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凭好梦鬼窟全生

  诗曰:

  共蒂花翻向日娇,

  春光未尽忽萧条。

  几经坠雨阶声乱,

  况复凄风树色飘。

  歧路孰携莲步怯,

  扁舟空载旧香漂。

  愁将泪眼看长别,

  一任浮萍去影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巳。昔有咏行路难者曰:“闺中少年忽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我独何辜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祇在生离死别间。”况且,女人家出路更与男子汉不同,又是在流离额沛之际,其苦可知。然而要晓得,从来不但文人命遭磨折,即有才之女亦多颠连。天下有庸庸猥琐之品而坐享痴福者,必是白丁与丑妇始得保富贵以终天年,安寝食以免愁虑耳。如此之人,则亦何足以存亡有无,为轻重哉。故倚妆不幸有此一番迁播流离,总是他锦章奇字,都化做啼香泣粉,原是自己才貌所致,于人何尤。

  苏东坡、韩昌黎俱命坐磨蝎,虽享文名,各受折挫,甚至降点流窜极于远方,而执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止。然止足以彰其名誉之美,何曾损彼至德?总是满前荆棘,境路不宽,惟有文人学士多罹此苦,非庸辈可以抢夺得去的。今以倚妆之才之美,即将苏、韩大手笔例为并重,以称鼎足,未为不可。

  话说易水多亏了他姑娘,留在家里,收拾从前孟浪春心,仍亲书史,绝不似当初风魔故态,颇有发愤为雄的意思,这也不须提起。

  一日,偶凑一位过往大官府回京,路从江南苏州府经过,听得父老歌颂前任巡方德政,遐迩合一,即汉之张纲、唐之李佑、宋之唐介亦不过是口碑载道,舆论佥同,诚当今圣朝之真御史也。这过往官府,已是击节称叹。又闻拷问花案一宗,杖死首犯一名,其余都置不问,说道:“祇这一案,可谓宽严得体,情法兼尽,雅不欲以书生妓女游戏之事,株连无辜。即此已便见铁面所为,不恶而严之妙政。”致京中遍传此事,总是极口赞叹察院的公明原故。不料满城尽数晓得花案奇闻,无不盛传新异,既奇其事,又奇其人。殊不知,袁令昭之西楼记中有品曲,卢次楩之想当然内有评花,何往非才人美女之佳致!正是:

  看尽好花春卧稳,

  醉残红日夜吟多。

  只有苏州府一个客商,贩了许多绸绫缎绢,往来京里字号店中发脱。其人生平专好的是寻花问柳,好说新文。正要束装回南,祇听得都中盛传此信。错会了主意,祇道是不好的消息,好不替倚妆辈怀着鬼胎,捷忙回来报知倚妆妈妈。妈妈心里一口猜着,是母夜叉在京中干下事来。惊得一家大小,哭个不了,凄凄惨惨,好不痛伤。大家都来埋怨倚妆。

  倚妆被人埋怨不过,心中暗忖,祇是放不下丽卿。但他已是出亡在外,天涯海角,一时何处寻觅?到不如我自己寻个自尽的门路,日后也省得贻累余郎。又想,我若死在家里,纵不始贻累余郎,毕竟又要干连妈妈,此中也觉过意不去。不若同文娟、弱芳两个商议,且相随伴远避他方,潜踪灭迹,到路上看风使帆。或者天肯见怜,暗中指引,遇着余郎,也未可知。然虽如此,但未知他二人的心事何如。

  因接文娟、弱芳到来,三人促膝而谈。倚妆道:“汝等还记得前日席上之言否?盟誓犹新,神明可畏,倘一旦贪生叛盟,将狗彘不食吾余矣。何况日下京中人回,花案一事都下盛传,必有严旨部文,根究党羽。丽卿若在,他还是个男子秀才,且有年家朋友还可覆庇我们。他今已远避,若有官司口舌,一径来寻我们,平康门户是衙门中一碗烂饭,捉我到官,一口钉住我的身上要讨丽卿,那时做我不着,使他得干净也说不得了。祇恐我被拘囚,解交不得,推丽卿到别个,我心不忍,又一时捏不出一个丽卿来。这叫做卖一个饶一个,独木不成林,两败俱伤。我们三个生为寒盟之妇,死为薄情之鬼,何颜复见卓文君、李亚仙之辈乎!不若成陶结队,或者萍踪偶合,男女死生一块,也不负一番金石盟言。”

