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陡题名喜联待诏
诗曰:
罗衣拾得桂枝香,
透出春风两袖凉。
翰苑已曾添国士,
琼林未许伴娇娘。
知逢乐事愁多少,
止为情深恨短长。
漫说蟾宫花样巧,
宫袍早被泪痕伤。
三位女郎祇因一句风闻,弄得拖泥带水,比当日三人一处,愁绪相怜,幽怀各揣,倒算做黄柏树下弹琴。今日忽然四散,虽各借得一枝,眼眼生人相对,即花盟之事,事出刱闻,若遽吐露一番,也未免惊人耳目,说这班多事青楼,原属妖怪,反不使人知重了,祇得隐而不言,各各待缘觅巧罢了。因思三生既是科目中人物,姻缘又该配了才女,有造物为主,何苦故为离间,而必使之流离琐尾,几至陨命乎!据说起来,都是天不做美,以至于此。此古人所以有搔首问天之难,与天高莫诉之恨也,殊不知他们,若不是这一番遭危构隙,涉险伤生,直到那个万分至极之处,怎显得倚妆三个是真正节妇,丽卿三个是的确情郎?故此,也不要把天来一味埋怨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
怎得梅花扑鼻香。
这二句诗,极是的确不破之论。必要受得过前这一番霜雪,方许你受享后头这一段香酸。这是甚么缘故?总不过欲磨炼儆励之,以坚其志,而幻其缘,说不得不是苍天的好意。却是为何?如今人果生来既有十分仪表,又有十分才具的,断该默受天之制度,不可拗逆,然而究竟难测,岂无扼腕。试看蕉鹿存亡,皆因梦设﹔塞翁得失,岂足全凭。四书中已先说过:『修身俟命,不可行险。』切不可把这两句,便做腐语看成。至于做官的,肯做义夫,为妓女的,能知节侠,是这样一种人,就是天亦无可奈何得他。所以老天决不将这口气,去难为那些庸碌之人,而庸碌之人,却单祇怕天去难为他﹔老天又必欲尽力去处置那些崖岸之士,而崖岸之士偏不伯天去处置他。要知自己的文光笼罩在九天之上,所谓石破天惊逗秋雨,岂是无谓?唐六如陶情山水,间卖诗文,不意此种旷远高致,已为倚妆想到。如此活计,较之当垆沽酒、抱瑟调筝者,大相悬绝。
话说倚妆,全亏水府送入宦门,便晓得舟中义父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处分花案的察院。他居家正直,无异为官,怎不使人倾心敬服?但祇是倚妆心里,总没有一刻不想着丽卿,故此愁眉不展,又念着文娟、弱芳,不知飘零何处,好生放心不下。
彼时,易水在姑娘家里,已略有影响,晓得倚妆出避的消息,但不晓得其中,这一段生生死死,惊天动地的缘由。一日正在书房中寻思含泪,因作《长相思》三调,拈之壁上。其一调:
茶满匙,酒满匙,架上图书几上诗,昏昏睡起迟。花一枝,月一池,梦到关情人不知,相思知几时。
其二调:
风有声,雨有声,风雨无心愁自生,萧萧梦不成。度黄昏,眼黄昏,因甚月无痕,阳台何处寻。
其三调:
月也单,人也单,月影无聊人影寒,愁来风雨残。别无端,见无端,别处谁知见处难,风波顷刻间。
正在悲痛之际,不觉身子困倦,凭几而卧。忽听得叩门之声,易水祇得拭去泪痕,启门观看,却原来是姑娘到此。易水连忙迎接。进来坐定,姑娘说:“我闻得宗师已行牌按临科举,想来孩儿本省已该科举了。论起理来,还该回到本处应试,但祇是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不如替你纳个卷子,就入籍在我这里,再为童子科一试何如?”易水祇因故乡决难出头,正欲如此,遂满口应允。即着苍头备办试卷,这赴府县考试,俱蒙取录送道。
