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甫金石录
东武赵明诚德甫,清宪丞相中子也。著《金石录》三十篇,上自三代,下讫五季,鼎、钟、甗、鬲、槃、匜、尊、爵之款识,丰碑大蝎显人晦士之事迹,见于石刻者,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凡为卷二千。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与之同志,赵没后,愍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本末。今龙舒郡库刻其书,而此序不见取,比获见元稿于王顺怕,因为撮述大概云:“予以建中辛已归赵氏,时丞相作吏部侍郎,家素贫俭,德甫在太学,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后二年,从宦,便有穷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传写未见书,买名人书画、古奇器。有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留信宿,计无所得,卷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及连守两郡,竭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日勘校装缉,得名画彝器,亦摩玩舒卷,摘指疵病,尽一烛为率。故纸札精致,字画全整,冠于诸家。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凡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误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靖康丙午,德甫守淄川,闻虏犯京师,盈箱溢箧,恋恋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建炎丁未,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印本重大者,画之多幅者,器之无款识者,已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所载尚十五车,连舶渡淮、江。其青州故第所锁十间屋,期以明年具舟载之,又化为煨烬。
“己酉岁六月,德甫驻家池阳,独赴行都,自岸上望舟中告别。予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衾,次书册,次卷轴,次古器。独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径驰马去。秋八月,德甫以病不起。时六宫往江西,予遣二吏,部所存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本,先往洪州,至冬,虏陷洪,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者,又散为云烟矣!独余轻小卷轴,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石刻数十副轴,鼎鼐十数,及南唐书数箧,偶在卧内,岿然独存。上江既不可往,乃之台、温,之衢,之越,之杭,寄物于嵊(sheng)县。庚戌春,官军收叛卒,悉取去,入故李将军家。岿然者十失五六,犹有五七麓,挈家寓越城,一夕为盗穴壁,负五簏去,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仅存不成部帙残书策数种。
“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德甫在东莱静治堂,装褾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帐,日校二卷,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墓木已拱!乃知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亦理之常,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时绍兴四年也,易安年五十二矣,自叙如此。予读其文而悲之,为识于是书。