  二人听了,泫然不止,决烈言之,说道:“我两人止有一死以谢二生耳,夫复何言!”倚妆已晓得两人志向,遂把速避的主意说出。二人无不欣从。相约已定,即忙草草收拾,悄地同行,雇了只小舡,飘然长往,一任所之。惟愿共住一方,觅个幽密所在。即不及避秦桃源,亦当作商山枯衲,所谓入山惟恐不深耳。或托村庄织纴,或就主家针指,或间卖诗文聊以自给,虽则愆期,于归有待。三人正在舡中相约定了,祇见霎时间,那不作美的风浪,一时狂涌起来。那舡好像些甚么?就像个蝴蝶儿,在半空中颠翻上下,把捉不定。正是:

  凭空迭起千层浪,

  突地掀开万顷风。

  三人仓卒登舟,原是不曾出路惯的,到这时节,祇该稳坐舡中,任凭艄公做主还可支持。怎当他三人慌了,结做一团,跌来滚去。一阵侧风,竟把这只舡儿告干千岁第一覆了。可怜倚妆三人,当此急流涌湍,又助狂风骤霎时间,俱为水中之浮梗,飘蓬而已。非甘抱石之投,弃葬江鱼之腹。咳!可怜,可怜!你们要晓得,有才有色的女子,就是死在河里,那河伯虽甚不仁,亦不敢取以为妇。故此,弱芳沉在水底,祇见黑茫茫里有一带的去处,像有神明暗相扶导一般,随流抵岸,攀援拯救到一间小小茅屋侧边。弱芳还是模模糊糊,如醉如梦之间,祇听得耳朵里有人对他说道:“岸上就是大悲庵了。”弱芳挣着起来,抬头一望,看见果然是个庵观的模样,门前一个匾额,大书“大悲庵”三字。弱芳心里想道:“既是大悲庵,定是女众。”不觉欣感异常。但祇四顾无人,这声音却从何处来的,如何有这般奇异?从水得生,明系神护无疑矣。

  祇见这庵里面,祇有一个老尼姑。这尼姑夜里忽梦见观音大士,身底下坐着一朵莲花,手里捻着一个拂子。老尼姑向前慌忙顶礼。大士对老尼道:“庵门外有一个贵人的妻子,该汝速救。”那老尼听见,虽打从梦里惊将醒来,还不信得真,仍旧睡去。梦寐之中,又听得唏嘘哭泣的声音,好像就在他床头左右。及至披了衣裳,坐将起来听听看,并没有一个人,然是作怪得紧。老尼祇得开出庵门,周围探望,祇看见果然有一个女人,裙衫透湿,席地号咷。老尼谅骇梦中的言语,即忙扶进庵来,替他换下一身湿服,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么要紧事,便是这般轻身投水?”弱芳道:“奴家姐妹三人,要往亲家探望,披风失水,以致如此。奴家得蒙怜救,果是再生。但不知我两姐姐生死若何?好生记挂。”老尼道:“小娘子既是失水,如何又出得水面?其中必有原故。”弱芳道:“可知道怪异里,奴家落水的时节,姐妹三人结做一块,祇见水中许多散发夜叉争夺奴家三人。正在闹夺之际,有一位金盔金甲的神道,手里提着钢鞭赶将来,喝退众鬼,口称:『三位夫人在此,不得无礼。』又对奴家三人说道:『三年之后,夫妻完聚。』先将奴家提挈周旋,推拢岸边,得全性命。”那老尼听见道:“果是奇怪!”也把大士梦中的言语细说一边。各各惊讶。