不隔得一月,宗师考试,将鲁昭取作批首,又准应试入场。到家欢天喜地,姑娘设席称贺,自不必言。到了七月初头,槐黄桂发,举子匆忙,易水祇得辞了姑娘,竟往杭州应试,又好取便打探倚妆消息。拜别慈幛,即日束装起身。姑娘见他说要去科举,这是一桩美事,也不款留。随即唤几个老到家人,收拾行李食物,差拨苍头随行服侍,一同司茗出门。雇了一只船,竟到杭州贡院前,赁下一间小寓。易水一到寓所,那里肯一刻坐定,终日寻思探听苏州来往客人,体问倚妆究竟下落。
正走到贡院前西桥直街上,祇见一个大香馆在那里,里面摆着许多的骨董,桌上放着一个好白锭的香炉,炉内烧着一块好香,甚是精致可爱!易水抬起头夹,看见招牌上写着『苏州香馆』四个字正中机谋,就挨身进店,假做买香的名色,讨得香目出来一看。上面开载无数龙涎、安息、唵叭、沉速、西域夷香等样。易水接口闲问那店主人道:“贵处近有甚新闻吗?就是那前年余秀才的事,可是怎么样结局了?”那店主人打着乡谈说道:“啰个余秀才事,勿要提起,侬害得介人勿浅哉!个也勿消话渠,又阿是晦气得势,撞着一个往苏州经过个奢个官员,晓得子奢花案个影响,到子京通话个样事,又有那听见个勿知个头猪缠错子话得价利害凶险得势。真个是:
点水能兴千迭旗,电光惹起一天云。把个一班儿女娘都惊走子他乡远处去哉,半点勿知下落,真是个书呆弄出奢个把戏,如今连余秀才也勿知定到啰里去哉!”
易水听见这一番说话,浑身好似水浸的一般,冰骨死冷,莫知所措。呆了半晌,一字不回,扎挣回寓。未离数步,一跤仆地,惊得那过往居民都攒做一堆来看,认定是这相公必是吃酒醉了。幸官家人接着扶归调治,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初八,正要进场的时节,还是带着病,祇得勉强装束,进院听点。三场已毕,众人祇见他哭哭啼啼,不知为着甚么?祇有司茗心里明白,也祇做不得知,假慌做一团。看起来,西楼记中有一个泣试的于郎,绍春园内有一个病试的场主,总来哭也徒然。不知他们祇是要哭,想这两个人一哭,毕竟侥幸得中,还是会哭的便宜。故易水也在这考场中,学哭其试。要晓得,如今进场的,那一个不哭出个苦水叮咚来。此又是不济事的脓包,哭杀了也不中用。我劝他不如在场里嘻笑介儿,东张西望的,过了一日,腔着投递白卷,祇落得骗吃几碗米饭,拿几个大馒头回来,为闾里光耀,说我也观场的天话也好。易水此番,哭了出场。
到得揭晓这日,报子打将进来,却报中了第四名经魁。可见人的功名,迟早自有一个定数。先年余丽卿中了第二,祇因房师赌气,决要中元,留到下科。岂知又隔数年,历尽许多艰苦,倒反中落了两名。今日既中,免不得备些鼓乐马匹,往布政司吃宴。易水正骑着马行到清河坊,一路想起前年宴上,被按台来拿的故事,又哭将起来。跳下马,也不去赴宴,竟跑回下处,叫些家人去收了鹿鸣筵席。次日,一边打发家人回去报喜,一边勉强答应这些旧例,殊不耐烦。竟叫舡回到衢州,拜谒姑娘。此时受贺开筵,另有一番阔绰。总是这些都不在易水心上。
过了月余,易水忽然想道:“倚妆既已出外,我不如趁此机会,上京会试,一路体访,有何不可?”易水一想,想起这个念头,好像心里火发的光景,一刻也过不得。随即走到堂前,对姑娘说:“孩儿身子多病,不耐长途辛苦,意欲早赴公交车,漫漫趱行,还好耽延自在。告过母亲,便好收拾行李,即日起行。”那姑娘怜惜病躯,再三勉留不得,祇得依他。临行嘱咐,甚是依依不舍,惟愿路途小心,以慰远虑。若是再得侥幸联捷,端候泥金报喜。当下整备舡夫,鼓吹饯送。未免又有那一班是亲非亲的,听见易水要上京会试,一齐上门,肉麻拱阔势利光景,送到岐亭拜别。便即掉舟长行,一路唏嘘,日无宁刻。正是:
