马都头。杨温便与马都头唱个喏,把从前事说了一遍。马都头便说与部下弓手,同陈千人马,再回身去迎敌。那细腰虎杨达当头斗敌,杨温出来与战,战不得一合,一棒打倒杨达。

  自此,杨温和那妻子归京,上边关立一件大大功劳,直做到安远军节度使,检校少保。可谓是:

  能将智勇安边境,自此扬名满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