  弱芳就同老尼到佛前,拜谢显应之事,愿求菩萨一发救我两个姐姐,并保佑丈夫功名远大,夫妇团圆。又把老尼四拜为师,情愿在庵里皈依,因作《临江仙》一词,表白自家心事,说道:

  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一炉缭绕见行藏,皈依双合掌,顶礼颂空王。祇因今日成抛弃,王尪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终缥渺,羞共楚相将。

  却说倚妆、文娟还沉在水底,并没一个出头的去处。忽然起一阵大风,把他二人一浪打开两处。那文娟正打在村落岸边,岸上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婆老儿两个,五更头起来磨豆。那老儿走到河边去汲水,忽然看浅水岸边躺着一个人,觉有些呻吟求救的声息,却是黑地里看不十分明白,连忙叫婆儿快取灯来。那婆儿听见叫灯,祇道是丈夫跌在水里,慌忙提了灯一步一跌跑到水边。老儿道:“水里漂来一个人在这里。”婆儿把灯一照,祇见是一个失水的女人。两个尽力将文娟抱起,扛到屋里,寻些破衣破裳替他换了,忙把姜汤灌救醒来,问个明白。

  那文娟好像似梦里昏沉的,半个时辰方纔晓得人事,知道自己还不曾死,就对那两个老人家,深深的拜了几拜,谢他活命之思。婆儿问文娟道:“我看小娘子不是寻常人家走出来的,原何这等短见?”文娟却与弱芳的说话,不约而同也照依诉说了一番。祇见那两个婆老儿自言自语,欢天喜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老夫妻两口,一口准提斋,半世卖豆腐,并没帮手,又无半点骨血,故此天公怜念,特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把我们做个靠傍。或者日后配得一个好后生,做了一对夫妻,便好顶我们的豆腐香火。”文娟也巴不得他二人收留,权时安息,再作区处。古语有云:

  枳棘栖文凤,

  沙潭寄巨鳞。

  随缘且自过,

  时至一番新。

  那些说话,且自由他,你道文娟、弱芳倒好了,那倚妆怎么样呢?终不然自他的主意,单把他一个没救不成。其时,倚妆竟不知不觉,把这一阵风打到那里去了?好笑得紧,却不打在别处,一打打到一只大座舡边。倚妆半沉半浮,有气没力,看见是个舡舵,双手抱住舵梢,身子还立在水里,好像一朵出水的芙蕖。

  那里晓得这双舡,不是别个,就是苏州府巡按老爷奉旨进京调用的舡。那老爷本籍原是山东,乘便回家。不期这夜里梦见一个神道,手里拿着一颗人头,血淋淋望他怀里丢将过来,对他说道:“你好好藏着。”霎时间,又祇见一个秀才,手里捻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赶将进来,把做官的劈头乱砍,抢这颗人头。做官的慌了,就摸出怀里的人头,打将过去,恰好正打在他的刀口上,把他的刀一口咬做两段。那人头替秀才接做一块。做官的没法处置,看见桌上祇有一顶簇新的纱帽在那一边,就把这帽子双手合在那秀才头上。那秀才担了这个头,带了这顶纱帽,摇摇摆摆,对着做官的作几个揖,走了出去。正值驾长大叫一声,惊将醒来,却是一个怪梦。

  你道那驾长三更半夜,为何大惊小怪叫喊起来?祇因倚妆在水里把舵一扳,那驾长睡着在舵楼上,恰好被舵杆横打了一下,带梦喊叫起来,连声“有贼,有贼!”舡上水手一齐掌火寻觅,照到舡舵边,祇见有一个人将手紧紧抱住着舵,身子都浸在水中,连忙救起。原来不是个贼,是一个落水的妇人,生得十分标致,却不象小户人家走出来的。火速报知察院。