山路崎岖,尽是愁肠回转。
江流荡漾,浑如泪眼挥成。
不多几时,巳到京华,安顿寓所,场期正未。易水也无眼看书,也无心拜客,终日在街坊上东走西踱,何曾见倚妆一些消息!忽地痴心起来,说道:“莫不是他们走出紫塞重关,上西天去?我不如竟赶到关外,奔上西天,情愿不赴春闱,欲穷日出之邦,整备梯天之具。但祇是一说,万一关外多有拦阻,天上亦生妒忌,那时空定一个周围,没处去打听真实信息,走得转身,又是迟了。况我去寻他,他亦必要来寻我,万一到在近地,两边错过,却怎么好?”又想一想道:“他们止是风流小过,有甚大事,天必不替我作对,人必不与他为雠。诚可格天,真能泣鬼。譬如今人到普陀山,拜祷至诚到十分处,一般也看见观音大士真身出现的时节。我祇是耐着心儿,在这里密密的多方缉问,就凭他地角天涯,也少不得有寻见他的日子。”正是:
不将辛苦易,
难遇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按台巡了两差,升受京台,正点着会试分房。要晓得做执法的官,既是光明正大做典试之主,自然鉴空衡平的,想他本房所取,定是数一数二的秀才。不期春闱榜毕,易水中了进士,本房就是前任的察院。赴宴这日,不党又添了许多仪从,决不把你象前日吃鹿吗宴的时节,半路上跑了回来。正在宴上,看见张又张、梁思远都各由本省中式,各各联捷。
今在席间相会,三个且不说做了同年欢喜,却是哭做一团,祇问弱芳、文娟消息若何?我们去后事体怎么样了?老弟为何改了名姓?易水细细告诉一番。又张道:“千里同心,真如铁石。我辈祇为情字羁迟,夙怀耿耿,愁绪悠悠,直到如今,不敢背约。如今,既又乡会同年,情趣愈密,正好去寻访消息,以遂生平大愿!三个同叨两榜,劝慰寂寞,可谓不幸之幸。”及至说到三位才女尚属乌有先生,却有千般苦恼、万种熬煎,照旧是幸中不幸,以此面面相觑,叫做『流泪眼观流泪眼』,正如『断肠人送断肠人』。
却说远恩殿试二甲第二,选了江南淮安府推官﹔又张殿在三甲,选了山东兖州府滋阳县知县﹔易水中了探花,考选翰林,留在京里。梁、张祇得没奈何别了易水,吏部领凭,各去到任,一路访问文娟、弱芳下落。
易水在京里,他忘却自己是一位官儿,终日东游西荡,祇在街上闲串,打听倚妆消息。不期一日,正走得身子困倦,坐在一人家门首。祇见一个篦头待诏走将来,唤易水一声老爷,说道:“小的是苏州人,流落异乡,做些低微手艺,爷可要服侍吗?”易水听得是个同乡,就问他说:“你既是苏州人,缘何流落在这里?”待诏道:“小的本贯原是徽州府,一向在苏杭做些卖买,久往姑苏,习惯乡谈,故此人都叫我是苏州人。祇因消折本钱,回去不成,流落在这里,止剩得一双光手趁活。”易水道:“既是你在苏州日久,何不趁便归乡?”待诏道:“别人面前,小的也不敢说,听得爷的声口,像是同乡口气,面貌倒有些像前一年那姓余的相公。那相公考试甚么女状元,正在那里吃宴,却被本处地方一个光棍首告在察院衙门,说他谋反大逆。那察院宅爷登时差兵拿获。幸喜没有凭据,他又预先不知怎么晓得,逃脱走了,祇拿得一个醉汉,把他正了法,其余都不究起。后来又闻得京中一个凶信说道,花案人犯,圣旨提拿。惊得那日在席的一干女娘,瞒着各家妈妈,都是东分西散,不知何处去了。正是小的的晦气,一向小的原在他老妈处走动,与他老妈相与的至交。那老妈无可奈何,特地央我赶到前路寻觅。一路追寻踪迹,却有些风闻消息,祇得顺路随行,要求实耗。那里知道那三个女娘都是不会行舡惯的,一时风水不便,都一齐翻下水去淹死了。”
易水听见他说『淹死』两个字,三十六个齿牙,对对厮打,直声叫将起来说道:“他三个难道当真死了?你又不曾寻着他的舡,如何晓得他死是实信?”待诏道:“这有个原故,小的那日在饭店里正好撞着他的驾长,说起根由,那驾长是个识水的,他从水里逃出,因没了舡,又无生意,故此偶凑,都在京中歇宿,所以得知。”易水道:“你可曾寻着尸首不曾?”待诏道:“茫茫大水,一下水就浪拍滔天的去了,叫小的那里去寻他?倒反把小人一身也流落在此。还可怜小人的妻儿妹子,见小人不回家去,又没音耗回来,祇道小人是个薄幸的王魁,寻着三个女娘,抛撇妻儿老小,另投别地快活去了。连忙搭了便舡一路赶来,不料中途又被劫抢散失,不知下落。可伶水灾盗劫,接踵相遭。既为余秀才坏了妈妈一家,又因余秀才坑了小的一家。分明是一边以风流考试,将一班状元、榜眼送入龙宫,一边以女伴孤栖,勾了我妹子妻儿同归水府。祇落得小人单身无倚,几希乎做了一个郑元和沿街求乞的榜样出来。还亏学得这件贱业趁食糊口,不到寸言反食的田地。”
易水听他这一番说话,又苦又气又惭又傀,不敢高声就哭,也没意思对他,又不好把别样说话回头,祇得问道:“你今肯跟随我吗?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翰林院鲁老爷,余相公是我好友。他累了你,我肯认帐。明日待我寻还妻子与你,你却意下如何?”待诏连忙叩头说道:“低微肉眼,不识贵人,祇求老爷收留,小的终身有望。”易水道:“你既跟我,你可认是我的旧役,取名鲁留。义取相留之义,不比流落之流。”易水心下暗想道:“怪!见得我寻来寻去,寻不出一些消息。倚妆既为我身死,我怎肯负彼很深情。宁可斩我宗祀,此生决难再娶!”一径带了鲁留同回下处,纔敢放声大哭一场。就设立一座牌位供养。对面摆着两张椅子,每日三餐,好像对活的一般。同吃同坐,替他说一番,对他哭一番,凄凄惨惨,好不伤心。还那里数得看《荆钗记》,十朋祭江,南一套、北一套,絮絮聒聒。
一日,易水叹口气说道:“人生在世上,一个妻子也消受不起,还要妄想做甚么宫?待我明日入朝,上他一个给假省亲的本儿,无论圣上准与不准,且回家去,一路也好寻觅倚妆骸骨,日后也好替我合葬一处。难道生既不能够与之同衾,死又不能够与之同穴不成?万一沉埋日久,不能识认出来,无穷之恨,如何是好?我鲁昭不但终身不娶,终身也誓不做官的了。”到了第二日五鼓,正当早朝时分,易水果然上了一本。圣旨倒下,幸而恩准给假一年,假满还朝叙用。连夜起身回来,正是:
愁成不觉泪珠流,
拭泪焉能拭我愁。
哭到断肠天欲裂,
宫袍何事苦相留。
倚妆孟浪舟逃,激就一时痴想﹔妈妈倩人追访,徒然日夜牵肠。势所必然,情所必致。但待诏被盗一段缘由,不知是真是假。我曾见那徽州的风俗,男子惯在外方失意,几十年不转家乡。或有新婚离家,白首未归的﹔或有子幼相别,到老不见的。那曾见有妻儿子女,终日奔波往四方寻觅的事。还祇是他一向住在苏州,习惯了苏州空头的口谈,来骗易水也不可知。见得我是个无妻无子的人,又没本钱,又没靠傍,是治歧必先之人,为嫂溺必援之事。那知正说向真正余生,安得不收留带掣。但祇是余生试花逃难,寻花弃职,未免一生结裹,都在花业里头,此亦是人生第一件绝大畅快事情。但不知相逢何处耳,依我打算起来,多少诗云子曰,纔博得脱青挂绿,却被一个模糊情字竟慨然准折过了。世上那有这个痴子,易水业已为之。再看下文可也。
下一篇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