  察院老爷着令进舱,问他是何等样人家,缘何失水。倚妆瞒过前情,假话支吾,哀求怜救,若得容纳为婢,伏事夫人,感恩非浅。那察院舡里还有太夫人、夫人在里头。那太夫人、夫人做人极好,祇因未曾生得儿孙,极肯向善。故此两人极力在做官的面前怂恿,要他收留在膝下。

  就是做官的,一生行谊端方,毫无苟且之念,若把别个官府撞着倚妆,看了这般绝世的仪容,莫说自己又没有儿子,就是有儿子,也要起私欲之心,收留在身边做一个如夫人了。纵使夫人不贤慧,此女不顺从,你道男子汉的心肠,又是绣衣公的声势,如何执拗得他,毕竟千方百计也要弄他到手。可耐撞着倚妆,又是个贞烈妇人,到这田地拚着性命寻一条死路。譬如前番落水老早死了,到今朝也还祇是多活几日,就死也甘心的。这样说起来,倒不是投生,反来投死了。殊不知其中有一个原故。假使做官的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那老天也决不引倚妆来到他舡上。还有一说,从来察院并不带家眷,如何今日舡内又有家属?祇因察院老爷尚有太夫人在家,平日奉事极孝,不忍久离膝下,故此将次回京,预先接到途中,舟中相会,一同进京,以便朝夕定省。舡泊水中,正拟解维,凑着倚妆的造化。若不是舡里有太夫人与夫人在里头,察院老爷也决不肯收留,抑且不便收留的。你道这察院是何等样人,瓜田李下,自卫极严,今倚妆投水,蒙他收救,这也算是一个大数。倚妆之一生,分离会合,都在这察院一个人身上。前番花案,置之不问,倚妆已荷帡幪﹔今此收留,从死得生,倚妆复蒙拯救。故察院实是倚妆的一个天大的恩人。倚妆一见夫人,便有主意,求他收纳。就是倚妆这一双眼珠,也是一些不差的。那夫人看见倚妆:

  一团羞影,媚态千般。双眉娇蹙,雅韵无穷。岂湘妃之后身,抑水仙之同伴。滚花漂叶生香,蛟藏龙宫至宝。

  夫人说道:“如此佳人,岂可不加培护?必当终始爱惜,令得一佳偶,以谐伉倔,方不负我一番留育之意。”太夫人与夫人欣喜异常,又幸得做官的两心相合。但祇是察院转展回思,昨夜这梦甚是奇怪得紧,说道神明把那人头丢在我怀里,明明是应在此女身上了?他如今投到我家,我如今收留在此做了女儿,却不是在我怀里么?但是那个秀才来夺,情由未知属何应兆,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全在这女子身上不成?我试看此女,原不是一个落薄的人,我且留他在这里以为梦中后验。就对太夫人、夫人说道:“好将些新整衣服把他换了,叫他就拜我二人做了父母。”又吩咐一家男妇大小仆从人等,嗣后都以小姐称呼。次日开舡,不提。

  但祇是倚妆,在舡中一心想着丽卿,不知飘流何处,又记挂文娟、弱芳,不知存亡若何,甚是幽郁。他道文娟、弱芳虽是多情,至于结伴寻芳,实出倚妆倡意,不料同舟遭覆,万死一生,今幸我身,暂借一枝,忧喜交集。究竟此身怎样结果?正是:

  悲欢亦有姻缘在,

  欢处还从悲处入。

  颠倒机关人不识,

  请君细问梦中神。

  三位才女岂乐行游,祇因讹传花案,虑有余波。椅妆把事势指画,十分有理,不得已相约定了,撇下各家老妈,并不带香闺珍玩,共抱贞信一心,坚不肯舍,逐寄此身于一叶,飘泛浮萍,曳浪而已。不料恩聚而偏散,求安而得危。天公有意,河伯多情。离离合合,千回万簸,总是千古至趣。莫谓老天老实,不会做风流韵事,即我挥尘而谈,无非代老天附会一二,绝非无影之嚼舌也。看官莫忙,且喜渐渐的好事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